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我泪别了母亲,到了东南海岛上当兵。
我们一个班驻守的海岛,还没巴掌大,地图上也不过是个小圆点。像老家的八亩田,我们叫它“八亩岛”。
这里一年四季光秃秃的,是个“兔不拉
屎鸟不飞,人不想来难喝水”的鬼地方。
每天,除了升国旗,就是没完没了的训练,烦闷得透不过气来。我当兵是因为家穷。打小没了爹,娘拉扯我们弟兄仨,大哥二哥三十多了,连个媳妇都讨不起。原本想能学个驾驶技术啥的,回家开大卡车讨个媳妇成个家,上岛后也落了空。
我那时唯一的愿望是能考个军校赶紧离开这个讨厌的“鬼岛”。
班长杨刚大我两岁,山东泰安人,他家与我老家河南濮阳搭界。他带我们这帮新兵蛋子开荒,我暗笑他的迂呆。
我们连喝的都是水泥池里沉淀的咸海水,驻岛战士由于长时间饮用,血压普遍比正常人高,有时毒辣辣的太阳一照,常会有人晕倒。与我老家甜滋滋的井泉水比,喝岛上的水就是一场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在寸草不生的荒岛上开荒,这不是做梦娶媳妇吗?
就像新来的一期《解放军文艺》里那个《心愿》的作者阳岗写的小说一样,在戈壁滩当兵,想在沙漠里挖出一片绿洲,简直是痴人说梦!
班长除了操练时板着一张刀瓜脸,其他
时间笑眯眯的,好像藏着什么甜蜜的心事。
一天晚上,熄灯号响过。我看书累了,尿急出恭。淡淡月光下,一个黑影匆匆闪过。紧跟几步,我发现是班长扛个锹,往东北方向急走。
等我赶过去,他已掀开一个圆形的薄石头盖子。原来,这家伙一个人在偷偷打井,已经挖了十几米了。那些挖出的土石子,被隐藏进不远处的海水里。
班长见瞒不过,便对我说 :“以前与你一样,我也想考个军官离开,但见战士们没水喝,为了稳住大家守岛的心,我决定放弃军考干件‘大事’。”班长让我必须保密,万一将来打不出水就封住,也不丢人。
我说 :“远亲不如近邻,也算我一份。” 班长眉毛打个霜样的结 :“你个没出息的,我一个人足够了。你好好看书,累了来临时搭把手就中。”
他挖我挑,干累了我俩坐下来抽烟。我
有些好奇 :“你怎么断定这下边有水?”
班长从裤袋里摸出一张纸,指给我看。上边经度纬度纵横交错,有许多听都没听过的岛名和密密麻麻的数字。“你看,附近三十里这个村的水井,还有五十里外的这个水井,与咱脚下的可是一道水脉。我就不信他有水咱就不能有?”
尽管班长固执得令我半信半疑,但我还是为他,也为我俩共同的“秘密”守口如瓶。半夜,我看书累了隔三岔五就偷偷跑去帮他。我们还为究竟叫“邻居井”还是“兄弟井” 争个不休。
有回干累了,我俩坐下喘口气儿。班长掏出了未婚妻的来信,不防有张照片掉在地上。照片上,一个长刘海儿的俏村姑,有一对笑意盈盈的酒窝儿。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姑娘,一下子看呆了。
班长红着脸 :“你小嫂子小梅,当教师呢,俊不俊?”
我一瞬间羡慕嫉妒极了,心想一辈子能讨个这样的媳妇就知足了。我呆呆地发窘,竟忘了回答。
第 536 天时,井下终于见了潮。班长用裂了口子黢黑的双手捧起滴水的沙土喜极而泣 :“我们终于有水啦!”我兴奋地上前拥抱他。
“危险!快躲开!”突然,头顶斜上方一块虎头那么大的石头砸下来。班长把我推开用身子护我,自己却被砸倒在地,额头上血流如注。
“班长!你不能死,你要挺住呀!”我在井下撕开临时急救包,为他包扎。
“我不行了!剩下掏井的任务交给你了!这口井依你的,就叫兄弟井吧!”班长呼吸急促,血汗交加。
他摸索着掏出那张发黄的照片 :“你嫂子我不放心,也托付给你了兄弟。你一定要对她好!”
我抱着班长渐冷的身体用力点了点头。他微笑着垂下头,倒在我怀中,永远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兄弟井终于出水了,我们为班长集体告别。他安详得像睡去了,脸上依然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那张照片被血水浸得红艳艳的。泪水伴随我嘶哑的呜咽声,模糊了我的双眼。
那一刻,闪电和雷鸣也赶着来为他送行。狂风掀起巨浪,国旗猎猎作响。
后来,我考上军校,接替他当了班长,小梅也成了我的妻子。我们开荒后的地上种上了各种蔬菜和瓜果,还有大片大片火红的木棉花。整个八亩岛七彩斑斓,仿佛一个妩媚的花园。
每年的“兄弟井”庆祝日,我们都会一起在埋葬他的八亩岛上,为他点上一根烟,倒上三杯酒,献上时令瓜果。
那天,我随手从书架翻到那本《解放军
文艺》,作者“阳岗”的名字异常醒目。
那个爱做沙漠绿洲梦的,可不就是他吗?
原来,只要有梦,沙漠也可以有井,长出一大片美丽的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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