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记忆之城安好。我何必打扰。唯总念重来,重来、亦无法重来。
总做一个梦: 14岁的仲夏,我半束起黑中发,穿着浅红半袖翻领上衣,藏蓝七分裤,登一双米色帆布鞋,背一个奶白色双肩包,慢慢走在马路边,旁边树木困倦打盹儿,行人面无表情,来往车辆像是静止的符号。我就那么走着,走着。
"然后、醒了?"老板挑了挑眉毛,娴熟地为我续上酒。
我已喝了五杯、这散着清冽气味的透明液体。舌尖越品越觉甘甜,毫无醉意。12号当铺的酒,果然,特别。老板说,这酒叫"似水流年"。
"走着,然后他就出现了。'倏忽'一下,踩着单车、从我身边,疾驰而往,目无停留。好像一团风,没有痕迹,但只刮得我心里生疼。天空蓝得晶莹剔透,仿佛随时能够滴下泪来,白云静悄悄躲闪我、唯恐被难过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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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毕第六杯酒,我竟开始迷迷糊糊,用手拄着头,偏靠在长背椅上,闭眼后、夜色仿佛一幅油画。我荡在起浪的船仓里、晃晃悠悠,踉跄不安。还是,醉了。
老板的声音仿若远远飘来,只听得几个字,便逐渐弱了。"...你想找他问个明白?或..."
可以吗?我喃喃自语,身体好似随着一股强大光束、极速游离开此地,眼前是万花筒般,不自主向前飞,也不知何时是尽头...
我感觉有人在叫自己名字,声音遥远而熟悉。揉了揉眼睛,先是模糊不清,恍然看见一个少年,再定神看去,惊得不轻,张圆了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陆双!你怎么样?"宫航蹲在我面前,不对、确切说是、15岁的宫航!他还穿着天蓝色短袖,黑色校服裤,旁边立着他的自行车。
这次的梦,与从前不同: 他停下来,同我说话了。我忖度着,不由得开始留意自己,此时的自己,竟是15岁时的模样和穿着:浅红半袖翻领上衣,藏蓝七分裤,登一双米色帆布鞋,背一个奶白色双肩包。"咿?"小腿上擦破了皮,一碰还真疼啊。
"对不起!我刚才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把你撞倒了,明明看到没有人啊?!可能,眼花吧。你没事吧?" 宫航恳切解释道。我直视着他的眼睛,率真,纯粹,羞赧,那么明亮。他被我看愣了。
"没什么。"我站起身,拍拍屁股后面的灰土,朝他笑了。他又是一愣,转而也笑了,干干净净的笑容、那是我记忆里常有的画面。如今近在咫尺,却模糊起来。他扶起自行车,边推着、边走在我身旁,还是第一次,这样。纵然是梦,也好。梦?既然是梦,我又怕什么?把一直想说的说了才好。
"你觉得那个岁数大的老师讲得怎么样?看见你一直在记笔记。"宫航先开口。
他指的应该是我们在校外上的二课堂,‘那天’,我们去学了作文,授课老师是个老头吧,好像很有经验。我一直做笔记吗?不记得了。但多半是由于、那时的我内向极了,敏感极了,意识到宫航也在课堂,总想着他是不是在看自己,才片刻不动,装得认真。
"他讲得很好。"我说得是真的,直到今天尤记得他讲过: 写作文要写好,要遵循"凤头,猪肚,豹尾"这个原则。
"宫航,你喜欢看什么书?"这是我在心里预想过很多遍的问题。那时在班里,我语文成绩最好,他常来找我说话,有时俏皮打趣,有时欣赏夸赞,身为班长、他没有架子。总不像此时,他反倒拘谨了。许是在思考我的问题,不一会儿,"《鲁滨逊漂流记》...陆双,你今天、有点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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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脏忽然加快跳动,下意识摸摸脸,转而平静下来,脑中闪过: 已经15年了,岂是'有点不同'?!
"我从前怎样?你说说看。"是的,我非常想知道,即使仍记得他在毕业留言册上,给我写过: 但愿未来再相遇时,你可以直视我的眼睛,不要再游离。
"你平时很自信,自信到、看不见别人。"他轻咳了一声,又接着说:"可是,你又很腼腆,有时很想跟你说话、都不知怎么开头。"
我们并肩站着,等红绿灯。我环顾前方一座商店,小时候常去的。后来拆了,现在是停车场。
"...宫航,你还能想起你第一次、喜欢看一本书的感觉吗?我是说,第一次。"我看了眼他手扶的自行车,"我想坐在后座,你就骑车带我到回家吧,过两条街就是我家。"说完,我居然没有脸红,默默等他回应。
他好像从来没有想到,会听见我说这样的话似的,半晌,跨上车,转头微笑而轻柔地示意我上来。我侧过身,轻快坐上去,没有碰他的后背,只扶着车座。他将车骑得很稳,很小心。"宫航,你可以骑得快一点!"
风声渐渐在耳边大了,呼啸起来。我看见他的淡蓝色衬衫被吹得鼓鼓,我的头发向后扬起,"陆双!"他忽然喊到。
我没有回答,他骑得更快了。他好像还在说什么,我听不清。但我对他说的,他一定也没有听见。
"宫航,你是我的初恋。"
风越来越大,我闭上眼睛,感到头晕目眩,身体又游离开来,看见"万花筒",极速飞转,我向着前方,无法回头。多想再看一看,我的单车少年。
我醒来时,老板正在旁桌招呼客人。头好疼,从包里掏出化妆镜,怎么哭了。
"你醒了?"老板端来一杯柠檬水,坐到我对面。
我苦笑道:"又做梦了,不过,有点不同。"
走出12号当铺,我回头对送我到门口的老板说:"你的酒,怪。"
老板神秘地笑了。"你的小腿磕破了。"
12号当铺 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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