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静大姐

作者: 默存y | 来源:发表于2019-08-15 04:56 被阅读9次

    我不知道大姐叫什么,店里的人都只是喊她大姐。三十四岁,微胖,皮肤白皙,圆圆的脸上有些雀斑。她的微信昵称叫“阿静要勇敢”,所以我觉得应该可以叫阿静大姐。

    第一次来松子日餐厅做兼职,接到的第一个工作任务就是帮着跑堂大姐一起打扫卫生。我扫地,她跟着我拖地。她说,我比上一个兼职的学生扫地干净。她问我的学历和来西班牙的缘由以及其他种种。在我和她并不熟悉的时候,她便这样开始和我各种攀谈并加了我的微信。我在陌生而又熟悉的工作任务下,有一句没一句地搭她的话,不过那时我便认为她是个和善单纯的人。

    第二次来店里上班,大姐一见到我便很激动:“你知道吗?我昨天和我妹妹视频,我告诉她,我和一个硕士一起上班哎,哇塞,我竟然可以和硕士一起工作”。我对她的“骄傲”笑而不语,继续扫地。“我啊,和我妹妹是双胞胎。”大姐跟在我后面解释,“我妹妹是老师,政治老师。很难考的,她考上了。我们两个长得很像的,不过命运太不一样了。我在这里打工,她教书”。“你还有双胞胎妹妹啊,真好”一开始,对于她的喃喃自语,我总是不知道如何接话。

    慢慢地,我习惯了在扫地的时候陪她聊天,也对她的自述提一些问题。

    “我也想回家了,三年多了,孩子都快不认识我了”在我说自己有点想家时,大姐说她也想家了,我才知道她已经三年没有回国。

    “我有两个儿子,跟我婆婆。一开始有一个跟我妈妈的,后来我嫂子不开心,就都给我婆婆带了”,她放下手中的活,停下来用肩膀蹭蹭脸上的汗。她一直穿着黑色短袖T恤,说是老板发给她的工作服。四月的巴塞并不热,她却时常汗流满面,可能是工作卖力的缘故。毕竟身为跑堂,上班时间一直不可以坐下,几乎奔忙个不停。

    “快放暑假了,可以回去陪陪孩子们了”,我也停下来看着她。

    “暑假?中国可热了”她带着福建人的口音把“热”字的读音发的像“乐”。我想应该是的,福建应该是比我的老家安徽热得多的。“没有空调的,很热。有一天,我的儿子跟我说,隔壁家的孩子们都感冒了,因为他们吹空调太多了。他和弟弟因为没有空调就不会得感冒”,我对她家孩子们的这种乐天属性感到欣慰,应该是随了他们的妈妈吧。

    来餐厅好几个星期了,大姐说了她的父母、孩子、姐弟甚至堂哥,但从未说过她的老公。

    餐厅的工作人员,从老板到后厨的师傅们都喊我“小妹”,好像是为了和大姐的称呼对仗一样。我是周末的兼职,但也和全职员工一样管饭。大姐总是能掐准吃饭的时间安排我的活,让我正好忙完就赶上饭点。因为是日餐厅,所以后厨并没有太多的油烟,卫生很好做。餐厅里的员工也不多——一个寿司大师傅(我叫他“大叔”,一个油炸师傅(外号“总理”),一个和我一样的周末兼职小哥“小张”,负责炒饭炒面,外加大姐是跑堂,负责客人点单、上菜、吧台洗杯子以及各种卫生工作。至于我,大概是“助理跑堂”吧。

    没有客人且不忙的时候,大家悠闲地干活带聊天。我站的酒水吧台和“总理”的油炸锅最近,所以除了大姐以外,在店里我和“总理”最熟。和很多日餐厅的师傅一样,“总理”身穿一件日式工作服,白色的,深蓝色竹子花纹,头带一个深蓝色布帽子。只有在下班以后,他才摘下布帽子。他的头发很稀少,只有头顶寥寥的几小撮。我站在吧台时,总是能看到不在忙碌的他,靠在工作台边上,好像是在看向大厅里吃饭的客人。然而,他的眼神却空洞且无光。

    “小妹,我每天都看你老公送你来上班啊,你老公是研究什么哒?”,我站在吧台洗杯子时“总理”拖着他的大舌头问我,我大概听了明白,如实回答他。

    “小妹啊,你老公有福气哦。你看你哈,又勤快,又节俭,一看就很会持家过日子的。更重要的是,你们都有学历,我一看你们以后就会过好”听他夸我,我很开心。

    “有学历啊,也要有脑子哒。现在好多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没脑子啊”寡言少语的寿司师傅罕见地和加入到聊天中。

    “要念书哇,我妹妹哦,双胞胎妹妹哦。念书了,就比我的日子好啊”擦着盘子的大姐显然不同意大叔的话。

    每个周末,大概是因为我的到来,大家都会就“读书”、“学历”类似话题展开讨论。

    “三十几岁了,也不存钱哪,就晓得赌钱哦,怎么讨得到老婆呢”某一天,我看到“总理”情绪不对,被大姐拉到储藏室里说了悄悄话“肯定是这两天输钱了,所以不想说话啦”。在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实在无法把大舌头说话的“总理”和在老虎机前输钱到愤怒的赌徒联系在一起。但是突然想到前几天他的话“我爸这个人很有骨气的,他从来不会问我和我哥哥要钱花的,我妈死了十几年啊,我们都出国了,他在老家自食其力”,觉得一阵悲凉。他去过荷兰,意大利,西班牙,但是母亲去世后却没有了家。

    大姐只是店里的跑堂,除了我和小张两个兼职以外,她的工资最低。但在我看来,她操的并不止是跑堂的心。“对客人要笑,我们是做服务的”,她不止一次这样交代我。“客人吃完菜了,赶紧送上甜品单哈,甜品挣的多啊”,我点点头并照做。“哎呀,这两个老外真是好啊,两个人就吃了这么多钱,多来几个这样的”,大姐看着刚刚离开的客人背影很是开心。“这一家子人,可喜欢来我们店里了,不过最近一个月都没来了,今天可算又来了。她家女儿喜欢吃炒面,老太太喜欢吃寿司,孙子很喜欢我们的酱料……”,大姐似乎对每一个常客的喜好都能如数家珍。

    我以为大姐在店里的作用是很大的,但老板貌似并不这样认为,多次亲自指导我摆餐具,说大姐的做法不够规范。

    又一个周末,我在摆餐桌上的餐具,大姐又来到我的身边,开心地说自己在百元店(中国人来的杂货店,在西班牙称作“百元店”)买了一个充电台灯,是为了可以和国内的家人开视频看的更清楚。聊了几句,我带有试探性地好奇地问她,孩子们的爸爸呢?

    “在西班牙,不过不在巴塞。在更小城市,塞维利亚”原来如此,不在一起居住,所以不曾提及。

    “哦,我还以为他在老家”我漫不经心地回答。

    “他早就出来了。我爸爸就是看他家有人出国啊,把我嫁给他,说可以跟他一起出国挣钱啊”,大概很多福建人、温州人、青田人都是通过这种家庭关系换取签证的,我在西班牙遇到很多。

    “我的初恋啊,也是大学生的”大姐拖着地,笑出了声音,但很快叹了一口气“都怪我爸爸拆散了我们,我爸说他家穷啊,没有前途的。谁知道呢,后来他考上了大学,去了北京,现在是广告设计师啊,可有钱了”,她的话和那声叹息一样充满无奈。

    “不要想啦,就当是命。大姐你现在也很好啊。出国挣钱比国内容易的多,你还有两个儿子啊”我安慰她。

    “好什么好啊!我离了”她头也不抬地拖着地。

    “额……离了……”原来不是因为异地才不提自己的老公。

    “他很坏,打我。又不好好挣钱,做生意还欠了很多钱,要我来还。我的大儿子有病的,要看医生”大姐把手上的拖把扔在桶里使劲地涮洗。

    “大姐,你也很厉害了!在这里工作也不容易”我对这平日里乐呵呵的大姐肃然起敬。

    “我在餐厅里打工,虽然很累,每天都要做到晚上十二点,但是管吃住,我的工资都可以存下来。三年,我就把家里欠的钱还掉了”她似乎如释重负并且略带骄傲。“现在孩子们大了,要上学的,还要补习。我每个月要给我婆婆打钱。还要攒钱买机票回家。你说我现在好不好?”说到这里,她笑了笑,接着拖地,好像在说别人的人生。我也不知说什么好,以我浅薄的人生阅历实在无法再安慰她不幸的过往。

    “我奶奶生病,我也要给钱的。大家一起凑嘛!还有我爸爸,中风,一下就没了。不知道是谁跟他说,我的初恋考上了大学,现在很有钱。他听了以后就把自己气病了,没多久就死了”她把一切说的如此云淡风轻,甚至包括自己父亲的去世。

    我听大姐说话,像是听故事一般,跌宕而有趣。因为有大姐,我在日餐厅的兼职工作还算开心。唯一让我为难的是,大姐时不时发微信邀请我参加他们华人基督教会的“幸福小组”活动,而我并没有这方面的信仰也不打算加入什么教会。

    大姐是信仰基督教的,很虔诚的那种。每周周日下午四点,她都会坐小火车去巴塞罗那市凯旋门附近的华人教会做礼拜。之后,再匆匆忙忙地赶回来上晚上七点到十二点的晚班。大概每周,她都会发教堂活动的朋友圈,多数是她自拍的集体照。照片上的她,笑的很开心。大姐大概是个爱分享快乐的人,她成功地带着小张哥一起参加“幸福小组”活动,并多次邀请我。尽管每次我都婉然拒绝,但是她都会说“没关系,下一次我再喊你”。

    大姐说的最多的除了家人以外,就是“我朋友”。餐厅是股份制,三个老板合伙开的。大姐说最大的老板就是她的朋友,她正是这位“朋友”请来的跑堂。听说我要去巴塞某个小镇玩,她说她的朋友在那个小镇开饭店,介绍我去吃。某天在火车站附近的街上碰到她,她也热情地介绍她身边的朋友给我。甚至在我辞了餐厅兼职以后,她发来微信语音说我们还是朋友并邀请我去她住的地方吃他们的家乡菜。

    周六中午上班后不久,大姐像往常一样喊我停下来吃饭。我摘下洗杯子的橡胶手套,掏出口袋的手机看了看,大姐给我发来一条微信。“不要和寿司师傅说话,他人不好,很坏”我赶紧关闭了对话框。后来在储藏室,她小声地跟我说了秘密?“你不知道的,寿司的师傅是坏人啊,他很色的,前天晚上他跑到我的房间里差点把我……还是‘总理’和小张把他拉走了,我才没事。平时,他也趁我不注意,偷摸我屁股”,她撅着嘴瞪大眼睛跟我说,我十分感谢大姐对我善意的提醒。果然,不久以后,寿司师傅离开了。我猜,大概正是因为他对大姐不轨的原因吧。离开前,我看到了他的儿女们,每个都有二十岁朝上,据说,他的外孙已经快十岁。

    寿司师傅离开前,来了一位新的寿司师傅,三十出头的样子。我也因为博士面试,不能再做日餐厅的周末兼职。我辞职的那天,尽管我一再解释是学业的需要,但老板很不情愿。“走吧,去做你该的事情。学习才是最重要的,你兼职的工资那么低,这里不适合你的。不要管老板怎么说,想走就走”大姐趁老板不在偷偷地叮嘱我。

    路过日餐厅很多次,都不见大姐忙碌的身影,我想她应该也辞职了。直到前不久,看到她的朋友圈更新,她回了老家福建。前一天,她发了动态,视频的画面里有很多很多包好的馄炖,有她熟悉的声音“明天,要把这些都拿去集市上卖”。第二天,还是视频动态“卖完了,什么都没有了”带着福建的乡音。我记得她说要在日餐厅做到八月十五中秋节回家,陪孩子们几个月再出来找新的工作。大概是太想家太想孩子,所以提前回家了吗?

    上周末,我和爱人晚饭后散步,再次路过日餐厅。老板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来聊聊,我们不好推辞便客随主便。我问起大姐的时候,老板笑着摇头。原来,我走以后不到一个月,大姐和新来的寿司师傅老刘好上了,没几天老刘跳槽了,大姐也跟着他离开了。我惊讶于二人感情升温的速度,老板再次笑着摇头“大姐走之前啊,我们都有劝她想清楚啊。毕竟,老刘这个人呢,我们大家也是看在眼里的,人品什么的也就那样。大姐,我晓得的,不容易的。但是,没办法,她不听。他们走了以后没多久,大姐就一个人回国了”。我从老板的话里听到了大姐和老刘的结局,不知道说什么,我也跟着老板摇头叹息。

    散步回来的晚上,我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大姐视频里的馄炖,回想起大姐的一颦一笑,后悔当初自己拒绝去尝她做的家乡菜。我翻开大姐的微信主页,她的昵称已经改成了简单的“阿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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