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石在洗头的时候仰了仰脖子,不小心让脑袋磕到了水龙头。他轻轻“暧呦”了一声,继续拿一个塑料杯擓起盆里的水往头上倒。水的瀑布凝滞在发根处,又跳落到头皮上,像一根手指轻柔地爱抚着伤处。那根手指俏皮地顺着头部的弧线滑至额头,和周围的空气混同起来,最后被冰冷的触感葬入抬头纹不深不浅的沟壑。小石感到心情舒爽,他重复体验了几次冷与热的交替,并用自己的手轻轻揉搓头皮。等盆里的水全部用光,他便把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抽下来,快速摩挲被水洇成一缕一缕的头发。已经没有水珠从眉间或后脑勺流下来了。他把毛巾叠好,扔进存放待洗衣物的纸袋,走进卧室,坐在床上,一边把自己的头颅想象成包在透明薄膜中的胚胎,一边深深吸气,仿佛要把周围柠檬味的水雾吸进肚子里。恐怕那水雾不会如他所想的那样在鼻腔中凝成金色透明的钟乳石,也不会布满细密的小孔和圈状的纹理,但这无关紧要,因为在他的独居生活中,值得玩味的东西数不胜数,若是盼望它们都能一一成真未免过于贪心。窗外一街之隔的旅馆屋顶上,有几只乌鸦正停在避雷针旁歇息,小石望着它们,不由得联想到披着黑袍的教徒倚靠在十字架旁静静沉思的模样。他沉陷在自己从未经验过的神秘氛围中,脸上不由得绽出了微笑。
小石习惯于从平常的事物中思索出某种别样的味道,于是在现实层面,他的独居生活便显得简单而又散漫。他几乎从不出门,也几乎不产生什么垃圾。隔壁大爷每天出去遛弯的时候,都会带出一大包装满瓜子壳和熟食包装的黑色塑料袋,而小石的门前总是空空如也,一周能看见一袋垃圾都是稀奇事,垃圾袋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装着些胡萝卜、土豆、莴笋的皮和青椒瓤。他顶多每隔几个月把满满一大包揉成团的厕纸放在门口,而其余住户填满卫生间垃圾桶的频率是他的三倍不止。
没人知道小石是从何时开始独居的,也没人愿意询问他。他很少与人交往,也没有前来做客的朋友或亲属,仿佛整个人是凭空出现在这栋住宅里的。小石平日不做什么工作,只是阅读大量书籍、听音乐,或在日常起居中生发出各种各样的念头。这念头一个接着一个,绵延不绝。他不想记录这些念头,而是尽量把思绪削成一枚轻盈的叶片,任其在意识的织体上流淌。小石的生命没有原因,没有目的。他让周围的一切融进他的内在,就像一个赤裸的人用最直接的方式感受着生活的体温。
某天洗碗的时候,小石拿起了一只瓷盘。瓷盘上印着两只绿苹果,一上一下,彼此相对,如同苹果的实物和它映衬在湖面上的倒影。他突发奇想,改换了洗盘子的方式,先把水龙头的水放小,让盘底像碧波荡漾的湖面一样泛起涟漪,然后用力清洗实物所在的半边,再放轻力度,一丝不苟地清洗倒影所在的半边。他觉得只要这么做,自己便能永远留住那转瞬即逝的倒影。橡胶手套摩挲盘面时的感触和微风轻抚湖面时的感触别无二致,整个盘面都随之化作了一个具象的世界。天、地、自然于其中和谐地交融。小石笑着把这幅动态的画卷放在不锈钢碗架上,又拿起另外一只碗。这碗上没有图案,只有酱油干涸的汁水沿着碗壁爬满圆形的碗底,状似太阳的冕环,沾在上面的米粒则是明亮的耀斑。小石恍惚觉得自己正在用望远镜观看日食。那太阳迅速膨胀,将赤红的触角伸向视野的内侧。他感觉一股剧烈的能量正从额顶往下流淌。在水波的激荡下,太阳爆裂开来,猛烈的白光瞬间溢满望远镜的镜头。他把洗干净的瓷碗放在碗架上,就像用自己的双手定格住了太阳的灭亡。诸如此类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小石每早睁开眼,都会考虑是否该把梦境中的某个片段带入新一天的生活,好让美妙的实验拉开帷幕。窗帘的褶皱、被子的香气和温度、卧室的布局、落在天花板上的三角形光斑、白珊瑚在窗台上的方位以及阳光和它的对应关系,都被梦幻的诗意所环绕。映在眼中的任何事物都不是彼此孤立的。他意识到这一点后,便故意学着某些哲学家的腔调喃喃自语:“一切存在对应一切存在,而我的存在,则对应着恒久的幸福。”
某天,有人叩响了小石的家门。他吃了一惊,连忙放下手里佩索阿的《不安之书》跑到玄关处,从猫眼往外瞧,发现一个身穿蓝色工人制服,头戴白色棒球帽的家伙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大摞已经起皱的纸张。那些纸张被三枚夹书夹整整齐齐地夹好,最上面一页的表格里填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迹,应该是人员的花名册。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于是把门缝打开一半,探出头去问他有什么事。男人说自己是燃气公司的,来给燃气灶做安全检查。他的声音粗粝,像是一根被啃烂的玉米棒。小石只好让他进来。厨房就在大门的左手边,男人走进厨房,略显粗暴地一一检查过燃气支管、阀门、用气管和计量表,然后拿出圆珠笔让小石签字。在他检查的过程中,小石一直偷偷观察着他。男人身材魁梧,体格强健,只是那张硕大的脸盘上坑坑洼洼,像是雨天过后泥泞的大地,乱石嶙峋。他怀抱着某种与男人无关的想象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小石只记得自己姓石,其余的一概不知。他想,自己这“石”的姓氏会不会与男人的脸有什么关联呢?那颗落在他唇边的黑痣,看上去就像一颗圆滑的黑色鹅卵石。或许这里所有住户的姓氏,都被早早记录在了他那张内容丰富的面颊上了吧。听说隔壁的大爷姓洪,应该就是指男人现在因室内外温差而流下来的清鼻涕,像洪水一样冲破了人中的堤坝。小石想到这里,赶紧跑去厨房拿来两张纸巾。男人不好意思地道了声谢,接过纸来,擤了擤鼻涕。他的笑声与嗓音不同,清爽得如同吹过竹林的风声。小石想到洪这个字,又想到风声,便胡乱编了个“石洪声”的名字,填在上面交给了男人。
之后的几天里,男人的形象总不时出现在小石的脑海中,每天照镜子的时候,他都感觉有个影子从镜子的外轮廓向里侧蔓延。那影子并不让小石感到恐惧,因为它既无侵占自己视野的念头,也不会轻易做出反应,就像因方位的移动而产生变化的光线和声音。小石知道,这是从自己内在流淌出来的东西,并被男人赋予了可感的性质。他闭上眼,仿佛在草木葱茏的山谷间听到了自己心脏的回音。他第一次在自身之外体会着自己,就像书中那位葡萄牙绅士体会着他与身上西服之间的极限距离。
一天中午,小石决定吃些不常吃的蔬菜,便从冰箱里拿出了几根茭白,洗好放到案板上。那茭白通身洁白,像大理石的廊柱,反射着象牙色的微光。小石很兴奋,感觉自己的五感都被那茭白调动起来。他拿起一根握在手心里,细心地抚摸着……触感冰凉、质地软硬适中、略有弹性……周身的空气不知为何与手心一同变得越来越温暖,心脏也仿佛被放进了盛满热水的浴缸,周围却裹覆着一层冰的薄膜,每跳动一下便微微感到刺痛。小石睁开眼,发现离自己几公分外有一片扁平的黑色,上面红白相间的商标清晰可见,无疑是穿在身上的家常服。他的视线和茭白重合在一起,恍若有一帆白色的孤舟停泊在黑色的海洋中间,人类的视角渐渐淡去,最终只剩下衬衣纤柔的布料在眼前随着呼吸轻柔地翕动……
从此以后,小石便获得了借助身边物的视角看待周围环境的能力。他不仅能让一切以独特的形式融化进他的世界里,也同样能让自己的存在融化进任何事物独特的世界中。到阳台看风景的时候,小石只要张开双臂,就能感受到负载在晾衣杆上的所有重量,体会着衣物前后摇摆时衣架勾微妙的不平衡感,如同浑身被羽毛覆盖着躺在摇篮里,感受着极轻微的刺痒。而当他用衣叉摘衣服时,手中沉甸甸的感觉和晾衣杆如释重负的快意同时出现,达到完美的平衡。刷碗时也同样如此。起初,水花溅落在盘子底部向四周荡开的景象与盘子眼前迷蒙一片的雾气交替出现,直至他的脸颊与水的运动彻底融汇起来。水波时而覆盖在视野表层,时而离视野很远,舒缓的波纹如滤镜般覆盖着从龙头中落下的飞瀑。那飞瀑落到他酥麻的身体上,化作了水波的一部分。小石觉得自己正用双手捧着自己全身,但依旧能用意念改变身体的运动方式。这种混合的共感可以随意进入或抽离。每当他想要体验的时候,只要集中精神便可轻松办到。
之后的一段时间中,小石尝试着把意识浸入家中的一切。从金属基座的落地灯到书架上结构精巧的八音盒,都被他试了个遍。他发现万物果真有着难以言说的联系,但似乎都以自身的感官经验为基准。小石望着阳台窗沿上那盆海棠花,也只能感受到它舒展肢体时蓬勃的生命,好似自己身上的每根头发都被赋予了自由生长的能量。那能量不断朝着外界扩张,并在根须处凝结成坚固的核心。周围的土壤硬实而温暖,与根须不断磨合,互相施加着友善的压力……小石恍惚觉得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了自己的影子,意识破碎的断片附着在万物之上,就像海葵的触角向四面八方无限地延伸。
这样的生活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小石的通感能力就突破了自己的感官经验。某天中午,小石来到厨房倒水喝。暖水壶就放在窗户旁边,碗架的斜后方。他将手中的杯子顺便放在离洗碗池较近的地方,然后探出身子,想要握住暖壶把儿,食指却意外剐蹭到了某个正在滴水的盘子。木桁般粗壮的黑影顿时从视野上方斜插过来。那笔直的黑影陡然一缩,顿时萎了下去,如同浮在半空中被烤化的铁丝,或是能以超越想象力的速度逃跑的乌云,神经兮兮的。小石尤为喜欢云彩,比任何时候都喜欢,但他更喜欢风从纱窗的缝隙中吹进来,再拂过自己的瓷制骨架时的快乐,犹如在冰面的裂纹中纺织蛛丝。晶体网状的线条被柔软而坚韧的蛛丝取代。颗粒状的骨节松动,任凭空气在空隙间游走。真希望所有的事物都能穿过自己的身体,四周圆形的边界甘愿为此放弃划定疆域的权力……
当小石发觉自己正在以盘子的角度思考问题时,那根木桁果真现出了手指的模样。他条件反射般地意识到这位穿着白色衬衣,站在碗架之前的家伙就是自己。他想不起来自己的相貌,只记得许许多多像彗星尾迹般环绕起来的水彩覆盖住了那脖子之上的面颊。小石从来没有见过彗星,但是毫无疑问,在某个孤寂的夜晚,这只盘子用晶亮的表面把它记录在了路灯若有若无的反光中。那是盘子的记忆,它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却记住了他的手在所有光线和所有角度下的样子。盘子宁静的世界每天至多发生三次颠倒。它体会着每次清洗结束后水滴顺着表面滑落下去的感觉,就像一根俏皮的手指爱抚着磕碰龙头时留下来的伤痛。小石轻轻把手指放到盘子的边缘处,一阵熟悉的触感顿时顺着晶体传遍白瓷的周身。他不知道关于水珠的感受是他的想法还是盘子的想法。共鸣的快意交叠起来,化作强烈的冲动模糊了他的双眼……
小石抹了抹眼泪,把水倒进杯子里,然后无比畅快地一饮而尽,苦恼的骆驼终于卸下了它最后的行囊。他不必再考虑自己是什么,也不必再将自己等同为何物。小石把温水倒进杯子里,回到卧室,看向摆在书桌上的闹钟的秒针,发觉自己正贴着涂有黑色花纹的二维世界不断奔跑。他既不疲惫,也不因双脚固定的基点而感到厌倦。齿轮咬合时细微而精准的摩擦声敏锐地刺激着秒针的神经。它很清楚自己早已存在。在最初的钟表诞生的时刻,全世界的同胞都与其一同出现,永不停歇地镌刻着时间的概念;数万亿钟表毫不费力地统合于一处,让时间本身化作它们永恒的国土……秒针的生命远离意义和思想,它精准地打着拍子,为永恒的韵律指挥,就像有关彗星的记忆指挥着盘子独有的想象力。小石借着盘子进入彗星的冰核……他划过天宇,从高空坠落,在太阳风的撩拨下扫出明亮的彗尾。他并不在乎彗尾的美感,而是体悟着从自己坚硬躯体上剥落下来的粒子的感触。小石愿意让自己冰冷的身躯燃尽,就像盘子期盼着内部晶体的消弭,风的驾临……
不知不觉已到傍晚,小石在物的意识中逗留许久,然后像往常一样戴上蓝牙耳机,让不知名的钢琴声在耳边响起。他开始化作阶梯状的波浪,不断坠向薄膜透明的弧线,并在碰撞时引起的振动中以螺旋状的花朵、石灰色的山峦,以及月长石粉尘的形式融入薄膜之后的世界的边界。他触摸着想象力,擦拭着记忆对想象力的制约,盘桓在想象力、记忆和音乐不断变换的结构之间。小石回想着他的回想,感受着他的感受,就像水吮吸着由自己制作而成的饱和溶液。小石不再关注意识焦点的存在,只觉得音律的冲击创造出了不可言说的一切,和宇宙大爆炸没什么两样。他摘下耳机,发现一只乌鸦站在对面的避雷针下歇息。它把自己视作了什么呢?问题本身就是答案:它正在把自己视作什么。那乌鸦瞥了瞥窗户内的小石,就像瞥着正在瞥着自己的自己。过了很久,它突然朝着天空“啊”地叫了一声,飞走了。
自那天后,小石的门前再也没有放过一回垃圾,没有人对此表示怀疑。几乎人人都忘记了小石,但同时对他抱持着某种模模糊糊的印象,好似做了一场与醒来时看到的景象相连的梦境,既非彻底的真实,也非完全的虚幻,而是从内心深处生发出的前所未有的惊异。小石仍旧活着,他独居在一个永不会感到孤独的世界中,向整个世界传递着独居的快乐。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融化进了所有人的思维结构,成为了世界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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