露出鬼脸来

作者: 桥南街7号 | 来源:发表于2024-08-13 16:05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话说东魁这些天,人有些不自在,那心都落不到腔里,悬在半空中,为个啥事?说了也没人信,那个小五竟硬生生跑出来,缠着自己不放。说起小五,没几个见过他的真容,连东魁都要连比带划个半天才描得出个大概的道道。这不,在医院他挂的是内科,医生听了个开头,阴着脸直接给他转到了精神科去了。也难怪,小五谁讲得出个活气的人形,也只有东魁心里明白,这小子不一般,只在特殊场合才钻出来露个脸,但这说法总让人听着瘆得慌。

    东魁什么时候第一次撞见的小五,或者说何时感到有小五这么个影儿存在,说实话,他至今也没得准。因为他每回清醒过来,什么“小五”、“小六”,连他自己都捞不着半点印象。只记得起初在酒桌前自己还算谨小慎微。至于后来渐渐起了兴变了样,连到最后那一股子装腔作势,像换了一副油腔滑调的惯常老手的面孔,通通这些,都是后来从别人嘴巴里道出来,他才知晓的。

    然而,要细说起来,东魁的个性其实平平无奇,在那家销售医疗器械的公司,他不过是才入行没多久的新手。他明白自己根子浅,没什么背景,又不是本地人,唯人还算年轻,肯干不惜身。但是像他这种人在大街上举目望去,一抓一大把。要怪就怪自己学历低,一个农家子弟出身,人笨口拙,本想在城里扎下来,却偏偏选了干销售的买卖。

    回头讲,做销售这个行得有两样必备的本事,能说会道和会拉关系。能说会道自不必讲,多是打娘胎里就自带的,好比往人前一站,这脸得像老墙垛,口舌又如蜜似簧,一开口,那热呼劲就让人舒坦起来。拉关系就更讲究了,多一分嫌谄媚,少一份显生疏,分寸拿捏得如穿针引线一般精细。这些当初对他东魁来讲,别说学,就是听人讲一讲都让他晕头晕脑把不到方向,所以东魁在公司的业绩一直做得要死不活,没有起色。直到后来,他隐约碰见小五,才让他有所领悟,慢慢对场面上的人和事有所改观。

    俗话说,甭管做什么样的销售工作,平常人不是在应酬,就是在应酬的路上,这话听来不假。能说会道与会拉关系,如果没有应酬这种场合,就像缺少了一个施展才华的舞台一样逊色不少。

    东魁之所以每次被他的领导带去陪客户,说到底是看重他酒量好。仗着自己卑微的匹夫之勇,死命地灌自己,别人喝他陪喝,别人不喝他还顶着喝,反正把自己当下水道直来直去给人凑氛围就是。凭这点值得人同情的老实印象,他经常跟着上司出入酒场,除了混得个脸熟,也没别的用处。

    后来,不知哪一次,在他举杯的当口,突然有个声音兀自跳出在一旁贴耳喃喃,大概意思说,乘着大伙酒兴渐起,得抖个机灵,光喝酒成不了事。东魁只当酒上头没加理会。后来,好几次在酒桌上,那声音都弹出来,低声咕哝告诫。不过,倒应证了那个冥冥之音的说法,东魁在酒桌上除了狂喝滥饮,就像个可有可无的局外人,落寞之极。

    有一回,又外出宴请客户,刚几杯酒下肚,那个暗语又出来提醒,“我说哥们儿,你又不是饮马放羊的牲口光晓得吃喝,嘴得拿来说话,得让人知道你这种小人物的存在。”东魁问能说什么?“随便,讲个笑话活跃活跃气氛也成。”东魁憋了半天,终于对在座的人讲了一个像放屁一样俗气的段子,一开始大家怔在那里,不多一会儿,就有人摇头笑起来,随后东魁觉得酒桌上别人对他的眼神有所缓和。

    东魁初尝甜头,乐不可支,后来这便成了他重要工作的一部分。每天下班回来,他把从网上,还有书上收集的各种荤的素的段子操练一番。每次还要拿前一次在酒场上的表现进行总结,并在镜子前不断调整自己说话的动作与神情。

    就这样,逢到酒桌上,他都换着花样把学习来的成果在现场表演一番。不得不说,久而久之,他当着大家打浑插科的本事渐有长进,自己竟生起几分志得意满的意味来。然而,有时他又觉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挖空心思卖力演出,在别人眼里看似像个小丑,不免又让自己十分的沮丧和无奈。

    没过多久,那声音又一次从酒桌上钻了出来,这一次,他没立马说话,而是发出断断续续,似笑非笑的嘲弄声。东魁没理睬继续打趣说笑,声音又蹿到邻座旁,伴着碗碟杯盘用餐声发神经跟着捣乱。东魁蹙着眉,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嘴里一阵干涩刺痛,如一大口白酒火辣辣包在口里想呕,他本能地从喉咙里喘出一口粗气,气在眼前浓缩,奇妙地交织出一个透明男子的脸。那脸看不太清,唯一能瞧见一道好似捉弄歪斜的嘴。就这样,与东魁近在咫尺的脸谱,轻飘飘浮在桌面上,上下晃动。

    这个出奇的现象,着实让人有些傻眼,东魁不得不停下嘴,瞪着这个奇异的面孔小心打量。

    “差不多行了,这种喷口水的玩笑适可而止,上不了台面的。”眼前那团气装模作样甩着头,活像真有口水弄到他虚幻的脸上。

    他竟感如此挖苦人。这难道不是你事先传授的吗?东魁心生埋怨。

    “只顾说话,忘了介绍在下了,我是小五。”那薄薄的脸点着头。

    东魁盯着眼前一跳一跳的“脑袋”,犯了难,不知道接下来他还能做什么。

    小五摇晃着他唯一那张大脸,又突然在面前消失。待东魁反应过来,那看不清的脸已挂在另一处人的脸上,并和那张脸重叠在一起,像是一个醉眼留下的重影。很快,他又跑到隔壁一张脸上,接下来依次在几张面孔上跳来跳过,片刻,又在东魁的面前弹了出来,露出奇怪透明的样子。

    东魁一脸茫然地盯着小五那像烟雾的薄脑袋,再想想小五刚一一停留的那几张客人的面孔,东魁还是不太明白。

    “看清楚这几位客人了吗?你现在面临第二个问题,也是最为关键的问题,如何主动与这些人在酒桌上发生有效的沟通,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与人套近乎,当然,这需要时机,勇气和流畅的谈吐。”小五钻进旁边一个醒酒器里,瓮声瓮气地说,“我看你笨头笨脑的样子,一时半会儿也完成不了,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恕我直言,我对你能做好这件事不报太大的希望。”他显然是故意激将东魁。

    东魁来不及生气,只觉得满脑子嗡嗡作响,一时找不到任何头绪,在杯盘相交的回响中愣着神。

    好在他有吃苦耐劳的精神,当着客人虽不好意思面对面开口,那就用笨办法,先下来私下练习。

    东魁租住的地方附近,有一段要拆迁的棚户区,每次经过,都会碰见一群不知从哪儿跑出的流浪狗在垃圾场里找吃的。他偶尔把从酒桌上打包回来的熟食,给那些狗分一些,一来二去,狗每次看见东魁,都要摇着尾巴迎上来。

    东魁有一天想出一个法子,他把一只狗引到住处,先喂了狗几块肥肉,待狗吐着舌头安静下来时,他便端着事先准备好的杯子,向着那只流浪狗开口练着敬酒词,并一本正经地介绍着自己。

    就这样,流浪狗从此成了东魁训练在应酬上拉进客户关系的最佳道具。

    说起,这狗也有些特别之处,慢慢似乎能看懂东魁在比划什么。比如,东魁从假设的桌边绕过来,靠近蹲坐在地上的狗,狗也正经八百立身昂起头,不忘吠一声,提醒他别忘了敬酒的姿态,要俯下身,按下杯檐以示对客人的礼貌。

    还比如,东魁冒冒失失地跑到狗子的一侧,还没来得及作出下一步动作,就被狗的低嚎声给打断,东魁就知道他又犯了敬酒的大忌,必须在狗客人左边而不是右边伺立。

    就这样,经过不少时间的磨合,人与狗配合做得有模有样,画面竟如此美满——

    “东魁:周总,小弟是某某公司业务代表东魁,敬您一杯。狗:汪汪。”

    “东魁:张主任,我叫东魁,某某公司的业务代表,请您日后多关照。狗:啊呜。”

    “东魁:王科长,鄙人东魁,以后有什么事随时吩咐就是。狗:呜呜。”

    ……

    不过也有例外,有时东魁还没表演完,狗就不停干嚎,在地上扭来扭去坐不住,等东魁表演结束,他差不多就踩在狗便溺的尿当中。

    经此几番埋头刻苦的练习,东魁打算硬着头皮出山,去现场实践一下自己的训练成果。为此,他刻意挑了一场以前曾打过照面的客户聚会场合。

    他跟上司去的那家餐厅是公司经常用于招待客人的地方之一,饭菜并没有多精致和有特色,不过整体布置还算不错,包房环境安静适宜,利于大家边喝酒边畅快闲聊。客人到齐,等菜上桌,就正式进入了推杯换盏的时间。

    一开始,东魁就注意观察对面的客人,那几张面孔除了个别的,他基本都了解。他们是一家医疗机构各部门的负责人,正中间就座的是副院长,旁边是一位主任,离得不远的还有一位科长,别小看这位小小的科长,东魁他们公司医疗设备要进入这家机构,也得过科长签字的关。

    当然,主要还是这位副院长,他是最后对公司这笔生意作出拍板的关键先生。自然,公司领导都把注意力和对主宾的热情放在这位主角身上。等到酒过三巡,气氛进入到酣热的时候,大家一轮酒也已走完,东魁瞅准时机准备上场。他刚想抬起身,有人先于他找到那位副院长,东魁只好先暂且按捺性子,边等机会。一时半会儿,见也没合适的时机,他只好于不远的那位科长先敬起酒,科长也算客气,小酌了一口就放下杯。东魁见院长那边还难结束,打算又去找科长旁坐的处长。他小心翼翼走到处长旁边,处长一开始并没注意身边站着人,直到东魁端着杯恭谦地招呼,他才意识到,点点头,举起杯也浅尝了一口。

    终于,对面的院长空闲下来,见再没人打扰,东魁赶紧掺好酒,没想到起身时腿显得不利索,活像身体吊着一块沉石,人不由得有些哆嗦打颤。

    他眼一闭,心一横,顾不了这么多,埋头绕过几个人背后就朝对面走去。等他移到院长身侧,望着快秃顶,脸刮得精光肥胖的侧脸,舌头又变得僵直起来,往日练就的那一套台词,早不知跑到那座后山去了。

    东魁越害怕越说不出口,最后干脆带着悲腔把“周院子”几个字活活震出来,这一声奇怪的声调让自己也感到难堪,待在一旁窘得不行。

    院长乍一提醒微皱了一下眉头,但很快舒展开来,转头和气抬起杯,东魁赶忙低下杯檐挨了一下,屈身把酒倒进肚子里,连后面的话都没讲,就逃回到自己座位上,留下院长那杯酒,原封不动搁在桌面。

    东魁回来总结第一次的敬酒之行是失败的,还好这一步总算迈了出去,只能继续坚持往下走。

    东魁依旧把那只狗带到家里,作为他的陪练,不过,这次他把狗只聚焦在一个角色上,那就是模拟每次应酬最重要的那位客人。因为东魁发现,在酒桌上这一号人物是当仁不让的中心,大家或明或暗都把眼光集中他身上,此人就代表了每回搞关系是否达到预期效果的风向标。只要看他现场投射出的态度或者一闪而过的表态,大家差不多就能揣测出公司未来业务合作有无向前的可能。

    东魁没少看见上司在酒桌上对这种人恭恭敬敬,照顾有加,诚然也是和这号人你来我往互动最多的人。但东魁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差距,不自然地从心底生出胆怯,越畏手畏脚就越凸显自身的幼稚与卑微,第一次败就败在这上面。

    东魁没有更好的办法,又回到那条狗身上,把它当成主角一遍遍反复打磨胆量和口才。这狗由于没有先前所承担的那么多角色,反倒显得放松不少,只要给它吃的,他就满足地听任东魁翻来倒去地唠叨那些敬酒词。但也有一样要求,东魁要它的眼睛一直看着自己,而且眼神要有领导的那种威严与庄重。狗哪知自己要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盯着盯着就趴下犯困,最后连勾馋的肉都不起作用,哼哧哧在原地打起盹来。东魁只要一瞧见,就气不过煽这偷懒的畜生,狗觉得委曲,后来在巷子遇见,多远瞅着东魁就逃,宁愿重回垃圾堆去刨食也再不做这份“兼职”。

    总地来讲,东魁后来在酒桌上慢慢有所长进。他总结起来,在陪客人应酬这件事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技巧,主打一个豁出脸胆子大,反正他这种无名之辈,面子也值不了几个钱。对于这一点,公司的同事也看在眼里,时不时夸他变得有眼力劲儿,人成熟起来,连领导都当着大家的面表扬东魁脑袋开了窍,如果能好好把握,未来在销售上是个可塑之材。

    当然表扬归表扬,即是有那么一瞬间让东魁的脸上泛起自豪的荣光,这感觉也很快会消失殆尽,因为除了陪客户经常吃喝体重蹭蹭向上长外,东魁发现自己的腰包并没有因此鼓多少。特别是每月月初公司发薪的时间,同事们的薪资条奖金那一栏,提成的数额,总是让东魁那微不足道的尊严像打破的瓷碗碎一地。

    他找不出问题究竟出在哪儿,直至有一回公司聚会,酒足饭饱后,领导拉着他坐在一旁,委婉道出怎么有几笔本属他的业务在另几个同事的手上变成业绩,同时,又继而问起平常客户开发上他是怎样维系关系的,东魁才知晓接下来他不得不面对又一个现实的问题。他瘫坐在椅上,全身感到一阵疲惫和力不从心。

    那天,东魁破天荒地扛了一箱啤酒回到住所,坐下来对着那扇脱皮的小窗户,独自开始肆意狂饮。

    窗沿外一束高大的栾树枝在夜色的微风中摇摆,上面滚着一朵朵还没掉落的“小灯笼”,灯光星星颤颤隐在枝叶后面,远处有汽车加速低吼的滑过声。

    东魁被莫名的无所适从的孤寂所包围,他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吞着酒,哪知越喝越清醒,不知何时,一轮弦月压在窗台上,在城市的凡星中显得并不耀眼。

    东魁望着那轮惨淡的清月,回想着自己来城里快三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更没奢谈过一场半场恋爱。有时想来他并不比城里的流浪汉好多少,唯一不同的是他的银行卡上攒有一万元钱,这是他这一两年省吃俭用留下来的全部家当,是他拼命挤身在这城里不多的希望。

    今天在公司饭桌上他不是没听出领导说话的意思,只是这区区一万元到时花出去,自己业绩依旧不见起色该怎么办?至少他现在手上还实实在在握着这一万元,属于他的一万元钱。

    想到这些,东魁又仰起脖子干光了一罐啤酒。等他回过头,那月亮不知何时变圆了,四周还散着烟雾,像全身不断冒着的热气。

    东魁望着月亮发出一声冷笑,眨眼之间,那月亮边缘的雾越来越稠,慢慢变成了一张人脸,嘴角歪向一边,一看,像是小五。

    小五没说话,喷着雾气缓缓抵近窗前,东魁刚晃晃悠悠起身靠近窗户,小五从黑暗中伸出一只细胳膊,东魁便连拉带拽给扯出了窗外。

    东魁乱叫着,以为就要从楼上摔下去,然而神奇的是,他竟双脚离地,悬浮在空中,且脚底冒出缕缕水气。紧接着,那只细手拉着东魁移动起来,飞离了那栋旧楼房。东魁俯视着脚下迎面扑来的小街道、棚户区、还有垃圾堆,过了街口就是伫立着公交站台的大马路……

    由于飞得太快,后来那些经过的地方,再也看不清楚,身体像一层塑料布随着那团雾在天上任意起伏。东魁渐渐也不觉害怕,倒感到一丝兴奋,曾几何时,梦里不止一次自己变成翱翔的鸟,现在终于实现了。他闭上眼睛,伸出像翅膀的双手,耳畔鼓着风的聒躁。

    正当东魁惬意地享受着好不容易脱离城市的自由之身时,突然,一种重力把他如坠落般拉向地面,就在离一片屋顶不远的高度,身体又停下来。

    这时小五放了手,指着一处地方让他看。东魁按照指的方向,低头瞧见林荫道上有一排柳树,各种林林总总并立的铺子,一条沟渠被工人挖起,边上堆满碎石和管道,几个骑自行车的人穿梭于泊车的街边……东魁再仔细一看,发现骑车人当中有一位活像自己的上司,但又比现在的人显年轻。

    只见他车兜里放着一个捆好的大纸箱,车后又绑着一只尼龙大口袋,正快步飞蹬。小五拉着东魁跟上,他俩在空中尾随着这辆自行车一路转弯抹角,走街穿巷,终于到达一片小区住宅前。年轻人把车靠在一处隐蔽的墙角,然后卸下纸箱子,稍后,一个人从大门里走出来,年轻人提着纸箱快步迎上去,把东西交到人手上,还不忘主动地攀谈两句,目送人进了小区才离开。

    年轻人随后骑车拐上另一条马路,小五和东魁连忙紧追,经过一段路程,车子在一处像写字楼的广场外停下来。只见他又将车子放到一处隐蔽的地方,把车后的口袋解下来,提到汽车闸道出口。稍时,一辆小车驶出地面,年轻人提着口袋放到汽车打开的后备箱里,合上盖,然后跑到车前点头说话,等车离开,他才又骑车穿到另一条街道。不多一会儿,他把车靠在一个支路口,买了一瓶矿泉水,坐在马路牙上,从挎包里掏出馒头,就着水吃起来,顺道拿手指刮着额头的汗水,满脸通红泛着粒粒湿光。

    这就是你的部门经理刚来公司的样子,带你来瞧一瞧,看他当年的样子对你是否有所启发。小五对着东魁娓娓讲来。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要在城市里待下去,就要不惜一切去赌。”小五进一步说道。

    “我……能拿什么来赌?”

    “这你应该比我清楚。”

    “如果……如果赔了呢?”东魁费力地挤出几个字。

    “欹,那就重新开始,反正你也是个笨蛋加穷小子,没人在乎你。”小五嘴一斜。

    东魁犹犹豫豫不出声。

    见东魁迟迟拿不定主意,小五的脸顿时扭作一团,一把将他推倒,东魁来不及呼叫,直直地坠向地面。

    ——从挣扎中醒来,东魁发现自己躺在地上,窗外天已露白,地板上到处倒着隔夜的空啤酒罐,他昏头昏脑,起身去卫生间冲凉水澡。

    最终,东魁听取了小五的建议,心惊胆颤地拿出自己的全部家底,决心搏一把,结果他赌赢了,在一个客户身上建立了信任,拿下了一单还算不小的业务。就这样,他在销售这个行当渐渐上了道,个人的事业发展有了起色。

    转年,他就给自己按揭了一辆国产的小车,用他的话讲这样出去有面儿,好谈业务。没隔几年,他终于在市区购了一套两居室的精装公寓,和一个女孩处了对象。一切看起是那样的顺风顺水,前程一片光明无限。

    东魁一直想感谢小五,老实说,没有小五一次次引导与提携,想来自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然而,那个身影后来难得寻觅到,就像自己做了一场梦,给谁提及这事都认为他是个疯子。

    有一天,远在乡下的老家忽然来电话,叫东魁回去一趟,合计在宅基地上重修房子的事。

    东魁想起多年没回去的乡下,家里就剩母亲和刚成了家的弟弟。记忆中那个地方满天下的大山,从头走到尾,崎崎岖岖,没有一段好落脚的路,遍山除了劲吹的野风和荒僻的草木,就只在低洼之处,铺了一层人为改造过聊以生计的薄地。他不记得他心里何时还有那个地方,现在终于人模人样要回去了。

    到家见到母亲和弟弟小两口东魁感到很亲切,弟妹那富态显怀的身子显然好事临近。全家难得晚上围坐在院坝上吃饭喝酒,大家闲叙起这些年村子里的事,聊着聊着就说到老宅翻新的打算。弟弟提议房子建好后,俩兄弟各一半。东魁一想自己多年难回来一趟,何况这些年一直是弟弟在照料母亲,他便说房子他不要,另拿出几万元算是给弟弟修房子的赞助。弟弟说既然哥哥不要房子,这钱理当不能收,推来推去,两兄弟随即清干了一碗烧酒。一家人说着笑着,坝子上垒起的玉米堆渐染起一层银色的光影,不多时,那影子越聚越拢,径直滑到跟前,东魁一看,竟是好久不见的小五。

    小五仍旧歪着嘴,透着不清不楚的面容。

    东魁正想问这两年,他都跑哪儿去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小五没接话,只说,等了他大半天,就为一件要紧的事来的。

    东魁一时没明白过来。

    “这老宅的房子,你要拿一半走,最好是再支些钱,连你弟弟的房子一起建了,这样等到拆迁时,你可就揽了一大笔财。小五吊着嘴角继续道,“要不了几年,这后山就要架一座高速铁路桥,你们家的宅子就在规划当中。”

    东魁感到心里有些发堵,他低头搓着裤腿的泥巴,说容他再想想。

    小五轻晃着脸,感觉又露出了他看不见但能洞察一切的眼神。

    “机不可适,老房子一拆就和你没关系了,趁现在的机会当面就要定夺。”

    东魁不住摇着脑袋,头皮像虫蚁啃噬得难受。

    小五见状,干脆扑上来督促他赶紧采取行动。

    东魁终于忍不住,从板凳上跳起来,把小五的脸按在地上一阵猛摔猛打。母亲和弟弟显然被眼前的一幕所怔住,任由东魁对着空空的场坝乱发一气。不久,他停下手,转怒为笑,笑得整个旧屋堂通体响彻,随后,便跪倒在母亲面前像个孩子哇哇哭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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