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婆望了林坦一眼,说道:
“这孩子怎么这么实诚啊,实在放不下就悄悄在碗底剩一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非得问我?”
后世之人,偶尔会想起前生,觉得某人某事好像莫名熟悉,多半都是在喝孟婆汤时耍了小聪明,没能一碗饮尽,剩了点汤底。
所以,再世再遇时会有熟悉感,不用怀疑,你们前世一定见过。
林坦听见孟俨说话的那一刻,就觉得好像几世前遇见过。
在接过跳下凤舞楼的孟俨的那一刻,他还是觉得在很久之前就见到过。
按理说,他倒掉了那么多孟婆汤,如果前世见过,那一定能认出来。
除非是永安观里某个生疏的小师弟,或许有过一面之缘。
林坦没有多想,只听见一人说道:
“你可以全部都剩下。”
过阑珊在地府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来自阎王的“你可以全部都剩下。”
她诧异地看着阎王。
“怎么?我吓到你了?”
“没、没。”
过阑珊只是没有想到,这地府里的人居然和孟俨给她的小人书里的人长得一模一样。从黑斗篷引路人,到绿衣孟婆,到现在这个黑衣的阎王,都与那书里画的人分毫不差。
孟俨经常做梦,各种各样的梦,睡醒了就把梦画出来给她看,还给她讲十八地狱,七十二路神仙,八十一鬼差,种种。
所以今日一见,甚感诧异。
“林坦,把这姑娘送回去,你抓错人了。”阎王把林坦拉到一边说道。
林坦掂着勾魂镰,微笑着,忍住给阎王一刀的冲动,说道:
“你继续说。”
“你要勾的是那个叫孟俨的魂,他的魂比较好勾。而且他本来就欠地府一条命。你今天要是再把这姑娘的魂魄留下,他就欠两条了。”
孟俨是吧!我勾!
林坦又把过阑珊牵出了鬼门关,鬼门关一出,过阑珊就把地府的事全忘了。
醒来也只会记得:
“我好像刚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过阑珊突然觉得一阵阴风吹过,冷得浑身都在颤抖,一旁的孟俨赶紧帮她紧了紧被子。
“阑珊,睡。”
孟俨的声音似乎比昨日更加沙哑,几乎都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孟俨十岁才开口发声,今年十八,能说些清楚的字句也不过这几年的事,还不会说一些复杂的句子,只能说单个的字或者词,实在表达不清楚的就用画画代替。
说来也奇怪,画画这方面,孟俨就像无师自通一样,画什么就是什么,无论你是三岁的孩童还是八十的老叟,只要你长了眼睛就能看懂。
身披黑冥斗篷的林坦正在一旁翻看过阑珊房里的小人书,书上画的全是这些年来越阑珊和孟俨的对话记录,一大叠,红红绿绿的,看的眼睛都花了,林坦看了一会就懒得再去翻了。
他还得先想想怎么让孟俨死,这阎王只让他去收魂,又没告诉他什么时候收,难道就这么等着吗?
这时,“蹬蹬蹬”一阵脚步声,有人跑上了这凤舞楼的二楼,在过阑珊门外一阵猛敲。
“过姑娘,孟公子在里面吗?孟老爷让我来接孟公子回家。”
孟俨推门出去,比了个“嘘”的手势,说道:
“阑珊,睡觉。”
门外孟府的家丁拉着孟俨就往楼下跑说道:
“少爷,咱快回府吧,再不回去你就要被人抓走了。”
林坦跟赶紧放下画本跟在他们身后,等找准时机了就去绊他一脚,绊死了孟俨好收尸。
结果一直都没啥机会就一路跟到了孟府。
孟府外聚集了一堆人,凭林坦的直觉,应该是聚众闹事的,再大的喜事也不会闹事的人多。
果不其然,孟俨刚被拉到门口,就被人堵住。孟府门开一半,家丁拉着孟俨脚使劲往里跑,一只脚都踏进去了,愣是被一群人拉了出来。
拉孟俨的这群人,是和孟俨一样的风华正茂少年郎,为首的人还是孟俨的堂哥——孟能。只是脸上尽是乖戾之色,横肉纵生,不知此般年少,何来如此戾气。
“孟傻子,你先杀死了飘摇,昨天又害死了阑珊。飘摇和阑珊对你那么好,你居然也下得去手。心真狠啊!”
“真不是人!”
“杀人魔!”
孟能身边一干人等附和着,孟俨被他们一阵推搡摔到地上,手掌不小心擦破,在地上蹭出一条血迹。他捏着受伤的手,不住后退,一脸无辜地看着周围的人,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眼里尽是惊惧之色。
他一人困于众人间,周围尽是吃人的野兽,而他那人畜无害的眼神。
而他那人畜无害的眼神,让林坦拂去了黑冥斗篷,现身众人中。
林坦早就听出这几个人便是昨晚在宜春楼的那几个少年,便一脚踢开了他们,走到人群中间,朝孟俨伸出右手。
“是你!”孟俨抬眼见他惊道。
“你认得我?”林坦愣了,他好像没有和孟俨打过照面。
孟俨伸手抓住林坦,一下子站了起来,死死抱住林坦说道:
“后来,你去,哪了?”
林坦给他一只手,他居然抱了林坦整个人,这人,还真得寸进尺。
“看吧,看吧,我就知道,这孟俨连男的也不放过。”
旁边有人拉了拉林坦说道:
“我看兄台打扮不像是本地人,劝你一句话,这孟俨可是个大色魔,兄台还是不要见人就救。”
林坦何止不是本地人,他连红尘人都不是。
他懒得理红尘之人,只想着不如趁现在,离孟俨最近的时候,一刀勾了他的魂,然后再披上黑冥斗篷逃回阴间,交了任务了事。
说干就干,林坦右手托住孟俨的后背,只摸到孟俨那瘦削的骨头,竟无二两肉。
林坦觉计着要不养肥点再杀,便抱着孟俨逃离了人群,本来想带他去大酒楼吃点好的,但是月俸不多,又分为阴阳两俸,阳俸昨日在宜春楼就用完了。
林坦无地可去,就只好把孟俨带到了岿州城外的城隍庙。
林坦把人们进贡的那些果实干粮全都偷来了给孟俨。孟俨躲在城隍庙后面,傻傻地笑着,等着林坦。
除了刚才被打,这孟俨好像无时无刻都在傻笑着。
林坦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只想道:笑吧,笑吧,笑不了几日了,养肥了好上路。
“好歹也是个少爷,怎么沦落至此?”他问道。
孟俨擦擦嘴,嘴角还留着一点饼渣,像点痣一般。
他说道:
“娘死,爹死,大伯,恨我。”
“恨你?”林坦一边问道,一边帮孟俨擦去嘴角的饼渣。
“为什么恨你?”
孟俨又拿起一个苹果大口大口地边吃边说道:“克父,克母,克家,克妻。”
虽然孟俨只说了十六个字,但凭林坦多年勾魂的经验,再加上在过阑珊那里看到的画册,林坦已经能把孟俨的生平了解了个大半。
孟俨生下来当日就克死了母亲,而后为了给他冲喜,孟俨的父亲孟钦强要了几家的闺女,因此又得罪了不少富家大族,孟家就此被岿州其他富家所孤立。后来孟钦去世,孟钦的哥哥孟胤接管孟家,为了稳固地位,获得其他大族的支持,所以一直联合其他大族打压孟俨,恨不得他早死。
可这孟俨也是傻,居然还是傻傻地在孟家待着,每次受欺负了也不说,等被过阑珊发现后才解释说是自己不听话。
孟府之外的人都只道孟俨这个傻小子,富甲一方,衣食无忧,又有良人相伴,眼红极了,却无一人想到关上门后,竟是这般光景。
林坦这才注意到,怪不得他一点都不像富家少年郎。单衣素袍,身上无半点繁杂饰品。长发未冠,只一逍遥发带在脑后随意扎着。
想来孟俨也有十八岁了,居然也不束冠。
那就把你收拾利索了再上路吧。
趁孟俨吃饭的当,林坦从城隍庙外找了一根带叶的绿枝。孟俨只顾着吃东西,任凭林坦在他身后对着他的头发一阵盘弄。
林坦徒手盘发,以枝为簪,给孟俨随意束了个冠,从后面看起来还是挺不错的。
好了,上路吧。
林坦披上黑冥斗篷,握着勾魂镰,正准备从后面一刀刺进去,结果孟俨突然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个鸡腿,人畜无害地看着他,说道:
“鸡腿,好吃,你吃。”
林坦立马把勾魂镰收了起来,摸了摸孟俨额头笑着说道:
“你自己吃吧。”
孟俨这才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不对,林坦披了黑冥斗篷,孟俨怎么能看见他。
林坦故意在孟俨面前晃来晃去,做鬼脸。孟俨被他逗得得哈哈大笑。
原来这小子真的看的见他。
那这事情就难办了。
孟俨吃饱后,睁着两眼看着林坦道:
“你,昨天,后来,去哪了?”
“后来?后来我哪也没去。”
孟俨还记得昨晚林坦离开之事,看来孟俨果真看的见披着黑冥斗篷的林坦。天下无一红尘之人能看见,为何孟俨能看见?
“醒来,你,不见,阑珊,死,我,哭。”
孟俨说道,声音哑得让人心疼。昨日林坦带越阑珊离开后,孟俨哭了一宿,然后嗓子就哑了。
昨天后半夜的时候,林坦被冷醒,当时过阑珊的尸体早就被凤舞楼的小二拖了回去,然而孟俨不知道,只看见身边的一摊血,血上还有一朵凋谢的白兰,染上点点血渍,那是过阑珊最喜欢的花。
他想起他跳下之前,过阑珊说:
“孟郎若是跳了,我便跟着孟郎跳。”
似懂非懂的他就守着那摊血哭了一整夜,一边哭一边刨,刨着那血,似乎要刨出一个洞来一般,一直叫着阑珊、阑珊、阑珊……
过路的人很多,却无一人停下,今夜死了一个过阑珊,就跟她从未活过一样。
哪怕她是凤舞楼的头牌,活着的时候,和乐飘摇一样,让岿州无数少年郎前赴后继。
最后只孟俨一人为其痛哭,为其闯入凤舞楼后院,为其守尸整夜,待她还魂归来时,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人就是孟俨。
只是她没看见孟俨身边的林坦。
林坦昨夜送过阑珊回来后哪也没去,只是在凤舞楼上看着孟俨守着那摊血痛哭,那个时候孟俨还不知道林坦已经把过阑珊的魂魄送回去了,也不知道过阑珊的尸体被小二抛在了柴房,是林坦吹了一阵风,风中送音告诉了他,他才冲进了凤舞楼。
黑冥斗篷在风中飒飒作响,月辉明亮刺眼,楼上楼下都有人心碎断肠。
看着孟俨冲进凤舞楼,林坦脸上不知何时流下一滴眼泪。
他提起腰间酒壶一饮而尽。
然后苦笑道:
“对不起,忘了给你们了。”
他又想起了那三千永安观弟子。
只知死讯,不知死因,甚至都不知道该找何人报仇,不知往事又该如何翻起。
最要紧的是,他不知林生,是死是活,是轮回还是魂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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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这魂我不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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