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凌晨 酒吧 火车站
-1-
1997年的那个春节,家乡大雪纷飞,我家里也像个冰窟。
“我怎么嫁给了你这个窝囊废!”
老婆言语恶毒地骂我,眼里却泡着泪。孩子们无精打采地窝在被子里。这些年老婆穷怕了,能省一点是一点,所以没到烧饭时候,煤球炉自然是没点的。
我没读两年书,却是个手艺不错的裁缝师傅。父亲钻了一辈子煤窑洞,不想我“子承父业”,便咬牙让我去学了这门手艺。
只是我的裁缝技术早就手生啦!想想就在几年前,全村大人小孩有多少新衣服是出自我手!那时他们对我恭恭敬敬的,我也沾沾自喜于不用钻漆黑的煤窑洞。尤其年底,我通常是忙不过来的。我们的日子过得要多舒心就多舒心。
我们攒着一分一分的钱币,想着有朝一日能翻新这栋土砖房,我可是有两个儿子的人。
可世道一转眼就变了!
人人都穿上了款式新颖的衣服。无论我的衣服做得有多结实耐穿,他们还是慢慢嫌弃起来。也怪我,没能与时俱进,做出那些漂亮的新式服装。
物价也在飞涨,我们攒下的钱越来越不值钱了,建房子的心愿已成肥皂泡了。
没办法,再这么耗下去,家里连锅都揭不开了。
于是,我拉下脸皮,接过父亲的镐头和挑篓,爬行在那个黑暗的世界。然而即便这样辛苦,老婆也一省再省,我们还是没法把日子过景气。
更让我害怕的是,没几年,遍地的小煤窑似乎一夜间消失了。这下,除了求老天爷赏雨水盘活几分薄田,我已别无他法。
两个孩子都到了上学年龄,老婆刻薄一日甚比一日。我过得简直比窑洞里还黑暗。
-2-
村里的年轻人陆陆续续出去广州打工了,我连小学都没毕业,估计没有厂子愿意接收我。
可除了走出去,我想不出别的活路。
所以,还没过完那个冰冷的春节,我就和村里的未婚小伙子刘军,坐上了去往广州的绿皮火车。他前两年就去了广州,这次是回来过春节的。
不对,是站上了去广州的火车——我们排了一整天的队,才买了无座票。
火车上那么多人!都是去广州跑生活的,倒也不孤单。
一整晚没睡觉,凌晨五点半,火车缓慢停下来。
广州火车站灯火通明,就像大白天,广场也大得没有边。我有些激动,也害怕着呢!
刘军带我坐上了去他宿舍的公交车,开出不久,识字不多的我看到窗外街边有家店叫“下一站,幸福”,招牌上还用灯光装饰成了一个酒瓶的形状。
后来我无数次地经过它门前,才知道原来这是一家酒吧。
“下一站,幸福”,这是好兆头,我窃喜着,好像抽到了一支上上签。
还没等我喜够一天,便被打回原形。
那天刘军带我去面试,我不懂普通话,连蹩脚的塑料普通话都说不出来,不懂电脑,没有文凭。给我面试那娘们直朝我翻白眼,最后扇扇手让我走人。
我欲哭无泪。和刘军挤了几个晚上,又面试了几家厂子,都没有结果。
我苦闷得很!又一个白天,我抗着饿在街上闲逛。天桥上几个摆地摊的人吸引了我的注意。那天气温突然变低,风吹得人直哆嗦,我穿上家里的老棉袄才勉强撑住。
有个摊位在卖手套和围巾,热闹得很。我粗粗数了一下,半个小时,那个瘦不拉几的男人就卖出了三十多条围巾和十多双手套。围巾二十,手套十块。好家伙,半个钟就收了七百多块!
我看得入了神。可惜他的存货很快就卖完了。他吧唧数钱的样子让我羡慕不已,这就是幸福的模样啊!我想起那家酒吧。
我靠过去和他聊起来。想不到,他和我同一个乡的,摆地摊两年多了,生意时好时坏,今天算撞大运了。
这是我的贵人。
那天他太开心,请我在路边摊一起吃盒饭,还点了几瓶啤酒。他很快喝高了,滔滔不绝地和我说着他的摆摊生涯。
我很动心,趁机仔细问到进货地点,进什么货,定价窍门等。我记性很好,这是我引以为荣的事,我把他说的都记得牢牢的。后来他似乎清醒了点,警惕地收了嘴,摇摇晃晃地走了。
-3-
也幸亏我这记性,我按他说的,进货,选地点,似乎很顺利地开始了我的摆地摊生涯。至于语言,我不怕丑,两个月后,奇迹般地,我竟然会说很多白话了。
其实,这当中心酸,我都不愿回忆。
最初我总进不对货,赔了好多次,但运气好时,我又能把窟窿补起来。后来,我开始留意日期和天气,还配合地点,如情人节在珠江边卖玫瑰,下雨时在地铁口卖雨伞,转季时卖衣服口罩,周末时在医院附近卖水果……实在不知道卖什么时就卖公仔和钥匙挂件。
摆地摊水很深,我呛了好多次水,每次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露出水面,都觉得是死里逃生。
更难应付的是同行的挤兑。我明着被老摊贩警告过,暗里被蒙头捶打过。逐渐发现几人成虎,便挖空心思加入一些小团体,时不时得到一些保护。但竞争太激烈时,即便是固定小团伙也容易反目,以致大打出手。
那时的城管还没现在这样无处不在,地摊市场相对宽松,可也架不住时不时如丧家之犬般,慌忙逃窜。
我常常丧气得很,如果不是卖对货时猛增的成交额刺激我,我早就回家种田去了。
一年下来,我竟也把自己养活了,并且还寄了五千块钱回家。
刘军他们知道我在摆地摊后,与我断了联系,嫌我丢人。
我却在第二年的春节把老婆带来广州了。有她的帮忙,我至少有口热饭吃了。
这一年我们挣得更多,远远超过在家挑煤时的收入。
幸福生活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有几个晚上,我像城里人一样,牵着妻子的手逛到了“下一站,幸福”酒吧,我想去体验一下城里人的幸福到底是什么模样。
妻子却一把拖住我,惶恐地说:“肯定贵得死,你要死了,去这种地方!”
我也羞愧起来,我哪配呢,真是的!
我们又开始没日没夜地操持起来。
-4-
接下来那一年,我把弟弟和弟妹也带出来了。我想,有了亲人抱团,敢欺负我们的人就会大大减少。
果然我们的生意越来越好。一开始我们两兄弟是合伙摆摊,弟妹强势,也很灵泛,来了不到一年,就比我做得更好了。
弟妹不服气,觉得她挣得多,理应分得多,而不是平均分配。
我怨她不知进退,不懂感恩,活生生一只白眼狼!
我们最终恶脸相向,以前的和睦兄弟变成了前世今生的仇人。最后我们分道扬镳,各干各的了。
两个老人在家管不住我们两兄弟的孩子。我的儿子们跟我一样草包,读不进书,初中没毕业,我干脆把他们也带过来了。
有了两儿子帮忙,我如虎添翼。看着银行账户里不断变大的数字,我心满意足。
幸福生活就是这样的吧!
老婆仍然很节约。从家里带来大罐的辣椒酱和大坛的腌菜,一忙起来,我们就只吃白饭就这个。要么就在菜市场收挡时,去买最便宜的菜,有时直接捡菜贩们不要的蔬菜回来吃。
我们租住在城中村最便宜的房子里,儿子们和我们夫妻住一间房。老婆是什么滋味,我好久没尝过了。
儿子们好像也被这个大城市的气魄镇住了,整天怯怯地跟在我们后面,递个物品,收个钱,脸红红的。
只有一家人在床边悄悄数钱时,我才又真实地摸到幸福这玩意儿。
我们还会更幸福!
-5-
几年后,我们终于攒够了建房子的钱。
留下两个儿子守摊位,我和老婆回家苦熬半年,请了少数大工,自己当小工,建好了两层楼房。
弟弟一家已与我们势同水火。弟妹眼红我们建房子,也回来准备建。她一到家就破口大骂两个老鬼在老宅地基上分配不均,死死咬住不让我们建。
我们两家干了几次架,我的脑袋被开了一次瓢,弟妹被我踢断几根肋骨,最后还是我让步了,房子才得以建起来。
两栋崭新的房子立在村里,分外耀眼。我们两家彻底决裂了。想起以前的相亲相爱,漂亮的新房子也没能让我开心起来。
我累成狗,看着黑瘦黑瘦,扁平得像木板一样的老婆,我一点弄她的欲望都没有了。我们才四十多岁,不知别人的四十多岁是怎么过的。
两兄弟都没钱装修了。老父母住在没门没窗的新房里,照样笑裂了嘴。
-6-
我们又出现在凌晨的广州火车站。
这么多年,每次都坐晚上的车(其实是坐地上啦),为的是到达的那个白天还可以出摊。
每次公车经过“下一站,幸福”酒吧,那个五彩的酒瓶总在凌晨的昏暗里闪闪烁烁,好像幸福在遥遥地招手。
今年我笑得有些苦涩。
儿子们不成器,固定的地盘没守住,房里堆满了没卖出去的货品,正等着我们过来出谋划策。
我急得满嘴是泡,折腾了两个月,才又重新立稳脚跟。头上的伤口,在广州阴雨的天气里,时不时地疼痛。
我更费力地教儿子们摆地摊的窍门,老婆更抠门地省钱攒钱。装修的费用一点一点多了起来。
亚运会前夕,广州的城管队凶悍起来,像龙卷风一样把我们搅得七零八落。他们说我们是城市的蝗虫,要赶尽杀绝。
我们终究敌不过他们,几经踩点,我们搬到了东莞。凭着在大城市混的经验,生意竟比广州还好。
两儿子也终于成器了,各自能独当一面了。更可喜的是,经人介绍,两儿子都在老家找了老婆,我们的摆摊队伍又扩大了。
孙子一个一个出生了,跟下猪仔一样。不能走路时,我们背着他们出摊;能走路了后,我们将绳子绑在他们腰上,另一头绑在货架上。现在人贩子多,可不能让他们得手。
过不了多久,这些娃娃又是好帮手了。这样看来,我们家要出第三代摆地摊的了。
渐渐地,东莞的城管也猛如虎了!这些年,我们搬到了佛山,这里是我们的新天地。还好,城市越小,房租越便宜。
可我也忧虑啊,我的孙子还能靠摆地摊挣上钱吗?我的曾孙子呢?
唉,头又痛起来了。暂时先别想这个问题吧!还是想想圣诞节快到了,该进哪些新货了,该去哪些点摆……
-7-
时间过得真快呀!
此刻,我躺在小诊所的病床上,最近胃疼得更厉害,昨晚都晕过去了,老婆把我背到了这里。
我掰着指头数了数,今年是我摆摊第二十个年头了。
家里的新房子还没装修,因为没几天在家里住,就一直拖着没动工。也幸好没花这个钱,在村里新款别墅房的对比下,我们家的新房子已成旧房子了。
我盘算着再建一栋全村最新的楼。
我手里握着近百万,我有钱。
建好房子后,我就回家,过幸福的生活,再也不出来了。
我一直记着那家酒吧,“下一站,幸福”。虽然这几年它已不见踪影,我却一直相信,我的下一站,一定会幸福。
前些年,医生说我长期饮食不调,胃已经千疮百孔,让我好好调养,我哪有那闲工夫!
今年,我的肚子上总能摸到硬硬的圆球,疼得也一次比一次漫长。
我心里其实害怕得很。
也许,我也得做好准备,我的幸福,可能真的,要到下一站了。
下一站,幸福
网友评论
看完心里五味杂陈!
不写东西还真不会去关注这些,是写作让我懂了很多。谢谢香香姑娘。
故事生动感人,平凡人生,生活充满艰辛,熬过苦难真要享受时,却病患缠身。哎!
还有,为啥有塑料普通话?这是我第二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