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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我顶着酷暑徒步十余里行至家。
归来时,母亲端坐于院中,正剜着核桃。青绿的核桃皮从她黝黑的手中脱落,小刀在她那双粗糙皲裂的手中灵活翻飞,她将剥好的核桃投入筐中。青黑的皮将小院铺满,叠成一座小山。隔着院子,我能闻到皮子的涩味,也能看到母亲发白的鬓角。二哥推着泛着红锈的独轮车,沉默地将核桃皮铲起,将厚重的皮子翻入小车。他推着小车走,路过我时,他眼皮微动,仿佛并不惊异我归来。他待在家中久了,已经没有休息日的概念,唯一保持的就是早晚近乎刻板的生物钟。
他朝我点点头,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
我将他的无措看在眼中,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出门去,不免又乱想。
二哥少年辍学,随了父亲的少白头,也随了父亲在骄阳下常年劳作而来的黝黑脖颈。稚气的少年关在家中十分仍然别扭,也成了母亲心中悬着的刺。
饭桌上,母亲轻声埋怨我回来也不说一声。
我将路上众多的苦楚与抱怨随着饭食一同咽下,轻声道,“这不是忘记了嘛!”她不知道,进门前我想对她说好多话,我想诉说我的委屈:三十多度的天气独步行走两个钟头,间或而来的呼啸车声和贴着身子擦过的汹涌热流咄咄逼人,应对陌生大叔载我一程的搭讪时对各种安全案例的思量,最多的还是对她不来接我甚至上升到不关心我的埋怨……可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看到她的那一刻,我明白我没有必要用我的无病呻吟徒增她的烦恼,她在家中那沉闷的万千委屈又向谁诉说呢?
她信了。她兴高采烈地同我讲着,“今年打了不少核桃,妈连着剥了好几天了,你看到一院子的核桃皮了吗?都是妈剥的。”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热烈与我分享——她找不到说话的伴儿。父亲时常不在家,待业家中越发沉默寡言的二哥像压在她肩头撂不开的枷锁。她不知如何待他,有时加倍地讨好,有时低声的咒怨,更多时候却是对自己的失望或将希望寄托在廉价而频繁的网络咨询上。
那时我年纪小,长着一颗叛逆的心,却也愿意附和她,应付几句才离开饭桌。
那日的黄昏十分惬意,不同于闷热的正午。
黄昏的微风拂过面颊。我心很静却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树叶风声萧萧瑟瑟,却并不落寞。秋叶随着风缓缓飘落,在地面积攒了一层又一层薄脆。踩上去,悦耳清脆的声音让人心生欢喜。
父亲从田里回来,伴着熟悉的咳嗽声。
父亲此刻在院子里侍弄母亲闲暇时种的花草,和母亲谈论搭个葡萄架,如此后年中秋便能吃上自家种的葡萄。
母亲欣然同意,愿意让出那片花田。
她本不喜花,种花只是跟着叔婆们随波逐流,农忙时更耐不下性子侍弄那娇贵无用的月季。她更喜欢青翠欲滴的葡萄,因为可以食用,因为葡萄付出的精力少,因为……父亲喜欢。
父亲决意好要拉葡萄架的打算,又开始兴高采烈地修缮院子。
他不知从何处担来几担石头,将院子里的土地松软之后,把石头覆盖在土层之上,抡石锤慢慢夯实,将一块块巨石紧密地嵌入泥土中。如此,土质朴素的院子便有了一条干干净净的石板小路。
我家院子漂亮得像一个小花园:姹紫嫣红的花儿,南瓜,茄子,豆角,之类的蔬菜,清香扑鼻。甚至田畔还有一株结在藤上的一寸长的小西瓜——那是母亲学会网购后买的种子。这些花果和绵长的白石板路相得益彰,十分宜人。母亲也很高兴:雨天终于不用踏过满脚泥泞。她轻声埋怨父亲,暗沉的脸上露出光泽,掺杂着喜意,眉头蹙起又放下,“早该修了。”
父亲蹲在地头抽着烟,脸上带着笑,很高兴。
后来我便开学了。送走了我,母亲终于可以闲下来,专心操持她最担心的二儿子了——曾经幼时最忽视的那个儿子,是她的遗憾。
可有些遗憾,不是想弥补就能弥补的。
母亲带二哥去古城玩,因为她听人说出去旅游对人的心理恢复有好处。我不知道她那么一个内敛古板的人怎样鼓起勇气带着成年的儿子走出舒适区,离开生活了多年的家;我也不知道她忍受腿疼的煎熬带着儿子走完了陌生的城墙;我只知道,这是一次两人双向痛苦的旅程。我想象着她经过景区昂贵的小吃摊是怎样耐心诱哄二哥问他要不要吃,而二哥只是沉默低头,或凶狠拒绝,而她嚅喏回应的场景。我想象着回家路上,母亲低声下气地问二哥玩得开不开心,二哥勉强回应之后她强颜欢笑,又止不住说了更多的画面。
后来,因为某些原因,我回不去家了。
待在学校,只听闻父亲出车回家正在隔离,再后来,我竟与母亲也渐渐少了联系。每次打电话,那头的她总是以热情真挚的感情同我谈话,她知道我一向喜欢那种语调,因为显得她很快乐没有烦心事,以至于我以为家中一切安好,并没有发现不对。最后那通电话,她破天荒主动给我打了个视频,她说她终于把二哥送回了学校,我想看她脸上的表情,却发现那似乎不是喜悦。通话的最后,她问我,妈妈看起来有没有什么不一样。我望着母亲手机中像素模糊的画面,摇了摇头。母亲撑着笑容,说她一侧的脸肿了。我忙问她怎么肿的,她若无其事道,睡了一觉便无端肿起。
可笑那时我只顾着自己,竟然忽略她到这个地步。
有些事情,是早有征兆的。
母亲总说她腿疼,向她提去医院她又不作声,半晌呢喃,医生开的药不顶事,检查不出大问题,还花了许多钱。
母亲的病慢慢拖着,她只在电话的末尾稍稍带过一句,甚至不再提起,我们却都以为她好了。
她得不到她想要的回应,渐渐放弃了表达。
后来,母亲竟不能爬楼梯了,她说腿骨总是“怔怔”地疼。
她卧床的时间越来越多,她总说起二哥假期给她做饭的事情她。她在电话中同我念叨,你二哥啊,终于学会做面条了,他真孝顺啊,把面端到我的面前……你哥会做饭了啊——妈不在了他不用再吃方便面了。
她又频繁地提起她故去的三姐——我的三姨。三姨瘫痪多年,卧床不动,心情郁结,病根早埋在了骨头里。三姨走的时候,是一个初春的夜晚。母亲连夜赶去城里操劳三姨的后事,一夜未归。她说三姨走了是好事。三姨有一双不成器的儿女,早盼着她走,他们自己活得窝囊,就将自己生活的病因尽数归咎于三姨!我努力宽慰母亲,妈,你不会像二姨一样的,你还有我们,您有大哥,您有二哥,你还有我啊,我们一大家子都在呢!你还要看着大哥结婚呢!我们一家人一定会齐齐整整的,您以后还要跟着我享福呢,您可要健健康康的……
她看不到了。
她那永远热烈的语气,她总是那么多苦,她又是怎么笑着用儿时哄我的语气同我聊天的呢?哪怕只是那么一件小事,她都要重复叮咛,她是有多么放心不下我们呢?而我们,又在做什么呢?我们做的事情,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她想对我说的话有那般多,我却总以为还有时间,我总会磨砺自己后回报她,给她幸福。可一辈子又有多长,她的一辈子和我的一辈子又怎能重合!我只能将遗憾吞入腹中。
父亲愈发沉默寡言,他常常坐在沙发上看整个下午电视,再昏昏沉沉醒来,周而复始。临近中秋,父亲叫我无论如何回家。他搭的葡萄架,早已成熟,如今我们也能守在葡萄架围着秋老虎巴巴地等着果子吃。我却幡然醒悟,母亲也是极爱吃葡萄的。
那日,办完冗杂的手续,冲破重重关隘,我终于背着行囊,在村口下了车,想起从前回家的情景,毫无征兆地落了泪。
泪水湿了眼眶,朦胧情景再现。一个姑娘软和着语气,像是撒娇,“妈,你怎么还不来接我啊,等你出来我已经走到家门口了。”母亲喜悦的语气回荡在耳畔,“这么大人了还不能跑几步路了。等着啊,妈就来了。”
可是那日,母亲竟又没来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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