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尘埃中寻你

作者: 零肆幺零 | 来源:发表于2023-04-07 18:17 被阅读0次

    今天是小雪,冷风刺骨。寒冷的夜里,渚城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

    “妈妈,下雪啦,下雪啦!”女孩欢快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坐在公交车站的长凳上,脚边立着行李箱,行李箱上放着布袋,这便是我全部的家当。我望着深黑的天空,伸手接住了冰莹的雪花,任由它们在掌心化成水。我的身旁坐着一位奶奶,她头戴毛茸茸的帽子,身着齐膝的羽绒服,不停地朝手心哈气。此时已经九点多了,她和我一样,一直没上车,像是在等人。

    “奶奶,你在等人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等我家老头子,”奶奶转头看向我,“闺女,下一趟49路什么时候来啊?”

    我愣了愣,不忍心告诉她,49路公交车几年前就停运了,“我也不知道,可能等会儿它就来了。”

    “我家老头子真是的,大冷天的还去给我买好吃的,算了,我还是原谅他好了。”奶奶似抱怨似炫耀。

    “真是位可爱的奶奶,爷爷肯定很宠她吧。”我心想。

    我和奶奶一起在雪夜里坐着,路上车水马龙,但我们永远等不到49路公交车。我感觉奶奶可能患了老年痴呆,思考着怎么把奶奶送回家。

    “闺女,你怎么不回家呀?”

    “我现在无家可归。”

    “怎么会无家可归呢?和家里人闹矛盾了?”

    我笑了笑,没有回话。我现在的确无家可归。我未曾见过自己的生身父母,一直在孤儿院长大,直到高中毕业。前不久公司裁员,我失业了,前天因为交不出房租被房东撵了出来,可谓是雪上加霜——悲惨极了。城市之大,我何以为家。

    “没关系,闺女,今晚你和我回家吧。”

    “啊?”

    “我们家还有一间房,很方便的。”

    “我……”

    “就这么定了,我们走吧。”

    “不等爷爷了么?”

    “不等了,他不会回来了。”

    我搀扶着奶奶回家,雪花飘飘忽忽落在我们身上,一点一点的,却没有丝毫违和感。十多分钟后,我进入了奶奶家里,屋里的家具大多是上个世纪的风格,陈旧而整洁。奶奶拿起菜罩,准备把桌上的菜肴端去厨房热热,我主动揽下这个活儿。没多久,热乎乎的饭菜重新上桌了。奶奶的手艺棒极了,我的肚子终于不向我这个主人提出抗议了。饭后,我和奶奶一起收拾饭桌,然后把碗筷放到洗碗机里。收拾妥当后,我走进次卧,奶奶已经为我铺好了被子,我简单洗漱一番便睡下了。奶奶家的被褥非常暖和,不一会儿,我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八点左右,我的生物钟把我唤醒了,但我不想起,就赖了一会床。出了客房一瞧,奶奶已经准备好了早餐,正搅拌着水果沙拉,我觉得作为客人的自己有些失礼了。

    “闺女,怎么不多睡会啊?”

    “我睡饱了。”

    “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一夜无梦。”

    “那就好,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以后就和我一起住吧。”

    我咬着包子愣了一会,“先说好哦,我可不是让你免费住的。你呢,每天帮我做做饭,打扫干净屋子,陪我散散步,这些就当做你的房租了。”奶奶说道。

    我缓过神来,说道:“您这不是让我占便宜吗?”

    “傻丫头,我不是让你做事了嘛。怎么,嫌弃我这老婆子,不想和我住?”

    “没有没有,我没嫌弃您。”

    “那就说好了,在你有着落之前就住在这里。”

    “谢谢您,我可能要麻烦你一段时间了!”

    “没事,我还多了一个伴呢。”

    奶奶其实什么都明白,但她从来不语。往后,我时常关注着网上的招聘信息,和奶奶一起散步时也留意着店铺的招聘。和奶奶相处的日子里,我总会想起在天堂的外婆,虽然我只见过外婆三面,但血缘就是这么妙不可言的东西。

    冬日的下午,是我和奶奶难得的闲暇时光。我和奶奶各坐一张摇椅,铺上毯子,然后奶奶开始讲她们老一辈的故事。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奶奶的妈妈跟着家人四处躲避,深入大山;在文革时期,奶奶一家被打为走资派,每天都在忍受折磨;改革开放以后,他们渐渐过上了好日子。奶奶说得最多的便是她和爷爷的故事。

    爷爷和奶奶是包办婚姻,俩人一开始并没有什么感情。在一天天的相处中,爷爷奶奶日久生情,也就是先婚后爱。那个年代的人没有什么远大理想,只想守着几块青瓦、一弯篱笆、几个稚儿,和爱人长相厮守,直到霜染乌发。但是,在国家大事面前,个人的情情爱爱总会被置于一旁。1984年,爷爷应征入伍,没多久,他便跟随部队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保卫祖国的边疆。奶奶和爷爷在火车站上见了最后一面,因为部队的规定,他们只能遥遥相望。一个拥抱都如此奢侈。出发前,爷爷所在的二班一齐向奶奶行了个军礼。火车带着一股黑烟驶向远方的战场,奶奶手中的平安符没能交给爷爷,她松开手,任符纸追随英雄的方向。

    国内的报刊会实时更新越南的战况,奶奶每天都借阅报纸来了解远方的信息。归期不定,死生不定,奶奶总是忐忑不安。

    “ 云仙卿卿:

        你近来可好?分别半载,我辗转难眠。

        这几日我们大获全胜,越军节节败退。我想,再过一年半载我们便得以相聚了,到那时,我卸甲归田,与你长相厮守。

    请你保重身体,勿念。                                                                1986.5.2 ”

    “ 云仙卿卿:

        我可能要食言了,这场战争持续。若有一天我不幸阵亡,请不要哭泣,我是为国捐躯的,死得光荣。如果我得以平安归家,我会亲自向你赔罪;如果我战死沙场,他日便找个好人就嫁了吧。

    对不起! ”

    这是爷爷从战场上寄给奶奶的书信,奶奶一直保留在书柜里,虽然已经泛黄了,但字迹依稀可见。奶奶轻轻抚摸着一沓书信,像是抚摸着自己的爱人。奶奶叹了口气,重新把书信用布条包裹好,放回书柜。暮色之下,我们立在阳台上,望向远处的夕阳。

    对于对越自卫反击战,我并没有太多的了解,只依稀记得这场战争持续了十年之久。十年的时间里,我们的军人不断跨过边境英勇作战,保卫南疆。这些军人并不如志愿军一般家喻户晓,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英雄。

    过了几日,还是冬日的下午,我们晒着些许阳光,奶奶和我说了后续的故事。

    从那之后,爷爷再也没有来过信,奶奶周围的人都认为爷爷阵亡了,父母劝她早日改嫁,可奶奶坚信爷爷还活着,等到我们胜利之日,他就会回家。1989年的冬至,奶奶看望爷爷的妈妈,返家途中,她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人正提着行李包走过来,她下意识地瞧了瞧,只一眼,她就认出了几米开外的男人,那个好几年都毫无音讯的人。他于暖春离开,于冬天风尘仆仆地归来。奶奶愣了一会儿,然后捂住嘴巴大哭起来,她心里百感交集,气他几年来都没有音讯,气他的不负责任,但又欣喜,他没有辜负她的等待,她用她的余生赌了一把,她赌赢了。爷爷慢慢拥紧奶奶,任她打骂,奶奶哭了很久很久,如同这漫长岁月。

    爷爷把哭累的奶奶抱回家里,拿纸巾擦了擦奶奶满脸的泪珠,边擦边拍拍奶奶的后背。“仙儿,别哭了好吗?”听了这话,奶奶哭得更凶了,像是要把这几年的委屈都哭出来。爷爷束手无策,又把奶奶紧紧抱住,“对不起,我这个混账让你受委屈了。乖啊,别哭了,你打我骂我都行,别掉你的金豆豆了,好不好?”奶奶在爷爷的后背打了两下不痛不痒的拳头。爷爷继续说道:“那段时间,我们部队多地辗转,通讯不便。我也怕,怕我战死沙场,独留你一人,但我想,应该尽早为你打算,不能让你在家里苦等我。后来,我觉得我想错了,我太自私了。”爷爷哽咽着说。

    “你就是个混账东西。”奶奶低声道。

    奶奶埋在爷爷的怀里,一抽一抽地,令人心疼不已。爷爷亲了亲奶奶的头发,眼里充满了虔诚,而后亲了额头、眉毛、眼睛,最后在唇角碰了碰。奶奶不哭了,呆呆的看着爷爷。“你瘦了好多。”嘶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怜惜。

    “别哭,打仗体力消耗大嘛,我补一段时间就可以长肉了。”爷爷掐了掐奶奶的脸。

    奶奶用力打掉爷爷的手,这一打,她注意到爷爷右手缺失的无名指和小指。她轻轻摸着已经愈合的伤口,又吹了吹,“疼不?”

    “没什么感觉。”

    “骗人……”奶奶的眼泪顺着嘴角落到爷爷的手上。

    “乖,莫哭了。家里有没有菜,我去做饭。”爷爷说道。

    “你去收拾一下,我去做饭。”奶奶抹掉泪水起身。

    爷爷去卧室把衣物收拾完,快速地洗了个澡。爷爷走进厨房,想帮奶奶打下手,但被奶奶推了出来。爷爷坐到沙发上,环顾四周,房子和他离开的时候没多大变化,只有客厅添加了几件家具。没多久,奶奶做好了晚饭,四菜一汤。这一餐饭吃得安静,两人都没有说话。

    吃完饭,爷爷主动去洗碗,奶奶闲来无事,打开收音机,“上回书说到……”奶奶听着评书,眼睛看向了那个忙碌的身影。爷爷忙活完,挨着奶奶坐了下来,“我们可以聊聊吗?”爷爷边擦手边问道。奶奶关掉收音机,一言不发。

    “云仙,这么多年,你辛苦了。”爷爷握住奶奶的手,“我对不起你,负了你这么多年。”

    “你……你还会走吗?”

    “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不走了,永远都不走了。”爷爷紧紧抱住奶奶。奶奶拽着爷爷的衣服,默默低泣。待奶奶哭声停下来,爷爷去拿毛巾敷在奶奶的眼睛上,然后抱她去床上躺着,盖上被子,接着,爷爷也脱掉外衣,拥着奶奶而眠。这一刻,岁月静好。

    后来,爷爷开始做起小本买卖,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过了两年,奶奶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家里热热闹闹的。

    虽然爷爷远离了战争,但战争却没有离开爷爷。两年前的一场战役使爷爷患上了PTSD。爷爷常常被梦魇折磨,夜半时分,他常常梦回战火纷飞的战场,梦到为他挡子弹的兄弟,“代我回家看看……”话未说完,战友便没了气息。部队凯旋之日,秦风先去看望了战友的家人。四处透风的屋子中央,战友的脸庞被烛光照亮,他永远年轻,无病无灾,但他的亲人们却肝肠寸断。

    五年前,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冬日,爷爷因癌症去世。奶奶的儿女都在外地工作,他们想接奶奶和他们一起生活,但奶奶断然拒绝了,她想守着自己的屋子,守着有爷爷气息的屋子。

    说到这儿,奶奶笑着环顾了四周。她缓缓起身,走进主卧,不一会儿,奶奶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出来。她一页页翻给我看,从青葱岁月到花甲之年,从两口之家到四口之家,再到三口之家,一切都在改变,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变。我们给时间以生命,日复一日向前走,走着走着,我们一点一点地在失去。看着看着,我双眼模糊了,泪水滴在手背上,也许,我正在见证不朽。

    一天下午,奶奶对我说:“闺女,明早陪我去一趟公墓好吗?”

    “好哇。”

    第二天早上,我和奶奶拿着水果、香烛等去祭拜爷爷。那会儿的公墓并没有什么人烟,只有呼啸的冬风。奶奶把东西依次摆好,点燃香烛。我拿着三根香对着爷爷的墓碑拜了三拜,然后就挪到一旁。奶奶抚摸着爷爷的墓碑,低下了头。

    “我总是自欺欺人,以为不来祭拜你,不供奉你,你就一直都在,一直陪着我。我没有到墓前看过你一次,你啊,应该埋怨我很久了吧。”奶奶抹了抹眼泪,“我以后不等车了,我会好好的,就等着你个死老头儿来接我……”

    我静默不语,倾听着奶奶的心声。奶奶和爷爷聊了很久,这些话化成了长风,送达天堂。

    迎着朝阳,我和奶奶一起回家了。

    愿世界和平,愿所有的等待都值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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