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山里面尽管生活条件艰苦,年节却十分的热闹。小孩子最爱过年了,倒不是为了穿新衣、吃好饭,而是因为从大年三十开始,一直到正月十五,每一日晚饭一吃,便可以成群结队的提着灯笼,走东家窜西家地玩耍,少不得每一个碎娃的衣兜里都装满了家家户户大人们分发的包谷花、炒黄豆以及糖板,便一个个都喜得清涕直流的脸上笑开了花。
我大约是在三四岁时加入年节时耍灯笼的孩提队伍的。可是我的第一个灯笼却来之不易。当时,我家里只有一个铁丝骨架个头很大的灯笼,那是要在大门脑子上挂的,并且那灯笼个头也太大了!大约是在腊月初的时候,我偷偷从装粮食的木柜里面拿出来提过一回,极不趁手。
于是我便使劲地闹活,要家里给我买一个小灯笼。当时公社所在地唐家河街已开了集市,三、六、九逢集时,自然卖各种东西的都有,少不了也有卖灯笼的。
图片来源于网络可是要买灯笼自然需要有钱,那时候家里能变钱的东西有限,只有鸡蛋可以卖钱,于是我天天围着家里的那四只母鸡转,只要传出了它们“咯哒哒”报蛋【注1】的叫声,我就兴奋异常,自然就要跑去鸡窝看。
偏偏腊月天母鸡们并不怎么爱下蛋,它们有时候尽管也报蛋,但那只不过是它们争取改善伙食的计谋,并不是真的下了蛋。因此足足等了五六天,才攒下八颗鸡蛋。尽管我那时没有上学,还不会算账,但估摸着八颗鸡蛋换一个灯笼应该足够了,于是就使劲怂恿父亲去卖鸡蛋买灯笼。母亲也同意父亲去卖鸡蛋,但叮咛要先称一斤煤油、一斤盐,剩下的钱才能买别的啥。
那八颗鸡蛋在供销社里卖了六毛四分钱,称煤油用了三毛八,称盐又用了一毛七,只剩下了九分钱。父亲便手里紧紧捏着供销社找回的那三枚硬币(一个五分的,两个二分的)和我去集市上那唯一的灯笼摊点买灯笼去了。可是一问价,最小的灯笼也要一毛五分钱,父亲再怎么搞价,我再怎么流眼泪,摊主都不愿意九分钱卖给我们一个。于是我痛哭流涕地跟着父亲离开了灯笼摊。
“咱自己做灯笼吧。”父亲安慰我说。我无可奈何,只好含泪点头同意。于是父亲又领着我返回供销社去买糊灯笼所需的红纸、白纸。花六分钱买了一张红纸后,剩下的钱远不够买白纸了,所幸供销社营业员跟父亲认识,便让我们赊了一张白纸。
糊灯笼的纸张算是有了,可是扎灯笼骨架还需要竹篾,我家没有竹子,更何谈竹篾呢?于是父亲只有硬着头皮去生产队里唯一有竹园的王忠会家讨要竹子。尽管王忠会极其爱惜竹园,平时不管是谁去讨要竹子,他都一概拒绝,但念及我会看病的父亲曾经扎针救了他小儿子一命的份上,破例允许他去竹园里砍一根水竹。
用那根水竹破开的竹篾,父亲总共扎了三个一般儿大小的灯笼骨架。母亲也忙着打浆糊、裁纸、剪灯花、糊灯笼。我也不愿闲着,便用母亲剪完灯花剩下的红纸边角料也剪了几个七扭八歪的小灯花,贴在了一只灯笼上部原本留白的三角形框格里,便使那只灯笼变成了“花不棱登”。
图片来源于网络眼巴巴等到了年三十,一吃毕年夜饭,我便提着那只“花不棱登”跑到了院里。邻居马家两个比我大一些的孩子也提着灯笼跑来了我家院里。父母亲少不得要招呼他们进屋,给他们发红薯糖拌包谷花做就的糖板吃,当然也要给我发糖板的。就在我们吃得兴高采烈时,远远地传来了一阵欢快的吱哇喊叫声。我们都知道,那是队里大姓王家那一群碎娃来了。于是,我和马家的那两个娃都提起灯笼,欢扑到院里,朝院西头那条小路翘首张望起来。
天色太暗,看不见人,只看见一行灯笼飞也似地朝我家院里来了。我们三个碎娃少不得要跑去迎接那些远道而来的小伙伴们。可是刚跑出没有十来步,我就一个爬扑栽倒在地上,灯笼也滚出多远,起火了。一见灯笼烧了,我伤心得哭了起来。于是,我们不再去迎接王家的娃们,却折身回了我家院里。见我的灯笼只剩下了黑乎乎的骨架子,母亲少不得要问是咋回事?不待我回答,马家的那两个娃便抢着说:山娃子的灯笼红火了。母亲便没有了责怪我的意思,连说红火了好,来年日子也要红火了。
俄顷,王家的那一行灯笼涌进了我家院里,一个个碎娃脸上都洋溢着笑,更有几个扎着红头绳的碎女娃叽喳喳说个不停。父母亲自然要邀请他们进屋,大家又热热闹闹吃了一会糖板。然后,我跟马家的那两个孩子,也加入了王家这帮碎娃的队伍,各自提着灯笼,欢快地又往马家去了,从马家出来后,又去林家……我自然是重提了另外一只灯笼,不过当晚母亲便把那只烧损的灯笼重新糊好了,正月初一晚上,我便又提上了那只重糊了的灯笼。
此后,一直到正月十五,一到天黑,我们这帮碎娃便要提着灯笼,成群结队地走东家窜西家,吃了数不清的糖板、包谷花,甚至还有水果糖,也给家家户户带去了无尽的欢乐。当然,更快乐的,还是我们这些碎娃自己。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老家的年节不再像从前那般热闹了,碎娃们也少见提灯笼耍的了,更别提一溜带串地走东家窜西家……
由于常年累月在外地讨生活,故乡已渐渐变作他乡。偶然回一趟老家,见到村子里的青壮年们,是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
但是,过年时候还是要回老家去的,虽然由于工作的原因,年三十多半是在单位度过,不过每年正月初三,雷打不动,我是一定要携着妻、儿一道回故乡的。回去后,无非是陪父母说说话、看看电视。说着说着便提起我那年初次耍灯笼时把灯笼“红火”了的事,我便问:灯笼还在吗?年逾古稀耳朵已有些背的母亲又让我大声说了一遍后,也不言语,就起身去了她房里。
不一时,她竟拿着一个灯笼出来了,说:多年没人耍了,都旧了。
我一看,正是那一年除夕因我栽跤烧得只剩下骨架后来重新糊了的那只灯笼,不觉心中百感交集,便说:我今晚还想再耍一次灯笼。
妻子瞪我一眼说:毛病!
儿子也说:老爸,你都五十岁的人了,还耍啥灯笼啊?
我未置可否,却又问起父母我儿时一块儿耍灯笼的伙伴们的近况来。一问方知他们中间有好几个已不在人世了,马家的满堂是数月前因肺癌过世的,李家的福蛋是半年前因尘肺病去世的,王家的长命一年前就去世了,也是尘肺病……
入夜,我独自一个人提着那只旧灯笼,在院子里一会儿朝东走一会儿又朝西走,耳畔又隐约响起了数十年前那些小伙伴们欢快的叽喳声,眼前,又浮现出那一长行跳着舞的灯笼队伍……
这是现在的年节(西安实景拍摄)注1:老家将母鸡下蛋后的“咯哒哒”叫声叫“报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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