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和尚，还是假和尚

法海一向自命为真和尚，道心似铁，在斩妖除魔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坚定不移，从未动摇。

真的吗？

香港女作家李碧华的小说《青蛇》，写了小青、素贞、许仙、法海四个人的故事。前三位，我们已经陆陆续续讲过了，今天，我们一起看看，披着袈裟、拿着禅杖、阿弥陀佛不离口的法海，到底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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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海出场前，已经有不止一个和尚道士，看出了许仙身上有妖气。可惜道行不够，捉妖不成，反而被小青戏弄得够呛，有的被小青痛打一顿，有的被小青丢进了河里，淹得半死不活。

法海是外来的和尚。他从镇江金山寺，一路云游，到了苏州，远远地就发现苏州城妖气冲天，顺藤摸瓜，一路追踪，来到了许仙的家，发现这里简直就是妖气的老巢，妖气的发源地。于是敲响了许仙家的门，此刻碰巧只有许仙一个人在家，见法海相貌堂堂，满脸严肃，说出的话掷地有声，一向胆小如鼠的许仙，很快就被吓唬住了，答应法海，按照法海教的办法，骗素贞在端午节中午，饮下三杯雄黄酒。

果然，素贞在床上现出原形，一条巨大的白蛇盘在卧室的床上，嘴里嘶嘶作响，吐着长长的血红的信子。许仙吓得昏死在地。素贞飞到昆仑山，偷来灵芝救活许仙，用腰带变成一条白蛇的尸体，挂在院子里的树枝上，骗许仙说刚才床上的白蛇已被自己杀死，许仙半信半疑，但素贞的谎言天衣无缝，小青也在旁边帮腔，人证物证都在，夫妻重归于好。

第一回合，素贞凭自己的勇敢和智慧，躲过了一难。

第二回合很快开始了，这一次，法海把矛头指向了小青。他把红漆禅杖一伸，拦住小青去路，如同用打狗棒拦住一条肮脏的癞皮狗，因为狗太脏，所以不屑用手拦，而是远远的用禅杖拦住。法海满脸厌恶，警告小青，尽快和白蛇一起，从哪来到哪去，从苏州滚回杭州西湖底下，理由是：

“人是人，妖是妖，不可高攀。”

后来他教训素贞，用相同的逻辑：“他是人，岂能降格与你族同栖？”

这句话说得更加不讲理，许仙娶素贞，明明是穷小子白捡了个好媳妇、占尽便宜，到了法海嘴里，却仿佛许仙变成了皇亲国戚、因为娶了素贞而降低身份、受尽委屈；明明是素贞辛勤操劳、关爱丈夫、手到病除、救人无数，到了法海嘴里，却成了居心叵测、不安分守己，妄图高攀人类以洗清低贱出身，扰乱伦理纲常，危害公共秩序。

这种逻辑，中国人并不陌生，几千年的封建社会所宣扬的，就是这一套尊卑观念：君为臣纲、夫为妻纲，君王比大臣高贵，丈夫比妻子高贵，以此类推，人，当然比妖高贵。

可惜了法海那一身漂亮的袈裟，他真应该脱下来，换上交警的制服，站在大街上指挥交通。在他严厉的督促下，肯定没有人敢闯红灯，大家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汽车在车道、行人在人行道，巡守交通规则，各行其道，一旦越线，他会把你往死里整！素贞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天啊，犯规了不是罚款两百扣两分，而是关在雷峰塔下五百年。太可怕了！

这一点，法海很像是法国作家雨果长篇小说《悲惨世界》里的警长沙威。沙威是个好警察，为了事业，终身未婚，生活清苦，将法律看成是衡量人世间一切是非曲直的唯一准绳。为了维护社会秩序，他锐利阴森的眼睛监视着一切，仿佛躲在黑暗角落里的幽灵，无所不在。他尽忠守职，铁石心肠，对发现了的目标穷追到底，像一条疯狂的恶狗，四处搜索，不达目的不甘罢休。结果，善良纯真的弱女子芳汀惨死，老好人冉阿让一再遭遇不幸。

可惜了那一身漂亮的袈裟，法海所宣扬的，不是出家人的慈悲，而是凡夫的恶俗观念，法海所维护的，不是清净功德，而是尊卑有别的红尘秩序。

什么是佛法？释迦摩尼看见一只饥饿的老鹰，在追捕一只可怜的鸽子，释迦摩尼把鸽子救起藏到怀里，又不忍心见老鹰白白饿死，老鹰鸽子都是平等的众生。怎么办？于是释迦摩尼从自己身上割下肉喂老鹰。

一切有情众生都在六道中轮回，无论是人、还是老鹰、鸽子、蛇、猫狗鸡鸭猪牛羊……众生平等，世间一切生命都是宝贵的，哪里有什么高攀低就！

接下来的一段，李碧华写得非常好看。小青本能地不相信法海，就像倔脾气的小孩，不相信大人的故作高深，所以要试一试法海。法海一开始吹牛：尽管来试，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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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海盘腿坐下，开始念经，头顶放光，变成彩虹。小青脱去上衣，慢慢靠近法海怀抱，嘴唇擦着他的嘴唇，手轻轻抚摸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脖子和胸脯。不一会儿，法海盘坐的身躯开始晃动，心跳加快，脸颊发热流汗，头顶上的彩虹黯淡发黑。他无奈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小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小青调皮，趁法海闭着眼睛看不见自己，猛地伸手抓他下体，顿时露出得意之色。原来隔着袈裟，和尚的尘根已经勃起。肉体总是诚实地遵从动物本能的召唤，出卖了意志浅薄的修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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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海跳起来，狼狈逃跑。小青得意洋洋，哈哈大笑，以为自己胜了一回合。没想到法海恼羞成怒，直接跑到许仙家里，把许仙强行带回金山寺关起来。

许仙哪里是法海对手，只能够乖乖跟着走，可是到了金山寺，许仙无论如何不肯剃光头，不肯出家，宁可回家和两只妖精共同生活，理由是：“在妖面前，我是主，在你面前，不知为何，我成了副。”

看到这里，心里一凉，为素贞小青感到不值。素贞为了许仙拼命挣钱，给了许仙一个富裕美满的家，小青背叛了姐姐素贞，心甘情愿和许仙上了床，当了许仙的情人。

可惜，许仙不肯出家，并非因为舍不得素贞和小青，妻子和情人的双重温柔双重恩爱，都比不上当老大重要。在素贞小青两个蛇精面前，他是老大，两个蛇精对他俯首帖耳，争着讨好他，这种感觉太爽了。一旦出家，他就成了法海的手下，哪里还有自己耍威风的地方！

此时，素贞小青追到金山寺，面对两个女人愤怒的质问，法海傲慢地当面承认，自己就是要当霸主，因为数千年来，都是弱肉强食，强者为王。既然法海本领高强，其他人自然要乖乖听话。

雄性动物都是喜欢做老大的吗？一山容不得二虎，他们不能容忍自己臣服于另一个雄性，他们崇拜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概莫能外。

结果大家都知道了。素贞喊来虾兵蟹将水漫金山，法海喊来五百天兵天将，双方开始较量，死伤惨重，甚至殃及金山寺附近百姓。

《华严经》说：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意思是：只要一开始生气，怒火熊熊燃烧，就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那么千千万万个妨碍修行的罪恶就会滋生出来。就像此刻，因为法海嗔怪素贞，结果死了那么多无辜生命，虽然不是故意的，但法海客观上犯了杀戒。

战斗越来越激烈，法海杀红了眼，后背刺着的一条青蓝色的巨龙腾空而起，张牙舞爪，准备置更多的人置于死地。

危急关头，南极仙翁出现了。他远远地大喊，第一句话就是：“莫开杀戒！莫开杀戒！”

这就对了！一个修行者，一个慈悲之人，他关心的，首先是杀生问题，而不是无聊的对错。双方各自的价值标准不同，道德判断不同，自然会有不同意见，谁也说服不了谁，自然会争吵、会打架，但是生死面前，这一切都是小事。

仙翁的一句话让大家冷静了下来，犯杀戒的后果是严重的，要下地狱，而且，永世不得翻身。仙翁接着劝大家，这场死伤无数的战争，起因却很小，不过是苏州观前街一户三口之家的家庭琐事。凡夫俗子，鸡毛蒜皮，一会儿好了，一会儿恼了，岂可当真？就像俗语说的：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夫妻打架不记仇。还有一句更简单：床头吵架床尾和。

男欢女爱，哭哭笑笑，人间爱欲纷争，有什么道理可讲？既然不可理喻，外人看看热闹就好，何必动气？

一句话如冰雪，双方心头清凉，火气顿消，纷纷告退。一会儿工夫，偌大战场，双方将士，跑得精光，只剩下许仙、法海、素贞、小青四个当事人。

如果没有南极仙翁，战斗肯定会继续升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救了多少人？大概数不清。

这是真正的慈悲。对人、蛇、妖精水怪、天兵天将，一律平等，不讲条件，不论出身，以清净的爱心、平等的爱心，博爱一切众生。

这里补充一句：之前，素贞到昆仑山偷南极仙翁的灵芝，仙翁两位弟子，一个叫鹤童，一个叫鹿童，非常生气，倒不是因为心疼灵芝被偷，而是因为两个人居然打不过一个女妖精，太没面子了，于是拼死拼活纠缠不放，眼见得素贞体力不支，即将战败，南极仙翁赶来了。

灵芝已被素贞采下，种不回去了，与其白白糟蹋掉，不如顺水推舟，救人一命。鹤童鹿童噘着嘴，勉强听从了师傅的安排。后来小青听说此事，嘲笑南极仙翁是个老糊涂。

是的，以小青急躁、爱逞强、宁折不弯的性格，绝不肯眼睁睁看着敌人把灵芝拿走，太丢脸了！她宁可夺过来，用脚踩碎，也绝不让敌人占便宜。

其实，小青道行浅薄，有眼不识泰山。南极仙翁处事圆融，以慈悲为上，不逞强，不傲慢，不在乎人家的嘲笑，处处为别人着想，完全放下了自我，达到了无我的境界。这才是真正的修行，这才是所谓的道行高深。

相比之下，法海呢？ 平等心和慈悲心，一样没有，色心和嗔心却很重。自以为替天行道，实际是执迷不悟，在一条错误的修行之路上，越走越远。

好在最后的最后，法海放掉了小青。素贞被法海镇压在雷峰塔下，其他的水精水怪死的死伤的伤，小青孤立无援，知道自己远不是法海对手，当初和素贞姐妹俩合力，都打不过法海一个人，现在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必死无疑。既然打不过，索性扔掉了手里宝剑，坐以待毙。

法海看了看小青，安安静静地，认认真真地，看着那张美丽的面孔，既有孩子的天真，又有女人的妖媚。这是一个自以为长大了的倔强的小女孩，这又是一个风情万种却内心寂寞孤苦的怨妇。她主动勾引姐夫上床，犯了色戒，当着法海的面杀掉许仙，犯了杀戒。她引诱法海，害得法海欲火焚身，差点也犯了色戒。整部小说里，小青罪孽最深重，甚至超过了法海。

小青实在是该杀的。

法海却没有动手，自己转身走掉了。也许在某处荒无人烟的孤岛，他面壁，忏悔自己当年的罪过。也许在某处高耸入云的荒山上，一条细细的山路蜿蜒到顶，黑暗幽深的山洞里，他双腿盘成莲花形状，念地藏经，思索慈悲清净的佛法教义。

反正，他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人世间再也没有他的传说。他的故事，只和《白蛇传》联结在一起。白蛇青蛇的故事结束了，他的故事，也结束了。

为什么他在最后关头，放了小青一条生路？也许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吧？

是因为许仙的确该杀吗？这种人渣，不杀掉，岂不是要继续祸害良家妇女？是因为隐隐感觉到了小青对自己的仰慕，因此不由得心里一软吗？怜香惜玉，是男人的本能。小青最怕寂寞，现在只留下小青孤零零一个，去面对无穷无尽的寂寞岁月，就是对小青最大的惩罚吗？

或者，是因为法海忽然想到了唐朝的苏州城，有两位高僧，一位叫寒山，一位叫拾得，两位高僧之间，有一段著名的对话：

问: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
答:只要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是啊，由她去吧，不要理她。法海终于放过了小青，也放下了自己的执念，在修行之路上，迈开了至关重要的第一步：宽恕。

修行之路何其艰难，不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怎么可能立地成佛。法海，愿你且行且珍惜，早日明心见性，修得正果。

备注：本文是李碧华《青蛇》读后感系列之四。

系列之三：人心与蛇毒

系列之二：爱情之毒，无药可解

系列之一：小青原是女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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