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表姐,是我父亲的大姐的女儿,暂且叫她玲珑吧。玲珑从小就是个文静秀美的姑娘,用亲戚们的话说,在这几个表姐妹里面,长得最耐看的就是玲珑。
小时候我和玲珑的关系并不十分亲密,因为我们两家隔得很远,从我家到她家坐车要几个小时,还要爬半小时山,故而来往不算密切,大都只有过年时才会互相拜访。她家住在比较偏僻的山腰上,山很陡,但通了公路。一条窄窄的水泥路横亘在山坡与树林之间,像一条灵活的小蛇。我过年的时候去她家都是坐大伯开的货车去的,行至山腰时,看到身后陡峭的山路,往往胆战心惊。
那时的玲珑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斯斯文文的,长得十分秀气的姐姐。我们去她家,她会主动为我们倒茶,抓一些瓜子花生、糖果饼干之类的零食给我们吃,然后坐在一旁,偶尔说笑两句。她来我家时也是,安安静静的,不怎么说话,但对小孩子很温柔。
我记得有一次,我和她在一个共同的亲戚家里吃酒,众人哄哄笑笑地聚在餐桌上,推杯换盏,喝酒聊天。我早早地吃完了饭,放下筷子躲在一旁,发现她也吃完了,独自躲在清静的角落里,于是我走过去和她坐在一起。她那时已经读高中了,有自己的手机。我喜欢听歌,所以提出借她的手机听听歌。她很爽快地答应了,并给我推荐了阿桑的《一直很安静》。那天中午,我们两个人就坐在角落里听歌,听了很久。
说玲珑好看是真的,她的身材很匀称,肤色白皙,圆圆的脸上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一头长发黑亮,柔顺,束成简单的马尾,额前的碎发轻轻地垂下,一眼望过去,仿佛迎面吹来一阵风。那个时候,我觉得玲珑像一朵花,一朵白色的山茶,开在无人的山谷,幽幽的,美丽的,碧绿丛中一点白,寂寞独自开。
玲珑在学习上算是个上进的孩子,但因为很多原因,她后来高考没有考上二本,仅差了几分。玲珑很想继续读书,哪怕是三本或专科,她也愿意读。但我大姑,也就是她的母亲,坚持不肯让她读下去,因为要花钱。有那些闲工夫不如早点出去打工挣钱,还能贴补家里。为这,她曾在家里大闹过几场,但并没有收到什么效果。亲戚们都劝她,反正也没考上什么好学校,况且女孩子早晚都是要嫁人的,读大学又要时间,又要钱,家里条件又不好,不如早点出去打工,为父母省些负担。
后来,玲珑在父母的安排下进了一家熟人的工厂,大姑也在那工厂里做女工人。每个月几千块钱,住十几人的集体宿舍,她被大姑看得紧紧的,没有娱乐,没有钱。工资由熟人直接打到她父母的账户上,每个月只给她一点零花钱。
在我们这些年轻的女孩子看来,玲珑实在是非常节俭了。然而,饶是这样,她的父母还总当着外人的面骂骂咧咧,说她花钱太多。连早上买个三块钱的早餐,大姑都要骂:“有那闲钱不晓得早点起来自己做早饭么?你不愿做就把钱给我,我帮你做!哪里就那么金贵了?还买早餐吃!”有一次,玲珑去超市买了一根两块钱的扎头发的皮筋,回来又被大姑骂:“你不是有一根皮筋吗?还浪费钱买这个?不晓得心疼钱!”
其实,在玲珑还小的时候,大姑与姑父看她是没有这么紧的。玲珑有个亲生的姐姐,叫美玲。美玲二十岁的时候,玲珑才七八岁。美玲看上了一个男人,要和他结婚。大姑和姑父不同意,于是美玲偷了户口本和那个男人跑了,结了婚,生了孩子,几年后才回来。因为有了美玲的前车之鉴,自那以后,大姑和姑父就对玲珑严防死守,管得严严的,并且每天耳提面命,不许玲珑嫁出去,除非给他们找个肯上门的女婿,以此防止她走上她姐姐的老路。
在熟人的工厂里干了一年,玲珑不想干了,她想要自由。玲珑的高中同学给她介绍了一份相比工厂里的事较为轻松自由的工作,最重要的是,这工作可以让她远离父母,远离那个贫穷且毫无温情的家。
但是,大姑和大姑父知道了这件事。他们大吵大闹了一场,狠狠地骂玲珑,说她不知好歹,没良心,是个白眼狼,并以断绝关系相威胁,不允许她离开。又有一群七大姑八大姨之类的亲戚劝她:“你一个女孩子,跑到外面去干什么,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多好,老板都是熟人,有什么事也好照应,你父母也放心。你就只个高中文凭,大学都没读过,离了这儿,你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事去?你这要是走了,那你就是连我们这一大家子人都不认!”
没办法,玲珑就一直在那里做了下去。其实我们这些年轻的姐妹们都支持玲珑离开家,自己找事做,或者攒攒钱读个成人大学,哪样都比现在强。然而我们年轻一辈人微言轻,玲珑终归是向父母妥协了。在偏执到疯狂的父母的控制下,玲珑或许是不敢随自己的心意,也或许是死了心。
上大学后的一个暑假,我去玲珑工作的地方看她。玲珑很高兴,拉着我去超市,给我买了很多好吃的。她问我:“大学是怎么样的?好玩么?”我跟她说:“大学很大,比初中和高中大多了。我们上课都的教室都不固定的,每上一节课就要换一间教室,宿舍楼有几十栋,食堂也很大很漂亮,饭也很好吃。”玲珑听了就微微地笑,她说:“我真羡慕你啊,想读书就可以读,父母也支持你。你看你今天穿的这白裙子,真好看。刚刚你一走过来我就看到你了,穿着小裙子,披着长头发,挎个小包,一看就是个大学生的样子,和电视里演的一模一样。”
玲珑说这话的时候,满脸都是艳羡,而我满是心酸,不知道说什么好。此时的玲珑,因为常年昼夜颠倒地在流水线上工作,皮肤变得暗黄、粗糙,身材也像发了酵的面包一样膨胀起来,像一只圆木桶。
那天晚上,我和玲珑吃完饭,并排躺在她宿舍的床上,边吃零食边聊天。大姑走进来看到我,脸上堆出笑容:“哎呀,你们吃完饭了?你看你,长得这么瘦,还不多吃点,女孩子胖点才好看,别信那些电视里演的,干瘦干瘦的有什么好!”
说完,大姑又转过去,皱起眉头骂玲珑:“你看你,都吃了饭了还吃零食,多胖了还吃!也不知道控制控制,你要长成个猪吗?”玲珑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怎么了?我吃个零食你也要管?成天就知道罗里吧嗦!你出去!出去出去!别在这儿烦我。”
玲珑二十一二岁,大姑和大姑父就开始给她安排相亲了。媒人给她介绍的男人,要么是在外打工混日子的,东干一天西干一天,要么是在老家种地,身材短小的农民,长相也很磕碜。那些男人和玲珑站在一块儿,没有一个是相配的。因为大姑和大姑夫要招上门女婿,不许玲珑嫁出去。而稍有本事的男人,都不愿做这个倒插门。
这样过了一两年,又有一个媒人给玲珑介绍了个男人。这男人是在外面做推销的,身材粗壮,肥头大耳,长得不怎么样,嘴皮子却好,舌灿莲花,把大姑和大姑父哄得团团转,当即就把玲珑许给了他,说等过两年盖了新房,俩人就结婚。
我问玲珑:“你喜欢那个男的么?”因为我知道,玲珑曾有过喜欢的男孩子,那个男孩子也喜欢玲珑。对方的家境人品都不错,只可惜大姑和姑父执拗地要求男方入赘,男方不肯。这事儿就这么黄了。玲珑苦笑:“说什么喜欢不喜欢,我的意见从来有用过么?我现在只想早点结婚,我妈说过,结了婚就不管我了。结了婚,我就自由了。”
说到这儿,玲珑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微妙的,类似于憧憬的表情。然而这表情转瞬即逝,一晃眼的功夫,她的脸上又只剩下一片死寂,像麻木多年的病人。
多年前那朵美丽的白山茶不再了,生活早已毁灭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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