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老爷子课堂上的随和,别的老师上课中规中矩。尽管与中学课堂氛围的区别宛若紧身衣裤与宽松的袍子。而老爷子数其中的个例。但因为有个例,少不了例外。比如星期三那节课。
上课铃未响,祥子进来了。原本闹腾的,不闹了;四处闲逛的,不逛了;瞌睡的,醒了。教室里仿佛安装了一个调节音量的按钮,被谁摁一下,一下子变安静,只从外面传来喧哗,譬如电影院突然断电,放映的影像一时全无,取而代之观众的哗然。学生们被祥子威慑住,可是外面的祥子管不了。祥子把公文包搁到讲桌上,从讲台上下来,沿左边的过道径直走,所过之处犹如春风化雨,万物复苏。学生们翻书的,翻书;写字的,写字;找笔的,找笔。一副学习认真的模样,惟妙惟肖。可祥子岂非那笨拙演艺能骗过的。瞧——!那个学生的书翻过来,翻过去,到底翻什么?那个同学的笔有墨水吗,能不能写出字来?
祥子绕到右边,再沿过道回到讲台上。清了清嗓子,准备就刚才视察一圈的情况作一番总结。但是一个倒霉学生,早不来,晚不来,节骨眼上冒出来。仿佛明天约会的女生,晚上冒出来一颗痘痘。那个学生停到教室门口前,看见里面的人,整整齐齐,端端正正。脑子里千丝万缕的思绪蒲公英遇风似的飞过,上课了?——没到时间啊。走错教室了?——看了看门上的牌子,再仔细看了看里面的人,看见了老崔。以为走错了,原来没错,没错。那个学生欣喜地踏进教室,斜眼一瞧,祥子。立即胆战地不知前进,倒退,回去喊报告?片刻地犹豫,那个学生飞快地跑去找位子,看也不敢看祥子。
他不看祥子,祥子看不见他吗?祥子眼睛不瞎,清楚地看见那个学生的疑惑、胆战、犹豫。祥子借题展开训话 :“一般情况,我会提前几分钟来教室,准备准备,看忘记什么东西没,不要到上课了,要用了,突然发现课本没带来,讲义忘记了,那怎么行。而你们,应该比我早来,来干什么?看看书,预习一下今天上课的内容。没事了,趴一会儿,养精蓄锐,以备上课。可是不少人,比我晚来,慌慌张张,喘不过气来,像刚从河里捞出来的一样。到了教室歇息半天,不喘了,但下课了。那是来上课的吗?早来几分钟不行吗?早上非要多睡那几分钟?少睡那几分钟死不了人,多睡几分钟只会变成懒人。我常说,世界上没有懒惰的人,只有没有明确目标的人。我怀疑你们根本没有目标,以为考上大学万事大吉,完事了。早得很呢,年轻人。本科生是大学里的小学生,硕士研究生是大学里的初中生,博士研究生是大学里的高中生,博士后才是大学里的大学生。同学们,偷不得懒啊!你们知道我们上大学那会儿早上几点起床,告诉你们,六点。到操场跑半个小时步,不跑步的同学读英语。七点钟去食堂吃早饭,吃了早饭回宿舍歇一会,七点半到教室,准备准备,看看书,预习预习,八点钟上课。哪像你们,你们说你们几点钟起床。七点,七点半,我见不少人七点四十几从被窝里爬出来,也不去食堂,跑到外面带份早餐。上课的时候,老师转过去写字,他啃一口包子,小心翼翼地以为老师不知道一样。哪里不知道吗,不说罢了。偷偷摸摸地吃东西像什么,像街边的乞丐。吃饭去食堂吃,不要到教室来吃。学校为什么专门修了食堂和教室,为什么不把食堂当作教室,为什么不把教室当作食堂?因为教室用来上课,如此神圣的地方,一股韭菜味,怎么上课。”
田扬愣住了,仿佛挨了一棒,继而烦躁,大早上的,被训一顿,比早上出门踩到狗屎更晦气。尽管祥子说的没什么错,大家不仅大不如前,而且大不如从前。顾城那一代人尚且希望用眼睛寻找光明。而他们呢,见了阳光反而闭上眼睛。因为大家晚上不睡觉,白天睡不醒,仿佛生了病。而且此病医不好,治不了,找不到对症的药。青春像是大雾弥漫的清晨,有的人即将远行,但归来的人总能找到回家的路。田扬心里掠过一丝苍凉,好像晚风拂过山岗。田扬仿佛一个喜欢言情小说的女生,泛出纤巧的情绪来。他惶急地躲闪开,好比碰到刚粉刷的白墙。田扬怪祥子乱说话,惹他瞎感慨。今天根本没人带早餐来教室吃,大家知道祥子的课,不敢带早餐来。大家要么吃完了进教室,要么干脆不吃,比如罗卜们,习惯了不吃早餐,偶尔吃一顿早餐,胃不习惯。罗卜们快到七点五十来的教室,田扬估计几个人没吃早饭,而且如祥子说的,七点四十几才起床。哪有人在教室吃包子,韭菜馅的包子。田扬伸长脖子嗅了嗅,闻不到韭菜的味道,不明白祥子的鼻子是什么构造,能闻到莫须有的味道。
祥子的时间仿佛精心计算过,刚准备翻书,上课的铃声随之而响。那铃声如同吹响的号角,祥子闻之,血脉贲张,仿佛《大河之舞》的演出。一支粉笔犹如老烟枪嘴里的烟一样“香消玉殒”,刷子“唰唰唰——”,扫大街似的扫过黑板。前面几排的几个学生少不了领略到泉涌似的唾沫,如同泡进温泉里的味道。对于后面的学生,祥子不能施以园丁似的灌溉。但尽量提高音量,不让任何一个人落下任何一句话。
田扬的一支笔像祥子说的,有墨水吗,能不能写出字来?那笔几次罢工,田扬强它工作。尽管田扬走笔如飞,照样跟不上祥子的节奏。那铃声如同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及时而响。祥子搁下粉笔,让大家下课休息。田扬不禁概叹一节课满满当当,好像老家过年前灌的香肠。不过田扬看了黑板上的字不流口水,流出汗水来。
祥子不见人出去,不满意道:“下课了,出去休息。”可是响应祥子的人少之又少。祥子道:“出去,出去,别老呆教室里,出去走走。哪能一直搁教室里坐着,起来走走,活动活动。上了一节课不出去休息一下,上个厕所,待会上课又无精打采的。起来,出去。”祥子拉起面前的一个学生,撵人似的,道:“出去,出去。”撵走了那个学生,祥子自己坐下了。
田扬搁下笔,跟几个同学出去,站到阳台上,依靠栏杆,看见下面来来去去的同学,田扬脑子里泛出以前下课时追跑打闹的场景。也许人大了,不喜欢跑了。但大家怎么喜欢逃课了。也许逃课是一种罪恶,但不逃是一种错过。田扬猜测下面那些同学,哪个逃课了,哪个不逃课。外面比教室舒服,田扬吸了吸鼻子,像有什么堵住了。
“哎呀,抠鼻屎啊,恶心。”
“抠出来弹你。”田扬邪恶追那个逃跑的同学。
大家象征性地出去逛一圈又回到教室里。因为没吃早饭,也不用上厕所,节省出力气来继续上课。祥子见大家回来了,他也回到讲台上,放眼一望,问道:“怎么少了人啊?”大家前后左右地看,不相信谁的胆子如此之大,敢逃祥子的课。田扬看见罗卜们仍在,人蛮多的,没有人走吧。田扬怀疑祥子故弄玄虚,没事找事。有人说可能上厕所去了。祥子不相信,点名验证到底少不少人。点完名,少了两个人。祥子一副喜洋洋打败灰太狼的表情,刚准备再借题发挥。两个同学从外面跑进来。祥子喊住两个人,问哪里去了。一个说:“上厕所去了。”祥子问另一个:“你呢?”那个学生吞吞吐吐,说:“我——,我。”祥子问道:“你干嘛去了。”
“他给我送纸去了。”
祥子不耐烦地说:“下去,下去。”
两个人回到座位上。祥子取出花名册,涂去刚才画的两个“x”,再把册子塞回公文包里。
田扬摊开本子,准备记笔记。刚才下课的时候,田扬找罗卜借了一支笔。罗卜只一支笔,不愿意借,说祥子下来的时候,可以装装样子。田扬霸道地借了来。
祥子似乎不准备延续上节课的节奏,估计跳舞跳累了,缓缓道:“去年我去美国University of Southern California访问。他们的教室跟我们的教室差不多。老师讲课,但只讲半节课,留下半节课的时间,学生自学、讨论。今年,加拿大的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邀请我去访问。我开始准备了,早上六点钟起来,看中央九台(英语频道),练习英语。七点钟到办公室,备课、批作业。问问你们,早上干嘛呢?”祥子叹口气,再叹口气,道:“大好青春啊,你们全睡过去了。”
田扬莫名的忧伤,手上的笔转过来,转过去。掉到桌子上了,田扬捡起来,再转过来,转过去。田扬想祥子去年去了美国,今年去加拿大,明年他会去哪里呢?墨西哥、危地马拉、伯利兹、洪都拉斯、萨尔瓦多、尼加拉瓜、哥斯达黎加、巴拿马、古巴、牙买加、巴哈马、海地、多米尼亚、安提瓜和巴布达、多米尼克、马提尼克、圣卢西亚、圣文森特和格林纳丁斯、格林纳达、巴巴多斯、特立尼达和多巴哥,那些个岛国不去了,到南美洲吧!哥伦比亚、厄瓜多尔、委内瑞拉、圭亚那、苏里南、秘鲁、玻利维亚、巴拉圭、乌拉圭、巴西、智利、阿根廷。仿佛相声里的灌口,田扬喘不过气来,脑子里泛滥外国名字。缺哪里,少哪些国家?田扬仿佛那戴铁箍的猴子,而那些国名儿如同咒语。田扬手一滑,笔掉到地上了。
祥子讲完一道例题,从中推出公式。祥子停下来,让大家消化一下。祥子端起水杯,喝了口水,再把水杯搁到桌子上,双手握住杯子,整个人仿佛靠杯子支撑住的,但肯定不是,祥子哪有那功夫。祥子看了看大家,田扬看了看祥子,不知祥子准备到哪里去了?
祥子道:“上周我去天津。”
田扬默默道:“天津啊,不是牛津。”
“我的一个大学同学,搞房地产的,开车来接我,开的X5。我问他,资产过亿了吗?他笑了笑,说早过了。我们到一个酒店吃了一顿饭,喝了一瓶XO。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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