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医院,才能更真实地感知人间的苦难与温情。
母亲三年前下楼梯时崴了脚,造成踝骨处粉碎性骨折。做手术的钻心疼痛让母亲畏惧,在重新能够像常人一样行走时,她决计不再取出钢板。
然而,今年端午后,村里发生了一件怪事,母亲突然改变主意,无论忍受多大的疼痛,她都要取出固定在踝骨处的钢板和螺丝钉,态度坚决。
事情是这样的:在端午节那天早晨,村里一位有四个孩子的母亲,早晨刚刚做好糯米粥,趁热分别盛在四个小盆里,打算给每位子女送一盆过去。突然感觉头晕目眩,于是给在城里儿子打电话。儿子拿起手机接通电话后,母亲那边只说了一句我头晕,便再无声音。儿子急促地喊,“妈,说话呀!妈,妈……”话筒里一片安静。儿子以为电话有问题,重拨过去,却无人接听。儿子预感到不好,迅速放下手头的活儿,开车往家赶。当他急切地推开门时,母亲已昏迷在地,人事不省。急忙打电话给父亲和哥哥。父子三人在等到救护车来时,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将人送到医院抢救室,医院不接收,只好去省城抢救。然而,病人在去往省城途中便去世了。家人只好将人运回家中的老房子。
就在家人忙碌着准备丧事时,大儿媳妇突然喝了农药,经医院抢救无效后也跟着去了。原来,那个老房子是大儿媳妇曾经住过的,也是分家时指定给她的房子。前几年,大儿子新选了一块地,建起二层小楼,那间房子便闲置下来。
村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震惊了,大儿媳妇才刚五十,最近两三年一直在省城看孙子,本打算八月份给老二娶媳妇。她人长得健壮,粗喉咙大嗓门,豪爽健谈,如男人般粗犷,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无论怎么看都不像个寻死的人,然而,却毫无征兆地走了。
村里有一个迷信说法,去世的人是不能再回家的。她们家却犯了大忌,因此招致灾祸。刚刚送走了他的母亲和媳妇,大儿子打算清理一下院子里的水井,却不慎掉进了水井里,也走了。
接二连三的怪事,让整个村庄弥漫上一层恐怖的气氛。以往黄昏时分,村民们都汇聚在村头的一块空地上拉家常,直到夜深人静,困倦至极才纷纷散去。自从发生这件事以来,大家早早地就关门闭户,躲在家里不敢出来走动。只有在大白天日头高照时,才三三两两来到老地方,闲聊一会儿,打发孤寂落寞的时光。
村里有一位七十多岁的妇人,生来阳气不足,经常有鬼魂附身,动辄胡言乱语,说出的声音语调与刚走的人一模一样。这次她被刚走那个大儿子附身,她说是喝了农药的媳妇将他男人推到井里的,并哭诉他穷得没钱花。的确,儿子儿媳的去世一直是瞒着那位父亲的,刚刚送走了相伴终身的老伴,他整个人一下子就垮了,人瘦得皮包骨头,精神萎顿,亲人不忍将这个噩耗告诉他,丧事也是草草了事。他们的儿女都不在身边,无人为他烧纸钱。这似乎印证了妇人话语的准确性。
大家都被迷信迷住了,不信也得信。迷信就是迷住才能信。于是,村里人都将自己知道的迷信说法一一分享。有年事已高的老者说,人百年之后是不能带着铁器走的,这对子女们不利。
母亲听了之后,便下定决心要取出钢板。她说,为了你们好,即使再疼再难也要取出。为此,她还专门走了五公里路到邻村向一位取了钢板的男人咨询。男人也是踝骨处粉碎性骨折。在做手术八年后,为母亲丧事奔忙,有一天突然不会走路,坐着轮椅安葬了母亲。最近去市里取了钢板。他说,能早取就早取,他的钢板取出来已经变成黑色了。
母亲仿佛遇到了知音,更加坚定了取钢板的执念。
于是,请了一周假,陪母亲去医院取钢板,实现母亲的夙愿。
二
周一早晨,早早陪母亲来到医院,等候预约的医生。住院区非常安静,不时有陪侍的家属提着刚买的早餐进入病房,楼道里清洁工正在打扫,长条形的拖布拉过去,一股淡淡的84消毒液味道弥漫在整个楼道。
预约医生一脸慈祥,耐心地询问母亲的病情,言谈间可见其专业素养高。在与主治医生沟通时,最早也得周四才能排上手术。于是,按照护士安排,住进了212病房。
病房里有三个床位,靠窗户床上躺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靠门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女子。中间床位是安排给母亲的。中间床位是最受拘束的,左邻右舍,没有自己的独立空间。我们将东西放在柜子里,让母亲上床躺着,母亲笑着说,能走能动,就坐一会儿吧。
旁边的年轻女子侧过头来笑着问,阿姨这是怎么了?我说取钢板。她恍然大悟,圆圆的脸上露出热情的微笑,“我说呢,阿姨看上去也不像是生病的人。”她笑着说,洁白整齐的牙齿在一缕阳光的反射下熠熠闪光。
她半身靠在床头上,面色暗黄,眼底有很深的黑眼圈,两只眼睛分外明亮动人。左腿上绑着一条黑色的绑带。大概是腿部受伤了。我关切地问,你是怎么受的伤?
她长叹了一口气,很沉重地说,那天傍晚骑电动车接儿子回家,母子两个一路上说说笑笑,气温又低,车速开得快,没留意路面,突然车轮陷在一个凹下去的坑里,由于刹不住车,整个车子砸向她的身体,为了保护儿子,她伸出左腿抵挡,导致腿骨断裂,韧带撕裂。
她说得极其冷静,我听得心惊胆战。又是一位伟大的母亲,总是在孩子处于极端危险境地时,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孩子有丝毫磕碰。我不禁从心底生出一丝对她的敬意。
靠窗户那位老奶奶整个人平躺在床上,陪侍在她身边的是她的女儿和儿子。儿子始终一言不发,很长的头发覆盖在头顶上,一小撮胡须成八字形贴在鼻子下面,整个人看上去不修边幅,谨小慎微,使人心生畏惧,不敢靠近。她的女儿坐在床边收拾东西,见到我们似乎很冷淡,时不时与门边女子聊几句术前检查之类的话题。此时,他们正等待着去做一项检查。她焦焦急地自言自语道,怎么还不来叫,这都几点了,明天手术能赶上吗?
不一会儿,护士推着移动床走了进来。需要将老奶奶移到活动床上,推着去做检查。然而,活动空间太小,只好将靠墙摆着的几把椅子推出楼道,使活动床接近老奶奶。
于是,他们兄妹二人,加上门边的陪侍丈夫,还有三个护士,分别在床的四角和侧面抓住褥子,合力将褥子和人移到活动床上。老奶奶无法动弹,当五人将她移动时,她苍白的脸顿时涌上大片红晕,整张脸皱得如同染了绛红色的核桃皮,疼得龇牙咧嘴,嘴里不住发出哎呦的呻吟声。
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临床女孩说,老奶奶洗脚时地面湿滑,摔断了腰椎。她今年都83岁高龄了,还遭了这样一次难,看着都疼。
我和母亲都唏嘘不已。这么大年纪还要开刀动一次手术,真是遭罪。
过了约半小时,老奶奶被推了回来,要从活动床上移到病床上。我主动将中间床滑轮打开,将床侧到靠门一边,为移动床留出空间。等移动床靠近病床,我又走到床边,抓好褥子的一角,她的女儿护住老妈腰部,众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老奶奶移到病床上。老奶奶又一次脸色发红,眼睛紧闭,苍苍白发在枕间颤动,不住地喊疼。
休息片刻后,老奶奶用迷茫的眼神看着女儿,问,我这是在哪里?
女儿答,在医院。
老人又问,我在医院干什么?
女儿说,看病。
老人依然语气平淡地问,我怎么了?
女儿很有耐心地说,跌断腰椎了。
老人似乎在思索,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一会儿,又闭上眼睛长叹一声。
不一会儿,老人又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女儿答,陪你呀!
老人依然絮叨,陪我干什么?
女儿答,陪你看病。
老人接着问,我怎么了?
女儿答,不是告你了吗?你生病了。
老人问,我生什么病了?
女儿似乎很不耐烦,说,你快悄悄的吧,让人笑话。
老人不做声了,将头转向窗外,闭上眼睛,不时发出哼哼的呻吟声。
也许老人年纪大了,脑子有点糊涂。想到她明天还要经历一次手术,心里不禁生出一丝说不出的心疼。
三
陪母亲吃过晚饭后,母亲让我回家休息。但总不放心,照顾母亲洗漱后,打了一大杯开水后,才放心离开。
天色已暗,冷风直灌倒脖子里。打了一辆车回家,车子沿着环路匀速前进,将母亲留在医院依然不放心。她一个人会不会上厕所摔一跤,医院病房是没有厕所的,需穿过楼道再走一段才能到,且入口处有一缓坡,大概是为坐轮椅患者留出的便捷通道。于是给母亲打电话,要回去接她回家,反正明天不做手术。母亲说,就在医院吧,出去着凉感冒了不好。只好作罢。
第二天早早到医院,母亲已起床,双眼略微浮肿,面色萎黄,看上去精神状态极差。
靠窗的姐弟俩焦急地等在门外,“医生说好七点多手术,现在都八点多了,怎么还不来叫?”姐姐走回病房嘟囔着。
门边女孩安慰似的说,“估计快了,你再等等。”
终于等待护士来接人,于是又一番折腾,老人再次躺在活动床上,医生让脱光衣服,女儿于是小心翼翼地将老人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这才推着活动床走向手术室。
邻床女孩笑着说,你妈昨天没睡好。
我疑惑地问,为什么?
她说,昨天晚上老人折腾了一夜,多次质问她们,你们是谁?为什么在我家不走?我不喜欢你们,你们走!声音挺大,像是在骂人。我们俩被问得无地自容。
母亲笑着说,刚睡着一会儿,突然被吵醒,只听见叽哩哇啦说了一大通,听不清说什么,你能听懂她说的话?
女孩说,听懂了,她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母女俩说了一晚上话,她的女儿一眼也未合。
母亲对邻床女子说,被吵醒后,再也没睡着。看来你也是一样。
女子说,遇上这样的病人,子女们也遭罪。
我问,老奶奶几个孩子,怎么只见她一人忙碌,她弟弟也不见帮忙,只会默默坐着。
她说,三个子女,女儿是老大,坐着的是小弟弟,还有一个大弟弟。
“她这个小弟弟脑子有点不正常。”
我这才意识到,的确不同于常人,行动木讷,眼神空洞。怪不得看上去怪怪的。
昨天老奶奶检查完回来后,她的女儿似乎对我有了一丝热情,大概是看在我帮忙的份上。她一边扶母亲躺正,一边感慨似的说,咱们的老人尚且有几个子女陪在身边,到了咱们这一代老了生病了,子女不在身边,那才叫难受了。
我深有同感,向她微微点头,笑着问,你姊妹几个?
她似乎含糊其辞地说,两个。
由于相处了一天,与邻床女孩渐渐熟悉起来,笑着对她门夫妻俩说,你家赶紧再要个二胎,将来老了多个臂膀。
他们夫妻俩感叹似的说,一个都抚养不过来,还要二胎?
丈夫说,我们早就看开了,一个足够了,至于养老根本就不奢望。看看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能为老人养老,连自己都顾不了,工作找不到,自己生活都困难,还指望他们养老?靠不上。我们计划老了就进养老院,不为子女加负担。
他们的一番话说得在理,以至于我只会点头同意,再无任何反驳理由,暗自佩服他们的乐观心态。
我疑惑地问邻床女子,她女儿昨天似乎说他们姐弟两个,怎么你说三个?
邻床女子说,她那个大弟弟脑子大概还不如这个弟弟,所以她不便说。
我暗自心疼起那位老人。含辛茹苦子女抚养成人,又遭逢这样两个儿子,她得付出多大的辛劳与心血,她的心里该承受多大的无奈与痛苦?到自己卧病在塌时,儿子却不能侍奉在侧,递药送水,该是多么凄凉的晚景?
四
上午十点多,护工过来安排去做腿部检查和心电彩超。母亲与邻床女孩下午两点半都有一项心电彩超的检查,可以一起去。无形之中,仿佛我们结成了同盟,亲切感在我们中间生发。
邻床女子安排在周三做手术。她爱人在咨询主治医生后回来向她转述手术安排,他说,我给你说出手术安排后你要保证安静,不发怒,答应我再说。
邻床女子看着他一脸严肃,笑着说,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保证。
他眼睛定定地看着她说,周四手术,你这个腿需要两次手术,后天先做接骨手术,等三个月后再做韧带手术。
她听后脸色顿时暗沉,一双晶亮的眸子里顿时蓄满泪水,她用牙齿咬住下唇,仿佛在竭力忍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为什么不让医生直接来跟我说,而要转述?
丈夫说,这不是一样吗?
她似乎生气了,大声说,不一样,至少我可以问问他原因。
丈夫似乎觉得在理,就又走出了病房,去医生那里咨询。
我陪着母亲,趁上午暖和时去做腿部检查。去了检查室,医生要拍胸片,胸片昨天就拍过的,医生说是你的主治弄错了,让重新开单。于是将母亲留在院子里晒太阳,我返回医务室咨询。刚走到医务室门口,恰好碰到了主治医生张大夫。他说,你家属取钢板的螺丝刀找不到,周四能否做手术还是未知数。
我问为什么?
他说,在省内找遍了厂商,都找不到配套的工具。用的螺丝比较小众,不是大厂商生产的。现在有两个办法,一是看能不能联系那边的医院,租用一下他们的工具,二是去原医院做手术。
母亲当时做手术省外做的,用的进口钢板,需要配套的螺丝刀才能取出。
于是联系那边医院,却一直无法接通。
医生又说,假如要去那边医院做手术,建议这项检查先别做,不然就浪费钱了,到了那边肯定还要检查。
感激之余,想着只好选择出院,乘火车去那边做。走到院子里,一片迷惘。忘记自己要干什么,走来走去,忙乱,无头绪。转身寻找母亲,只见母亲远远地微笑着从对面走来,戴着红色毛绒帽子,围着黄色围巾,脸颊上泛起一丝红晕,羽绒服将身体裹得紧紧的,右腿明显一瘸一拐,眼泪瞬间直逼眼眶。
该怎么对母亲说,不能做手术,需要转院到郑州去做。母亲对于出门很是发愁,这次来省城也是下了很大勇气的。
母亲看我一脸愁容,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极力平静地说,工具找不到,可能需要转院。
母亲微笑着的脸顿时僵住。过一会儿才说,这不是白折腾一顿你们吗?
安顿母亲回病房后,出去楼道里找主刀医生。恰好见他急匆匆向这边走来,就再次询问他手术情况。他说,现在就缺一把三角螺丝刀。只要找到这个型号的工具,就可以手术,现在我们再联系厂商,如果实在找不到,只能转院了。
我和弟弟翻病例,看型号,终于找到了之前手术用的钢板和螺丝钉的生产厂商。试着输入厂商百度,居然有这个生产厂家,且附了联系电话。似乎有一线希望,便试着拨打了联系电话,居然接通了,一个洪厚的男中音在话筒里响起,弟弟试着说明了一下诉求,那人毫不犹豫地答应试着找一找,让将拍的片子给他看一下,他确定螺丝刀型号。
整个中午,我们加了微信聊,与医院沟通,医院愿意出面沟通洽谈。整个过程出奇地顺利,厂商那边答应寄过来让我们用,不收一分钱,只需出个往返运费。
我们心里感激不尽,发个红包给他,他坚决不收。我想象电话那边男子一定是个面慈心善的人,他一定会得到福报。他的善良与热情如一束阳光,瞬间将我们心头的阴霾驱散。
母亲的脸上又有了笑容。赶在中午下班前做了腿部检查。下午就能取到检查结果,将片子发给厂商,手术螺丝刀也便指日可待了。
五
靠窗户的老奶奶做完手术回病房了,在麻药散去后,她疼痛难忍,一直哼哼唧唧,呻吟不止。一会儿胳膊喊疼,女儿便轻轻地揉胳膊,一会儿腰疼,女儿便撩起被子给她按摩腰部,一会儿想翻身,女儿便站起来,弯下腰帮她挪动一下身体姿势。仿佛母亲与女儿互换了角色,母亲成了娇柔可爱的女儿,女儿成了慈祥可亲的母亲。
而老奶奶的儿子始终一言不发,埋头坐在床脚的一个凳子上,神情淡漠,茫然无措。
下午两点半,陪母亲去做心电彩超。等候大厅已坐得满满当当,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大家神情肃穆,非常专注地盯着大屏幕,等待机械化的女中音呼唤自己的名字。
一个人的检查大约需要二十分钟左右,整个等待过程漫长而煎熬。
临床女子无法下床,她爱人借了一张活动床,从病房将她推到检查室门口。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床在楼道里显得很突兀。我们去看她,她的头硬撑起来,笑着跟我们打招呼,嘴里直喊疼。她的腿由于失去枕头支撑而犯困,发疼。
等了约两个半小时,终于轮到母亲了。进了检查室,医生检查得非常细致,从胸部一直脚,检查心脏跳动,血液流动情况等,一一分析截图。母亲不禁感叹,怪不得这么慢,原来检查得很细致。
再次回到病房,女孩依然没有回来。病房里似乎安静了许多,老奶奶如同婴儿般睡得正酣,不时有轻微的呼噜声响起,她的女儿在一旁默默地翻看手机,冷冷的,也没有和我们打个招呼。
女孩回来后,就给她姐打电话,咨询如何直播,诉说她半年内不能下床,总得给自己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想来想去,直播最合适。开个直播卖货的直播间,既打发了时间,也赚了钱。
只听她姐说,直播卖货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需要整天整夜守在电脑前,你能受得了?
女孩说,试试再说。
她的这种不服输,敢拼敢闯的劲儿,我暗自佩服。
不一会儿,她爱人回来了,一脸喜色地对她说,明天手术做不成了,改在周四,现在只需做一次手术,做完手术后观察韧带情况。
女孩露出灿烂的笑容,长舒了一口气说,好!
厂商根据x光片情况,将所需全套工具发了加急送,周三上午就到了,医院专门负责器械的小李收到货后,专门拿过来让我们确认。原计划排在周四的手术终于可以如约去做,母亲阴郁的脸上也有了笑容。
六
为了让母亲住院更方便一点,弟弟给母亲换了病房,两人间,自带卫生间,空间更宽敞,舒适。一天需要多花60元护工费。
做手术前一天的12点以后就不让吃东西了,加上灌肠的折磨,周四早晨起床后,母亲脸色蜡黄,形容憔悴。
为了保存体力,医生给挂了一瓶营养液。直到十一点多,护士过来通知去手术室。
搀扶着母亲向手术室走去,母亲走得很慢,右腿迈步明显吃力,对未知的结果总是迷茫,昨天术前谈话无疑让人悬心。
一位刚上岗不久的年轻医生很有礼貌地给母亲讲解手术中可能遇到的危险,如螺丝钉与骨头的粘合度高,由于时间长可能在取的过程中折断,那样就只能让它永久留在骨头里了。
母亲说,最好全部取出,我相信你们的能力。
他反复强调手术中有许多不确定因素,使我们至今隐隐担忧,尤其是母亲。第一次进手术室,母亲脚步犹疑,是我用力搀着她进去。
在更衣室换好衣服后,母亲被护士接到了手术室,向北门方向走去,而我被撵出更衣室,向南门方向走出来。我与母亲相对而行,那一刻,只觉孤单落寞,在人生重大时刻,只有靠自己去面对一切未知。
等候的时间总是很漫长,明明觉得已经过了很长时间,看表才知仅仅过了十多分钟。脑海中反复思量医生的话语。母亲取钢板的初衷是为了取干净留在体内的铁器,万一有螺丝钉折断,这次手术就是失败的。这也将成为母亲以后岁月里的一件憾事。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一定会取干净,一定能取干净。吸引力法则这时在我看来是强大的武器,深信心想事成的定力让我的信念不断加强。
两点多手术门打开了,主刀医生脚步匆匆,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情等着他。我迎了上去,他看到我后,很郑重地说,全部取出来了。他有着一位专业医师的冷静与不苟言笑,我连声道谢,他早已风一般向门口走去。
过一会儿,主治医生端着一个盘子叫家属,他说,你母亲的螺丝钉全部取出来了。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个长约20厘米宽约10厘米的不锈钢浅盘里,放着从母亲腿部取出的铁器,他拿着一个镊子数螺丝钉数目,金属与金属碰撞发出的铮铮声令人心惊,两块钢板,15颗螺丝钉。每个器械上都沾了隐隐血丝。母亲这些年该忍着怎样的疼痛,与这样金属和平相处?
我连声道谢,他说不客气,方正的脸膛透出善良的光芒。之后又转身走向手术室。
母亲从手术室回到病房,用一台监测仪时时监测血压,血氧,心率等,术后6小时不能喝水,身上带着导流管和导尿袋。前两小时处于半睡半醒状态,越往后越清醒。
到晚上九点多,主治医生过来看望母亲,嘱咐可以少吃点东西了。母亲渴得厉害,喝了半杯水,不敢再多喝,喝完叭咂着嘴说,真香!
对食物的渴望成为母亲术后最强烈的需求。为母亲熬了小米粥,买了包子,母亲边吃边赞好吃。
七
周日医生换药后,说可以出院了。于是早早办理了出院证。
上午正在收拾东西,突然一声声凄厉的惨叫传入病房。声音越来越大,听着让人揪心。这该是遭了怎样大的疼痛才能发出的声音。
护工过来帮邻床阿姨打水,一问才知是隔壁一男子做了膝盖手术,医生让做弯曲动作,疼痛到不能忍受。
在去楼道打水的时候,竟然碰到了老奶奶的女儿。老奶奶做完手术第二天就出院了。
我们彼此都给对方一个和善的微笑,我问她,在等医生?
她笑笑说,等医生开点药。
那一刻,有种故人重逢的欣喜,心头不禁涌动着一份关爱与祝福。
午后,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由南向北而来,本打算午后开车接母亲回家的愿望落空,不得不在医院等待一晚上。
雪越下越大,起初是如盐粒般的小碎点,扑在衣服上发出沙沙的脆响,后来慢慢变成一朵朵白色的小花,漫天飞舞。不大一会儿,周围的一切都变成白茫茫一片,天与地与城市皆一片雪白。天空如撕棉扯絮一般,人在天地间,变成微小的一粒尘埃。何其渺小,何其卑微。
雪下了整整一夜,地面上积雪深达3厘米。高速公路全部封闭,工作人员全部出动,连夜奋战,清除积雪。
天已放晴,积雪在阳光的照耀下变得莹润,艳丽。“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这妖娆的雪景,美则美矣,只是来得不是时候,一场大雪将许多人困于路上,动弹不得。
不停地观看交通广播直播频道,听主持人播报最新路况。母亲一脸焦虑,我们不断安慰,大概中午时分就开通了。
这时,一位实习的护士女孩推门进来,看到母亲还在,一脸嫌恶,厉声质问道,怎么还不走?昨天就办理出院了。
母亲满含歉意地说,这不是大雪困住了吗,高速通了就走。
女孩似乎极度愠怒,啪一下关门走了。
昨天去找医生再延续一天住院,医生说已办出院,再不能延续了,今天就不收你费了,放心住着吧。
然而,女孩的行径让人无语。
恰好,交通广播员发出最新播报,高速口开通了,七座以下车辆可以通行。于是,收拾行李,与邻床告别后走出病房。
母亲拄着拐,左脚吃力,右脚悬空,缓慢地向前移步。我和弟弟左右护着。
在楼道口遇到了门口女子的丈夫。他笑着问,出院了?
我们点点头。
我又关切地问,你爱人也快能出院了吧?
他说,还没做手术,例假来了,只能推后。
我们就此道别,仿佛是亲人般有点留恋。人与人之间,在患难之中最能产生共鸣。
我暗暗替女孩担心,在医院住了已经十几天了,每推后一天,就得多忍受一天疼痛。但愿她早日康复,能重新健走如飞。
车辆驶出大门的一刹那,只觉如释重负,终于走出牢笼,重获自由。走进医院,如同不得不进入的牢笼,为了重获健康,只能满怀一腔希望,将身体托付给医生,任他或扎或划或缝。为了自由,不得不忍受暂时的拘束,疼痛,花光所有积蓄,去求取生存。
别了!这个令人又爱又恨的地方!
别了!那些短暂熟悉而又陌生的容颜!是他们让我深切体验到人间的温暖与苦难,人与人之间微妙的缘分。佛说,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能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我们有着短暂的交流,有着对彼此的关切与感激,这就是难得的缘分!此刻话别,再见不知何年。惟愿我们彼此珍重,好好度余生。
公路两旁的树木皆琼枝玉叶,一棵挨着一棵,庄严肃穆,直指苍穹。蓝天,白雪,灰色马路,我们仿佛正在进入一个奇妙的童话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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