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58 崖顶夜行
杨复攀上山顶后,双股仍在颤栗。山谷间的巨响,时如狮吼,时如驴唤,时如市井商贩的吆喝。他不由向下望去,软梯仍在随风摆荡,一个人影正迅速攀上,一翻身亦坐上了崖顶。他喘着气,抹了抹额头上的涔涔汗珠,忽凌厉地扫过一眼。杨复竟不由心中一跳。他从未见过萧钧有过这般眼神。好在“萧钧”随后便如往常般戏谑地眨了眨眼。杨复的目光瞥上了他身后。
“李天水的箱子?”他蹙了眉,“先前怎未见你背着?”
“嫌重,先前置于谷底,”“萧钧”的嗓音在风中很飘忽,“他已经死了。”他将那箱子背得更紧了些,木箱子的两个箱角已裂开了,隐隐露出衬里的油布。
杨复点点头。又道,“身后没有尾巴么?”
“萧钧”愣了愣,随即转头向下望去。藤曼结成的软梯仍在一片漆黑中飘荡,并无半点人影。“绝无可能,”“萧钧”轻松道,“这梯子,一只鸟飞上来我都能觉得出。”
杨复不再言语,转身疾步向崖边走去。
月黑风急。“萧钧”跟出十余步,才发现崖边竟停了辆马车,车辕前两匹矮小的突厥马正呼着热气磨蹄子。马车后忽然转出了一个人影。
是个壮实的人影,见杨复面色铁青地直冲过来,不由一愣,待“萧钧”走近,更是一惊。目光闪烁着探询过去。
“萧钧”亦向他挤了挤眼,他已认出这壮实的人影便是驼队中那个“七郎”。
“速回大帐,此刻不是说话之时!”杨复粗声道,掀起毡布,一只脚已踏上了车厢底板。“七郎”亦转身踏镫上马。“萧钧”则在毡布外凝立片刻,借着些微月光,他看见一条木桥板自崖顶边缘伸了下去,直架向河谷中央的一块巨石上。那巨石小山一般,竟将数十尺宽的河面堵得严实,顶部却平坦如地面。“萧钧”目光一闪,便掀布上了车厢。
车厢昏暗,只身前木桌上摆了盏铜灯。灯火如豆。方坐定,“萧钧”便觉刀子般目光刺了过来。目光方转过了过去,却听“啪啪啪”几下马鞭抽击,“七郎”口里骂骂咧咧不断。杨复皱了眉,喝道:“何事?”
“许是等得久,马耍了性子,不肯走!”
“铁锥子!”
“七郎”喏了一声。“萧钧”蹙了眉,便觉脚底微微一震,随后前头响起了一阵凄厉的马嘶。车厢又颠了颠,猛然一动,便向前辚辚驶出。片刻后,他便觉自己正随着车厢缓缓滑下了下去,应是走在斜向下的桥板上。对面的杨复微微掀开了毡布。透过间隙,“萧钧”看见桥板下的河谷间升腾起了一层白雾,轻纱一般,雾气下罩着一点黄光,远远地向这巨石移近。看去竟像是一条小舟。杨复眉头已凝成一股,阴冷地看向那点黄光,许久,神情方松动了些,喃喃道:“龟兹人的独木舟……但要过那石块窄缝……至少先于他半个时辰……够了……”
他将毡布合了起来。又看了一眼对面的“萧钧”,再不言语,却合了眼。
片刻后,“嘭”的一声轻响,随后“萧钧”便觉车轮正平滑地滚过石块顶部。原来那巨石顶部亦是平坦如大道。马车在雾气与风声中迅速行驶。
“萧钧”攥紧了汗湿的双手,足底感应着底板些微震动。“呜呜呜”的怪叫声被毡布挡得有些沉闷,车厢内反显得更静了。杨复的面色在灯光下青白不定。“萧钧”则盯着那微弱的火苗,似已渐渐出神,浑然不觉车轮又滚过一块长桥板,随后又是一片平缓山顶,毡布外令人心悸的风声已渐渐远去。
两匹马拉着车厢,穿行于天山峡谷上空浓重的黑暗中,平稳得仿佛行驶于直道上。
过了会儿,车厢开始向下走。风声又大了起来,随后渐渐被水声取代。最后,“萧钧”听见了人声。嘈杂的人声,怕是有百十人之多。车轮滚得慢了。杨复慢慢睁开了眼,伸出手指撩开身侧毡布。火光闪了进来,映上了他的脸。“萧钧”知道将要抵达中军帐了。果然片刻后,他听见杨复轻轻说了声,“下车!”
毡布外的火光亮成一片。是营火。火光倒映在河面上,随着河水一路流淌向幽暗的深谷。营地便设在河两侧,长蛇般有序地夹岸而列,向峡谷伸入。李天水随杨复走入了栅门,“七郎”将那两匹马拉向另一边。
“萧钧”看着那一路流泻、映出了河面与壑谷的营火,似与夜星遥相呼应,不由有些恍惚。他仿佛见过这般景象。步子略缓了缓,前头的杨复呼喝了一声,向他挥挥手,向前头崖边指了指。“萧钧”迅速穿过了一群默默坐于营帐边、穿着黑软甲、擦着刀枪的年轻士卒,有人看见了他,有人向他扬手吆喝。他仿佛浑然不闻,顾自低头疾行,甚至未看前头的杨复。他知道他要去何处。
崖壁折角处,崖脚伸入水中,便显出了一个四五丈高的小坡,背崖临水。坡面平缓,一顶大圆帐落于坡顶,亦是营火最亮之处。坡脚下围起了木栅子,近十个擐甲执矛的蒙面卫士守在栅门边。“萧钧”行入栅门时,十数道冷肃的目光顿时扫了过来,却未阻拦,但有四五人跟了上去。
火光下,“萧钧”颀长的人影已映上了圆帐。门边的杨复转头与身边几个人低声说了几句,便跨了进去。入门前,“萧钧”抬眼看了眼帐顶的大纛,崖壁挡了风,牙纛低垂,其上忽明忽暗的“杨”字亦垂落下来。他低头踏入。
圆帐仍是原先样貌。围壁与暖炉将寒气隔于帐外,折叠胡椅上却射来了一排阴寒的目光。座上连杨复共四人,俱锦袍擐甲,一人须发花白,目光凌厉却面色疲惫,另两人则是面色阴鸷的中年军将,死死盯住了“萧钧”。他们身后围壁上,钉了一整张羊皮,密密麻麻的三角刻纹贯穿首尾,间或有两三条曲折线条纵贯其间。“萧钧”看出那是刀刻出的天山地形图,杨复入帐前三人正盯着这张羊皮图。
“砰”的一声,帐门在身后紧紧闭合。四个蒙面军士无声无息地进了帐,堵在帐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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