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姵央
第一章
“六哥什么时候来?”
李颜环在念叨完第十遍时,终于睡着。明嬷嬷这才松口气,搁下团扇将纱帐放下,轻步退出去。自打来了这小乔峰避暑,太子每天都要问她好多遍,襄王什么时候来。
长安城里的人大约都知道,襄王两日后要迎娶杨丞相次女杨莺儿过门,唯独瞒着李颜环。
怕她闹。
可纸到底包不住火。
李颜环今次午觉睡得并不好,没小会儿就醒了。外屋里有两员宫婢边换熏香边嚼着舌根,声音很小,大概是怕吵醒了里屋的李颜环。李颜环蹙眉仔细听了会儿,隐约听到一句:“襄王给足杨家面子,娶个庶女,红妆都要十里。”
“谁家喜事?”
宫婢没多想,顺话答:“襄王呀,两日后迎娶丞相次女。”
“你说什么!”
两宫婢受惊回头,只见本该还在午歇的李颜环乱发松衣,光着脚站在地上直直地盯着她们。两人吓得不轻,扑腾跪地连连磕头请罪:“奴才惊扰太子休息,罪该万死。”
明嬷嬷听到动静跑进屋,连忙去拿鞋子给她穿:“哎哟小祖宗,热暑地头倒凉当心伤寒!”
“六哥要娶妻?”李颜环任由明嬷嬷替她穿鞋,却还惦念着这事。
明嬷嬷一向不对她撒谎,只好沉默。这令李颜环更确信了,当即连头也不梳、衣服也不穿好就跑了出去,嘴里直嚷嚷:“我要回长安,现在!”
车驾一路火急火燎地赶回长安城,却没回东宫直接就往襄王府去。彼时,李祯乾正和管家详谈婚嫁事宜,见她横冲直撞地进来,倒是一怔。
李颜环满肚子的火气,一见他就全没了,立在厅檐外唇线下弯。
“不许哭!”李祯乾低喝。
她立刻抿唇,忍住不哭,满脸委屈地看着他。
管家知趣地退下,厅堂里顷刻余下二人,李颜环站了好久才弱弱地唤了一声:“六哥。”
“怎么回了?”他沉声问,丰神俊逸的脸上却没半点惊讶,多半清楚嫁娶一事已经被她知晓。他不说还好,一说李颜环心里的小火苗就再度上窜:“你是不是故意支开我去小乔峰避暑的?好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娶老婆!”
“是。”
没想到他这么诚实,李颜环有些无措地问:“为什么?”
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他蓦地笑出声,狭长深邃的眸底却凉如夜水:“喜欢她自然要娶她,两日后的宴席,太子定要给六哥一个面子,薄礼赴宴。”
李颜环愣在那儿半晌,突然号啕大哭,像个孩子一样往他身上扑:“六哥你不要娶老婆!我不让你娶老婆!你不要娶她好不好?”
“不好!”
“那你把我也给娶了吧,我当大,她当小……”
李祯乾哭笑不得,一把将她推开,冷冷地道:“我可没断袖的癖好。”
“我……”李颜环止声,差点破喉道出自个女儿身的秘密。乌沉沉的一双眼望着眼前冷如寒冰的李祯乾,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良久边哭边往外跑。
管家探头进来,说:“王爷,聘礼的后续……”
“这亲,结不成了。”李祯乾揉着眉峰落座,挥手打发他。李颜环这一闹势必危害极大,在他这儿碰壁定然去找皇帝了。偏老皇帝最是疼惜太子,就连她是个窝囊废还不愿意废黜!
每每想到这,他就恨得咬牙。
第二章
站长统计 但襄王要娶的到底是丞相家的小姐,就算皇帝再溺爱太子,也不好驳了杨丞相的面子。李颜环碰壁折返东宫就开始生闷气,不吃不喝足有三日,滴水不沾饿得奄奄一息。
皇帝心疼到不行,婚事终于黄了。
“我不饿。”听到有人进寝殿,李颜环将被子拉高盖住脑袋。还没罩一会儿,一只手猛地将被子扯下,李祯乾冷哼道:“起来!”
一听是他的声音,李颜环兴奋地噌一下坐起身:“六哥!”
才三日,果真是滴水不沾,原本白嫩的小脸此刻饥黄消瘦得厉害。李祯乾微微皱眉,语气却没半点同情:“目的达到了,还这样做给谁看?”
目的?她微怔了会儿,黑亮的杏眸里呈现惊喜:“你不成亲了?”
“李颜环,你好手段。”他冷笑着拍了拍她的脸颊,没轻没重的,拍得她脸发疼。可她一点不在意,满脑子都是六哥成不了亲,娶不成老婆了。
见她乐呵得像个傻子,李祯乾直起身说:“起来用膳!”
要不是父皇命令他来东宫探望李颜环,他真是一点都不想来。真是可笑,受害的分明是他,却还要他登门安慰李颜环。整个长安城里的人都晓得,当今太子蛮横跋扈,就连在皇帝面前都是能横着走的小霸王,可偏对他襄王唯命是从。大家也没多想,多半觉得是兄弟情深。
李祯乾的生母只是个寒门出生的嫔妃,不受宠早早离世。郑贵妃便将他收养,自小和李颜环一起长大。
李颜环平素都是宫女伺候着更衣束发,今次自个穿衣,望着满身的系带,一时手足无措,穿得歪七扭八。李祯乾轻蔑的看着她,冷冷地吐出三字:“窝囊废。”说罢转身就走。
李颜环连鞋子都不穿了,急急地追出去:“六哥,等等我!”
太子愿意用膳了,明嬷嬷自然高兴,赶紧吩咐御厨做了好多菜肴端上去。李颜环也不含糊,每个菜都尝个遍,狼吞虎咽得没点皇家仪态。
她还蛮大方,送到嘴里尝过觉得好吃,还给他夹了满满一大碗。李祯乾对她厌恶非常,看着她笑得天真无邪,就觉得她心机叵测。三年前也是这样,他封王本该前往封地,但李颜环不乐意他走,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最后他成了南唐至今第一位成年封王还滞留皇城的王爷。
害得他谋划多年的计划全都泡汤。
“六哥张嘴。”耳边传来她的轻唤,李祯乾没多想下意识地张嘴,一勺凉凉的甜羹送进了他嘴里。他一愣,侧眸便见李颜环笑靥如花的脸颊凑得极近。
近得,他能轻易感知到她微末启唇吐出的气息。他眸色一沉,望着她比女人还白腻精致的五官,小小的唇瓣微微上翘,险些令他陷入迷途吻上去。
“你干什么?”连自己都被方才险些的冲动吓到,李祯乾赫然推开她,怒喝。
李颜环握着勺子,一脸无辜:“……这甜羹好吃,我喂你尝尝。”
第三章
襄王的婚事黄了,皇帝为了安慰丞相,往相府送了诸多赏赐。城里也风言风语地传开,几经转口,便成了--太子这一折腾实则看上杨家小女,才要襄王结不了亲。
一时间,这杨莺儿竟比嫡出的长姐还要风光无限。
李颜环今次午歇睡过头,去校场练习骑射晚了,便抄了小路,老远便见一个女子爬在树上,底下的丫鬟急得连声呼唤。那女子摇摇晃晃,栽了下来。
杨莺儿本以为太子会接住她,不想,后者一脸庆幸地往后躲,还连连拍胸脯:“好险好险。”
“太子金安。”杨莺儿忍着疼痛,敛尽罗裙泥尘对李颜环款款一礼。李颜环的注意力全在树上:“你爬树做什么?”
“臣女本在放纸鸢,没想到风偏挂树上了。”
李颜环来了兴致,将马鞭丢给一旁的太监,捋起袖子笑呵呵地说:“我替你拿!”
杨莺儿受宠若惊,可李颜环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弱,她一个深闺女子都能爬上的矮树,李颜环每每爬到一半就滑下来,约莫半个时辰才登上树干。
纸鸢刚到手,冷不丁树下传来一声怒喝:“你在做什么?”
“六哥。”一见他,李颜环瞬时想起练骑射的事,手忙脚乱地要爬下来,脚底一滑整个人往下栽。亏得李祯乾眼明手快,将她牢牢接住。
她脸一红,痴痴地往他怀里蹭。
“殿下,您没事吧?”杨莺儿焦急地问。
“没事。”李颜环将手里的纸鸢递给她,笑着说,“下次放纸鸢叫上我一块呀!”
杨莺儿一怔,须臾羞红着脸点点头。这一系列举动倒令李祯乾莫名不悦,将怀里的人放下后,脸色难看地训斥道:“骑射课里数你成绩最差,不思进取只想玩乐,这是一国储君该做的事吗!”
他是真生气了,脸色黑沉得吓人。
李颜环赶紧说:“六哥你别气,是我不对,我这就去练习!”
虽然她厚脸皮惯了,但一点见不得李祯乾生气和难过。小时候她就喜欢缠着他,像条小尾巴怎么都甩不掉。六岁时,李颜环误食药散身子滚烫差点没命,李祯乾片刻不离地守着她。
八岁时,她坠入护城河险些溺亡,也是李祯乾救的她。
就连最讨厌的骑射,皇帝嘴皮子都快磨破都没让她动摇,就因为李祯乾的一句“你去学”,她立马答应,飞奔去太傅那儿报名。
第四章
李颜环的马,今天不对劲。
她箭发三次,一次都没中靶,待第四次身下的枣红马蓦地抬起前蹄,疯一样绕着校场乱跑。李颜环吓得要死,勒住缰绳控马,可怎么都没用。
“救命--”她尖叫一声,抱住马脖子才免于坠地。本就来得晚,校场上早就人烟稀少,那群太监急哄哄地要上去拦马,惊得马愈加疯癫。
李祯乾从人群里冲出来,跃马追上去。可还是晚了,枣红马抬蹄猛甩几下,生生将李颜环从马背上甩下,一个骨碌掉进护城河里。
她不会凫水,年幼的阴影还弥留在心头。她在水里几次冒出脑袋,见李祯乾站在岸边,却没救他,冷冰冰的一张脸连眼神都令她觉得瑟瑟发抖。
“哥、哥!”
分明想她死,可听到这一声他心里还是猛地一颤。见李颜环挣扎几次再没冒出头,他才赫然回神跳入河水里。李颜环连呛好多水,像只落汤鸡一样浑身湿漉漉的,不省人事。
李祯乾唤了几声不见回应,心里生出慌张,抱着她一路奔向东宫。东宫里瞬时乱成一团,太医宫人一拨拨地进进出出。望着榻上脸色苍白的李颜环,他第一次觉得窒息,捧着她的脸一遍遍地说:“阿好,你别吓六哥,快醒过来。”
阿好。
李颜环的乳名,他已经六年没叫了。
李颜环转醒那天,已是李祯乾衣不解带照料下的第三日。她一睁眼就见到李祯乾的睡颜,俊逸且乖顺,没有往日半点的严戾气息。
李颜环想趁机占便宜,挪着身子挨近床边还没亲上去,他就醒了。
“……你。”他支吾半天,终究没说话,只是抬手探李颜环额头的热度。
李颜环眼珠一转,耷拉着脑袋惨兮兮地说:“六哥,我好冷。”
“我去给你拿床被子来。”他方站起身,手被拽住。李颜环掀开被子,笑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不要脸地说:“不要那么麻烦,你进来给我暖暖被窝就成。”
他眸色一沉,冷喝:“胡闹!”
本以为李颜环肯定还要闹,可这次她却没发声,只是低着脑袋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一脸委屈。李祯乾厌烦得皱了皱眉,不情愿地钻入被子里。
他一进来,李颜环就不哭了,像只没有骨头的熊一个劲地往他怀里撞。她本就生得小,身子软绵绵的,跟个姑娘似的。李祯乾被撩得身体发热,一把禁锢住她:“别动。”
她昂起脑袋,额发湿漉漉的,愈显瞳仁黑白分明。
“六哥,你怎么这么烫?”
李祯乾觉得她莫名有股香气,浅浅的。他或许是被这味道蛊惑了,或许一时错觉她是个女子,没了顾虑,低头攫住她的唇。
细软小舌,檀口兰香。
果然是毒,一吻就沉沦怎么都舍不得松开。直到李颜环觉得喘不上气,低吟一声,他整个身子猛地一震,赫然放开她。
“……六哥。”李颜环还没回神,脸带霞红低低唤了他一声。
李祯乾却脸色难堪地盯着她,仿若不认得她一般,眸底浮上惊惧。她甚至还没能再说话,李祯乾已拿她当毒蛇猛兽,蓦地坐起身连鞋都不记得穿就跑了出去。
他大约觉得自己真是断袖,对一个男人产生非分之想,况且对方还是自己的弟弟。
第五章
这事不久,李祯乾就闹出荒唐事。
他宠幸了一个舞姬,却又在当晚杀了她。偏这个舞姬还是从沥将军府邸出来的,天子犯法况且与庶民同罪,何况他还只是个没什么功绩的王爷。
皇帝下令,鞭责了他二十,禁足三月。
李颜环为此大闹一场,拿手绝活上吊、绝食都用上了也没起上作用。皇帝存心罚他,就连衣食月俸都苛减数余。李颜环整一月没他消息,又见不到人,心里焦急万分。
当夜便换了女装,佯装东宫婢女前往送膳食。
东苑的寝居里酒气扑鼻,李祯乾瘫坐在凳子上,一手支颐,满地酒瓮。太久闭门不出,他脸上已生青色胡茬儿。
李颜环推他:“六哥。”
“你?”他皱眉望了她一会儿,说,“你是谁?”
眼前的人,生得和李颜环一样,罗裙长发,却是个娇俏的丫头。他总想着,要是李颜环是个女子,就该这么好看的。李颜环搀住他摇晃不稳的身子,说:“六哥,是我呀。”
“……阿好?”
她连连点头,冷不丁整个人被拽入怀里。李祯乾素来得体分寸,今次也不知是否醉酒的缘故,举止都孟浪起来。一双手烫得像火烙, 惹得她发虚。
李颜环未经人事,并不懂这些是什么,但六哥这么贴近她、亲吻她、进入她,她觉得羞涩又兴奋,回了东宫泡在浴桶里都在发笑。
明嬷嬷抱着衣袍撩帘进去,见她这般不禁好奇:“太子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嬷嬷。”李颜环靠在浴桶边缘,青丝浸水露出一张清水芙蓉脸,她捂着心口的位置,懵懂地说:“我这里跳得好快,像要跳出嗓子眼了,有点难受,你帮我去请太医来。”
一听她不舒服,明嬷嬷急着上去,一眼就瞧见她白腻的脖颈、锁骨上密布零星吻痕,当即吓得不轻:“太子方才去哪儿了?”
“去看六哥了。”
明嬷嬷差点哭出来,拿着干巾替她擦拭身子。李颜环沐浴时一向只有明嬷嬷能进,这是郑贵妃当年就立下的规矩,也是保她身份不被揭穿的法子。李颜环不懂她的缄默,只见明嬷嬷哭丧着脸,替她穿戴完毕,才吐出一句:“太子可要当心襄王。”
第六章
那夜之后,李颜环时常会发呆。往往趴在窗边,一待就是一整天。看天时,天就是李祯乾的脸;看花时,花也是李祯乾的脸。
就连此刻站在荷花池边的人,也这么像李祯乾。
咦!
“六哥!”见那人实打实地站在那儿,还有太监跟随,李颜环一骨碌从凳子上跳下跑出去。李祯乾本就有事要问,便没走等她过来。
“六哥,你不是被禁足了吗?”她笑嘻嘻地贴过去,逮着机会就占他便宜。
李祯乾凝着她,问出心底的疑惑:“两日前,你是否过府来探视过我?”
李颜环心头一窒,脑子里闪现当夜的情景,忙扯谎:“没、没有啊。我派了婢女去给你送吃的,羊奶羹和荷花酥,你尝过没?”
“真不是你?”李祯乾怀疑道。
那夜转醒,身边已然没有伊人。他本当是醉酒幻像,可手有余温,那股芳香尚存。况且,床单上还残余着殷红的血迹。他能感知到是李颜环,但又最不可能是她。
“自然不能是我,父皇也把我给禁足了,就怕我再闹腾。”生怕李祯乾会猜到,她连忙拿这话搪塞,又故意转移话题道,“你今日怎地来了,来探望我?”
李祯乾瞥眼冷声道:“父皇召见,我心有疑虑就顺道来东宫看看。既然无事,我先走了。”
说罢,转身就走。
若是往常,李颜环必定会像条尾巴跟上来。可今次他快走出院门,还是没什么动静。李祯乾顿步疑惑回头,却见她背身往寝殿走去,略显落寞。
她今日,是怎么了?
李颜环用晚膳时也这么心不在焉,碗里的东西一点没下肚。宫婢以为他在担忧襄王,便劝慰道:“太子不用担心襄王,王爷吉人天相,必不会有事。”
吉人天相?她疑惑道:“什么吉人天相?”
宫婢反应慢半拍,实诚地告诉她:“陛下派襄王去天龙关对抗扈延族,听说,襄王这次若能凯旋,陛下便允他统领两军。”
李颜环完全僵住。
扈延族的城池易守难攻,守将骁勇,地势诡谲,让多少将领有去无回,就连她这个不学无术的太子都晓得的事,父皇怎么可能不清楚呢?她思前顾后只想出一个可能,父皇故意的。
当夜,她晚膳都不用直接入宫面见皇帝。好说歹说,连哭闹都用上皇帝都没收回成命,只说:“这会儿人都快到关外了。”
她抱着柱子哀号,声嘶力竭。
老皇帝头次对她厉声喝斥,良久才叹气道:“阿好你如今还不懂父皇的用意,恨着父皇也无妨。父皇身子大不如前,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你扫平危机。”
第七章
李颜环根本没听进去。
当夜,她就换了女装夜行,借着东宫令牌离开长安。五日马不停蹄、风餐露宿地赶往天龙关。她以东宫太子婢仆之名,借传达密令进入军营。副将撩帘带她入主账时,李祯乾正在阅览兵书筹谋战略。
见人进来,李祯乾抬眸一震:“你?你是谁?”
颜环一身衣袍脏污,脸上破皮干燥,早没以前的细腻。可这分明就是她的脸,李祯乾记得很清楚,和那夜与自己纠葛的人这般相似。颜环不好败露女儿身,边学着婢女的姿态施然一礼:“奴才是奉太子之命,前来探望王爷。”
他从矮几边站起身,眸色阴鸷地睨着她:“数日前,我曾禁足府邸,你是否半夜前来探视过本王?”
颜环一怔,慌忙摇头:“没有。”
“没有?”他越靠越近,鼻息喷拂在她颈项微痒。她脑子里恍然浮现那夜的片段,耳廓不自然地泛红。未等她启唇,那暧昧的气息便转化为冰凉。
李祯乾的长剑抵在她脖子边:“本王看你分明就是奸细!别以为你长着一张他的脸,我就能对你放松警惕,我告诉你,本王这辈子最厌恶最憎恨的人就是他!”
颜环鼻尖发酸,身子直挺挺得僵在那儿,他口中的“他”,正是自己。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从李祯乾的眼神和举止都能轻易知晓他很厌恶她。可是她自欺欺人,存着一丝侥幸,安抚自己不要多想,一味地存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
谎言听多了,连自己都信了。
可今日,他这一句,便将她多年筑造的幻象给击碎成齑粉。
良久,她只能含着泪哽咽道:“我不是奸细。”
也不知是在骗自己还是骗她,李祯乾的剑往里挪动,顷刻血珠滴落在冰凉剑刃上。正待他欲要一剑封喉,副将匆忙跑进帐内,疾呼:“王爷!军情急报!”
他不知为何猛然松口气,收剑:“说!”
帐外喧哗声不断,副将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敌军偷袭,烧毁粮草!伏击我方士兵三千!王爷,我们需得即刻撤退,另寻安顿地点。”
李祯乾点头,将撤退令传下。
他将一件鹤绒大氅丢给木木地站在那儿的颜环,冷声道:“穿上跟我走!”
李颜环不敢懈怠,赶紧披上跟着走出去。敌军夜袭,军营处处厮杀凌乱。也不知是谁事先给的讯息,竟然能令扈延族的人堂而皇之地深入腹地,偷袭成功。
难道营地里真有奸细?
她想着,不知不觉中已经和李祯乾走散。四处砍杀血腥四溅,李颜环吓得脸色苍白,昂着脑袋张望,便见副将等人已然突出重围。李祯乾跳上高头大马,回望过来。
他分明是看到她了,却又将头扭回去。
颜环心下发慌,他这是什么意思?
眼见着他控马要走,颜环被人猛地撞击在地。脑袋撞击泥地,她狼狈地挣扎着,望着李祯乾驱马而离的背影,尖声大叫:“六哥!救我!”
第八章
那把大刀,沾满鲜血寒光泠泠。
偷袭之刃手起挥落,眼见就要斩落她的脑袋,一支羽箭嗡声之下射中他的左胸。偷袭之刃摇摇晃晃,往后倒下,颜环便瞧见李祯乾维持着拉弓姿势坐在马上。
“六哥……”她就知道,他不会抛弃她。
可救她,实属下策。敌军顷刻将两人团团围困,他本有机会离开,却又折返,生生被擒。扈延族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尤其对待俘虏。关在地牢里的几日,李祯乾饱受酷刑。
每一次颜环的刑罚,都被他挡下,隔着一堵墙壁,她能清楚地听到隔壁传来李祯乾的惨叫声。他一向很能忍痛,除非是极痛的。每次他伤养好没几天被带出去,又是一身新伤回来。颜环哭着给他擦拭伤口,哽咽道:“对不起。”
李祯乾虚弱地倚靠在角落,抬眸看她:“你到底是谁?那晚,是不是你?”
颜环咬唇,正要启唇回答,牢门砰然被踹开。
几个扈族兵踱步进来,几乎是同一瞬间,李祯乾不知哪来的力气,将她拽往身后。扈族兵领着两桶罩着白布的东西进来,呵笑:“南唐的王爷,我们给你带来份大礼。”
说罢,将白布扯开,里头竟然都是蛇蝎。
李颜环小脸僵白,拽紧他的手。感觉到她指尖的战栗,他轻握了握。扈族兵见他这般,哈哈大笑着说:“不过,你若能从我们胯下钻过,连骂自己十句窝囊废,我等可饶你们一命!怎么样,王爷?”
李祯乾脸色铁青,怒目而视。
他是何等骄傲的人,怎么可能?颜环深知他,就算死也不会答应,可他却踉跄着屈膝跪地,似乎当真要去钻。颜环眼眶发红,因他很小声地对她说:“阿好,别看。”
若是他一人,肯定死也不愿受辱。
可偏偏,李颜环也在。
扈族兵鄙夷地大笑,李祯乾爬了一步,余光里便见李颜环狗腿地爬到扈族兵胯下,谄笑着说:“我是南唐的储君、东宫太子!我给爷们钻裤裆,不是更有面子吗!”
扈族兵不信,她便掏出东宫腰牌:“你们觉得他为什么一直护着我?就是因为我是太子,一根头发丝都不能掉的!”
有见多识广的兵卒见过这腰牌,说:“的确是南唐太子的贴身令牌。”
“好好好,你钻!南唐未来的皇帝给咱哥几个钻裤裆!”几人哄笑着。
唯独李祯乾勃然大怒地瞪着她,咬牙切齿地喝道:“李颜环!你敢!”他冲上去要阻扰,可身受重伤被几个狱卒扣压在地上,无助地瞪眼望着李颜环小小的身躯匍匐在地,从那些人的裤裆下钻过。
她边钻边说:“我是窝囊废。”
“大点声!”扈族兵一脚踩在她消瘦的背板上。
她咬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呵笑着大喊:“我是窝囊废!我是窝囊废!”
啊!
李祯乾红着眼,大吼,绝望又悲痛。
第九章
李颜环受尽羞辱,挨了顿打,扈族人丢下两个馒头就大笑着离开。
数日没进食,饿得肚子疼。
她捡起馒头,递给李祯乾:“六哥,快吃,吃完才有力气,伤才好得快。”
李祯乾转头看她,像从未认得她一样,一把拂开她的手。他红着眼眶,像是随时会哭一样死死瞪她:“李颜环,你有没有羞耻心的?”
“我不委屈。”她吸了下发酸的鼻子,笑得像个傻子,“我怕六哥受委屈,那些人是什么东西,怎么配羞辱你。”
他气得发抖,再不理她。
入夜的时候,地牢里传来尖叫声。李颜环被惊醒,才发现一大队兵卒往这边赶来,戎装熟悉,正是南唐的!沥将军亲率军队,入牢就朝两人屈膝请罪:“末将救驾来迟,令太子、王爷受惊!”
李颜环欣喜若狂地扑上去:“沥将军,你怎么来了?”
“太子擅离长安,陛下猜你来了天龙关,为免不测,特派末将赶来支援。”他一五一十如实禀报。
原来是父皇。
颜环去搀李祯乾,却被他甩开,由着兵卒扶着往外踉跄而去。颜环抿唇,跟在他身后,就连军医替他疗伤,颜环也寸步不离地守着。也因如此,才诧然见到那些可怕的伤痕。
鞭伤、铁烙伤、刀割伤等等……
军医处理完伤口离开,她还在。
李祯乾不悦地道:“你也出去。”
“六哥,你别气我了好不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我只想好好保护你,我不能让你受这屈辱。我没皮没脸的,不在乎这些,可我知道你在乎。”
她甚至不敢想,倘若李祯乾真的受辱,他会怎么痛苦地活下去。
没想到她这么了解自己,李祯乾心口猛地一紧,恶狠狠地瞪她:“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扈族怎么会知晓我军驻营地和屯粮的地方?军中有奸细,但这奸细是何人授意的你可知道?”
“……”她震惊。
李祯乾将床边的剑丢在她跟前:“多亏太子来找本王,才令本王苟延残喘留下一命!”
她吓了一跳,望着那把剑,眼泪终于掉下。这剑,是父皇贴身之物,临行前赐予襄王,激励他上阵立功。她终于明白父皇对她说的那句话,为她扫尽危机阻碍。
这一战,父皇本就没打算让李祯乾活着回来。
颜环跌坐在地,趴在床沿边哭道:“六哥,我从没当你是阻碍。我本就不爱当这太子,我本就不该当这太子!回去后我就请求父皇废了我,立你当太子!”
他更气了:“李颜环,你当我是什么?”
她却号啕大哭,去抓他的手往自己胸前摁。李祯乾无力地挣扎,却在摁上去的瞬间,脑子里似乎轰声乍起。
怎么……是女的?
“我不能当太子,我不能一错再错。”她哭得双肩剧烈颤抖,上气不接下气。
李祯乾震惊地看着她,竟然语塞。也就是说,那夜的人的确是她?自己也不是断袖?他心里竟然有巨石落地的松懈感。李颜环将一切坦诚告之,当年郑氏和萧氏争宠,皇帝玩笑一言,谁先诞下龙裔便立其为贵妃,若是龙子便立为太子。
天意弄人,两人同时怀有身孕。
只是郑氏却因体虚小产,为免功亏一篑,便将身边婢女与侍卫苟且产下的孩子李代桃僵。哪知临盆之时,婢女产下的却是个女婴,郑贵妃便将孩子的性别隐瞒,除了身边的明嬷嬷和一位稳婆外无人所知。
那婢女在产后就被秘密处决,稳婆消失无踪。
郑氏如愿被封为贵妃,李颜环备受宠爱,五岁那年被封为东宫太子。
第十章
她把这些真相告诉李祯乾,等同把命交给他。
军队回到长安,皇帝急得要死。李祯乾如愿统率两军,虽非皇帝本意,奈何一言九鼎。颜环与他在御花园遇见,他刚接令虎符,正是意气风发时。她站在蔷薇花藤下,浅浅微笑凝望他。
“你入宫何事?”李祯乾上去问,心有不安。
他还记得营帐里时,她说得那番话。
颜环咧嘴笑:“我找父皇废了我呀。”
“胡闹!”他一窒,喝斥。话落抬手,颜环以为他要打她,缩了下脑袋。孰料,他指尖捻起掉在颜环发顶的蔷薇花。殷红的花,在他指尖捻转,下一刻轻轻地别在她鬓边。
李颜环愣住,在她印象里,六哥好久不曾这般温柔待她。
薄唇微启,她听到他说:“阿好,对不住。”
什么对不住呢?
李颜环当时还在疑惑,到了晚上就全明白了。半夜的时候,东宫被一声尖叫惊扰。李颜环被宫婢唤醒,匆忙赶去西院,推开门就看到明嬷嬷悬在梁上,一根白绫缠着脖子。
宫婢说:“白日里,嬷嬷去了趟襄王府回来就不对劲了。”
她浑身一颤,心口像是被大手拧住。强烈的不安感,在李祯乾带着禁军闯入东宫时得到证实。他脸色阴冷,和白日里给她温柔戴花时全然不同。她木然站起身,单薄着衣衫,泪眼望他。
他微垂眼睑,挥手道:“把太子请去太和殿!”
李颜环迈入太和殿时,就知道自己即将经历什么。郭公公怜悯地看着她,默默擦泪,殿中还站着一个矮胖的妇孺。她咬唇,心中全然清明。李祯乾,决定抛弃她了。
江山和她之间,从来没可比性。
她总在妄想。
如她所料,那妇孺是当年的稳婆,宫女验证李颜环的身子,证实是女儿身。皇帝龙颜大怒,一盏瓷杯砸过去,她不躲不闪,被砸破额角,鲜血顺着额头蜿蜒流了一脸,眼睛都睁不开。
明嬷嬷为何自刎,原是为了保护她。
欺君之罪,罪无可恕。李颜环被押入死牢,明日处死。但家丑不可外扬,这件事并未传扬出去,只是声称太子因染恶疾搬离东宫修养。可在当夜,死牢就被一场火给吞噬干净。
李祯乾接报,赶去死牢。狱卒正在收敛一具具烧焦的尸体,李颜环的尸体蜷缩在角落,面目狰狞,饱受痛苦。他愣在那儿半晌,扑腾跪地,抱住那具焦黑的尸干,眼泪滑落:“六哥都想好法子让你逃出地牢了,为什么会这样?阿好,六哥没想抛弃你,阿好……”
他总嫉妒她,这么蠢还当太子。
他总算计她,六岁时故意给她吃毒物,害她奄奄一息。八岁时推她入护城河,害她险些溺亡。
他总想她死。
可偏偏她傻,只记得他的好。
尾声
自李颜环一事后,皇帝大病。驾崩前,拟好诏书,交给李祯乾,混沌多日的眸子却猛然精亮。
他说:“乾儿,你比朕狠。”
“优柔寡断,并非帝王该有。”他接过诏书,面容一如往常冷峻不近人情。他走出太和殿,郭公公尖锐之声传遍整个寝殿内外:“陛下驾崩!”
寝殿外顷刻传来哭哀声,李祯乾握着明黄的传位诏书,突然笑了,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文宣帝二十六年,初秋,皇帝于太和殿驾崩。
同年九月,襄王李祯乾登基。
他在位四年,后宫空无。寝殿里摆着一座无字灵位,皇帝与之同食同寝。直到近身伺候先帝的郭公公在临终前,说出这么一桩事:“先帝爷说,养一只鸟尚且不舍,何况是个他疼惜多年的孩子。陛下,太子没死。”
事到如今,他还称呼李颜环为太子。
也只有他清楚,太和殿里的无字碑是谁的。
多年前死牢里的那场火,是先帝有意为之。替李颜环找了替身,李代桃僵。李颜环走的时候,对着皇宫举手叩足十个响头。李祯乾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嗓音颤抖:“你方才……说什么?”
“当年,是老奴送她出城的。”
他含泪笑出声:“她如今在哪儿?”
郭公公摇头,叹息:“只送到城外,之后便不知去向了。”
足矣,知道她没死就好。
李祯乾当夜就召集画师,将李颜环的画像颁布天下。三月后,有消息称在江南见过李颜环。他便禅位于庆王,只带着一个包袱一匹马赶往江南。
漫漫天下,江南水乡。
不知可否再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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