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了五年前的那个乌黑深沉的隆冬之夜后,金惜涵的余生将在恐怖中度过。
1
“惜涵,你手小,过来帮帮忙!”公公在楼下叫着。
公公婆婆正在搬家,他们卖掉了这一处老宅,在惜涵家附近的小区买了新房,方便就近照顾儿子儿媳,以及六个月后即将问世的孙儿。惜涵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爸,我来啦!”惜涵没明白过来手小能帮什么忙,她带着好奇心,汲着拖鞋,蹬蹬地下楼了。公公正在贮藏室里翻箱倒柜,他带着工装手套,穿着短裤T恤,头上脸上都是灰,显然已经大干过一场了。
“爸!说好了让搬家公司来搬的!你怎么又一个人在收拾了?也不叫叫我。”公公把惜涵当亲生女儿疼,惜涵也发自内心觉得没什么大作为,一天到晚只操心全家吃喝拉撒睡的公公,比自己的爸爸----市委常委金小阳更有家庭的温情。
她很庆幸在经过那一场劫难后,嫁入这么温暖的家庭。虽然婆婆是个女强人,有时候有点难搞,但婆婆本质上就是个男人,大大咧咧,思路清晰。她疼爱唯一的儿子何向南,自然也宠着向南的媳妇惜涵。
“我想把贮藏室里这几个立柜打开,钥匙可能在向南抽屉里。”公公指了指贮藏室角落里的几个灰濛濛的大立柜,里面大概装了婆婆不舍得扔掉的向南的旧衣物。
“我也没向南抽屉钥匙,你看啊,我灵机一动,把旁边抽屉搬下来了,这样可以把手伸到向南抽屉里翻翻了。”公公得意地说着,蹲在何南的旧书桌前,手从旁边抽屉的空洞里穿过去,显然,公公胳膊太粗,够不着抽屉中间。
“我来!我来!”惜涵蹲了下去,把手从旁边抽屉伸进了向南抽屉,她手细多了,能够得着更远的地方,她用手扒拉着向南抽屉里的东西,本子、笔、又是本子、又是笔……
公公看惜涵没什么进展,又计上心来:“有了!楼上有镊子,我去拿把镊子给你!”公公突然想到可以借助工具,喜上眉梢,三步两步转身上楼了。
惜涵的手摸到一个光滑的长方体,凉凉的,握在手里极其熟悉的感觉,她的心一动,握住它,拿了出来。
她低头一看,血液凝固了,心跳出了体外,窗外七月的阳光突然之间炫目得让她眼前一暗,千万只蝉同时叫了起来,浩大得不可思议,仿佛用尽了整个夏天的力气……她跪倒在地,身体佝偻向前,额头抵在桌脚。
公公的拖鞋拍打着楼梯,他兴冲冲地下楼:“惜涵,我聪明吧,我没找到镊子,我找到了这个!”公公举起一把木尺:“这比镊子还长,还管用呢!”
惜涵忙把她手里的东西,放进了睡衣口袋,勉强支撑站了起来:“爸,我不舒服,我上楼躺一会儿。”
2
那个东西在惜涵的口袋里静静地躺着,但惜涵知道它是活的,还会活下去……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又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像龙卷风,分崩离析了惜涵的一生……
五年前,二十岁的惜涵是美术老师,在重点小学任教,深受小朋友们的爱戴。父亲是炙手可热的常务副市长金小阳,母亲在卫生局工作。
惜涵的生活是二十年如一日的美好,直到那晚和大学同学K歌归来,十点不到的时间,她在家门前小巷口下的出租车。
这一片住的都是市里的官员,住户不多。路口玉兰树的枝枝桠桠伸向空中,像沼泽地里绝望求救的手,幽深的小巷在冬夜里悄无声息地延伸,如弯曲游走的小蛇。冬天夜里,九点多,已经像深夜般静寂,没来由的恐惧迎面侵袭。
惜涵有点后悔刚才没让同学送了。好在是走熟了的小巷,闭着眼睛也能走回家。惜涵安慰着自己,快步往前走着,高跟鞋每走一步都那么响,回声大得让自己心惊。路灯下的身影拖得老大,总觉得有人在尾随自己回家!
“丁零零、丁零零”手机竟然响了,惜涵正快步走着,铃声突兀得划破夜空,惜涵不得不接,是向南。
“真的不行,真的不行,向南,很抱歉!”惜涵挂断了手机。
向南是惜涵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老实忠厚,相貌普通,是女孩子会打趣或倾吐的对象,而不是白马王子的样板。惜涵还没到要找个“老实人”的年纪,自然对他不感冒了。
惜涵把手机塞进了包里,手机是爸爸送的二十岁生日礼物,粉红色的VERTU.
惜涵继续往前走,再拐一个弯,就是自家小院了,惜涵加快了脚步。
“呼”,像有一阵风猛得在惜涵身后刮起,惜涵惊骇得回头。
一个男人,带着黑色的面具,露出两只深黑的眼睛直盯着她,她睁大了眼睛,来不及叫,头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棍,是包着布的铁棒,惜涵身体软了下去,无数温热的液体淌了下来。惜涵瘫坐在墙边,那个男人也蹲了下来,静静地盯着她,像赏玩一般,他半晌没有离开。
惜涵还有意识,她不敢睁开眼睛,那个男人的鼻息喷到了脸上。不知过了多久,她胸口的衣服被拎紧,她被拖离了地面。又是一棒敲在惜涵的头上,更多的温热液体喷涌出来,惜涵的身体变轻了。
惜涵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她的眼睛被血糊住,思维也逐渐变得迷蒙,她至始自终没叫,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她保住了命,还是因此伤得如此之重。
满头满脸都是血的她,一次一次又被黑衣人扯着头发,用她的头撞墙,她不记得有多少下,她像稻草人一样被撕扯蹂躏,毫无反抗。
黑衣人完成了一系列动作,低头凝视头部已经四分五裂的惜涵,手指掠过惜涵的眼皮,又停在了惜涵的唇部,或许是在探她的鼻息。
惜涵一动不动。
黑衣人拍了拍手,惜涵能感觉到他的满意,他又低头凝视浑身是血的惜涵。过了好一会儿,黑衣人起身,起身前缓缓拾起了惜涵的包。
包里有惜涵的VERTU粉色手机。
3
案子定性为抢劫,发生在市委常委的家门口,受害人是常委的千金,案子竟然五年没破,巷口的摄像头在案发前一天坏了。
医生说惜涵能活下来是个奇迹,颅骨凹陷性骨折,头皮撕脱伤面积达20厘米,右侧脑挫伤,严重失血。
她昏迷了几乎一周,醒来时,铁骨铮铮的爸爸涕泪交加:“惜涵,爸爸没保护好你,对不起你。”妈妈俯下身,握住惜涵满着针眼的手掌:“乖孩子,没事了,要不要喝水?”短短几天,妈妈也已由一个风韵犹然的中年妇人,变成了颤微微的老妇人。
向南救了她,向南打电话给她后,放心不下,骑车来找她,看见血泊里的她,抱着她赶到了急诊室,晚一点,或许她就没命了。
没命了也许更好,惜涵背着爸爸妈妈,有时忍不住这么想。不像电视里演的,人在受重创后会失忆,惜涵记得那晚的一切,这可怖的记忆会跟随她的一生。
她变得害怕人群,害怕声音,大一点的声响,都让她悚然而惊,爸妈换了房子,房间里铺上了厚厚的地毯,避免脚步声吓着惜涵。
惜涵很快嫁给了向南,从中学起,向南就是她的死忠粉丝。她对陌生人、对未知世界也心生惧意。没有谁比向南更知根知底的了。
金小阳对向南家庭也非常满意,父亲是经贸委的退休干部,退休前无职无权,妈妈开着好几间大超市,家境殷实,向南是独子,女儿嫁过去享福,还不用看脸色。
4
金小阳的计算通常都是对的。
金小阳最早只是市政府的服务员,因缘际会,成了组织部长张高义的通讯员。从此,他的人生上了快车道,党校进修后,拿到了编内人员身份,凭着他的审时度势和孤注一掷,二十年间,他直挂云帆济沧海,成功登顶权力之巅。
他自己知道,他的人生并不是一首慷慨激昂的歌,“可泣”远远多于“可歌”。
苦闷之时,金小阳常去以前宣传部旧址转圈,那里有一个废弃的园子,曾经的万紫千红,如今满是芜杂的乱草。
他背着手,低头一遍遍地快走,脚底踏上废砖瓦砾,发出轻轻的碎裂声。他有点怜惜地避开那些碎薄的砖块,在旁边凉亭石阶上坐下,望着斜阳荒草出神。
他有点蔑视自己瞬间滋生的千愁万绪,多愁善感是注定要被淘汰的品种。宦海浮游,他知道何为可为,何为不可为。此时,他的心却不听理智调遣,他只想在这样一个背人的地方,尽情嚎啕大哭。
他的女儿,那个娇弱淘气的孩子,才刚刚长大成人,就遭受如此的重创,这比伤害他还让他心痛一万倍。
出事时,他赶到医院,看到的是一个血人。女儿黄色的羽绒服上是大片的血迹,女儿的头鼓涨得有两个大,医生说女儿已经休克了。他几乎要跪倒在急诊大厅,央求医生救救女儿,央求上天垂怜保住他某一的孩子,他在世间唯一的美好,他唯一的爱。
他突然厌弃自己的身份,厌弃自己的权势。如果不住在高官齐聚的街区,如果不给女儿买昂贵的VERTU,女儿也许就会没事吧!
他不是没眼见过痛苦,他见过的痛苦真真切切,提拔他后失势入狱的“恩人”张高义,失身于张高义被世人唾弃的梦中情人小美,还有因工伤纠纷,而在公司门前自焚的亲生父亲水根。
张高义玩弄摧毁他的女神,父亲殴打抛弃他的母亲,他们的痛苦让金小阳不免有几丝快意。而惜涵呢,这个无辜美好的孩子,天降横祸,何其不公!
天可怜见,惜涵没死。这场厄运,让金小阳对一切有了不一样的感受。他从前只爱惜涵,只爱自己的孩子,他突然间开始怜惜万物。
夕阳中,一只通体金黄的蜜蜂迅疾飞过,在空中划过一道金色的弧线,嗖得不见了踪影。一将功成万骨枯,而万物有灵。
他背弃的张高义、想要救父却成为他棋子的张高义之子张显荣、他憎恶的小美,他呕心沥血爱着的女儿惜涵,齐聚在这个小小的园子里,环绕着他,瞪视着他。
他两手放在膝上,缓缓站了起来,在暮色苍茫中,展开了手臂,试图拥抱他们。
夜色渐浓,园子凉了,他潸然泪下。
被遗忘的手5
惜涵和向南在一起,得到了最大的幸福。
他们有一张合影,向南一手抱着西瓜,一手拉着她,是公公拍的。惜涵说想吃西瓜,向南二话不说出门去买,惜涵跟着去,又跟着回来,进门的一刹那,公公笑呵呵地说:“你们两个真要好!”用手机咔嚓拍下了他们微笑抬头一瞬间,满满的幸福感,几乎要溢出照片。
照片后面是向南的题词“最大的幸福。2015.7.26”。
惜涵怀孕了,晚上总要起来嘘嘘,向南睡得死,但只要她一起来,向南就会迷迷糊糊问:“去哪?”也是怀孕后,惜涵才发现,向南睡觉一定要抱着她的手或腿。不管向南睡得多熟,只要接触不到她,向南就会在混沌之中,伸手在床上摸索。
向南帮着婆婆打理生意,业余时间最爱的却是机械,有满满一个书橱的机械书籍。惜涵对机械无感,从来不看,有一天偶然整理书房,翻开其中一本,竟然里面夹着几根她在书房掉落的头发,深棕色、细细的、柔柔的……
向南爱她。
6
向南是凶手。
惜涵手里的粉色VERTU无声地说着话。
惜涵摇摇晃晃地在楼上卧室里坐下,她平时并不住在这里,但公公婆婆还是给她准备了一间舒适的卧室。同学都说,她嫁给向南是多大的福气。
卧室沙发对面是他俩的结婚照,傻傻两个人笑得多甜。惜涵的胃抽搐着,几乎坐不住,可又不敢躺着,没有安全感时,根本没法躺下。
她缩在沙发一角,惊恐地回忆起五年前的一幕一幕……
最早发现她的是向南,向南抱着她冲进医院,向南的身上沾满了她的血,没有人会惊诧向南身上的血迹。
她被袭击前,向南给她打过电话,那是向南的再次求爱,她拒绝了向南。向南喜欢她,人人都知道,只有她装作不知道。那阵子,她正跟一个外地同学打得火热,如果不是那次袭击,她也许会很快嫁给那位同学,离开这个城市,向南将永远地失去她。
她失落的包和手机,警方说没有找到。警察去黑市上查了手机的去向,也没有任何消息。这个手机10多万,抢劫犯得手却不变卖,连警察都觉得奇怪。这也是迟迟不能破案的原因之一。
这个手机,如今却在向南的抽屉里。
抽屉?抽屉里或许还有其他线索。
惜涵推开窗,公公在院子里浇花,公公浇花通常需要10-15分钟,她还来得及再去一次贮藏室,如果公公看到,就说给他找钥匙好了。
惜涵马上站了起来,赤脚轻轻地下楼。贮藏室在楼梯对面,黑洞洞地敞开着,她几乎感到一种窒息的恐惧。没有人可以帮助她,只有靠自己。她鼓起勇气,再度进去,慢慢掩上了门。
公公搬下来的抽屉还在地上放着,她把手从旁边的空洞伸进了向南的抽屉。里面好像有什么会咬人的东西,她的腿颤抖着,汗水从额上、腋下,一条条流下来,她干脆跪下来,稳当一点。
她把摸到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笔记本、血迹干结的黑色手套、头套。心脏狂跳着,她猫着腰,回到了楼上,关上了门。她坐在门背,仰望着天花板,枝型的吊灯在空中旋转。
手套、头套上陈年的血迹结成硬块,原本有弹性的材质,变得像铁一样硬。面前的笔记本,蓝花白底,上面是向南的笔记“2010,何向南”。
她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翻开了笔记本,里面扭扭曲曲画着路线,详细到路灯、摄像头的位置和高度。箭头指向她家的方向。她的家被向南用五角星标注着。
从南到北,再从西到东,平面俯瞰,交错的小巷,一张张各种角度的图案,褪色的蓝色圆珠笔迹。
画得极其细致,看来向南筹划袭击她不是一天两天。她告诉过警察,袭击她的人不是图财,是要杀她伤她。警察同情地看着她,以为这是受害者的应激狂想。她没错。
难怪向南那么担心失去她,哪怕在睡梦里,都要拉着她,如果她先起床,不在向南怀里塞点她的衣物,向南也会很快醒来,抱着她请她不要离开!
离开的日子,到来了。如同向南笔记本最后一页写着的:“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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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南很快被逮捕。据说,起初还辩解,审讯不得不加大了力度。面对布满他指纹的铁证和妻子的指控,轮番受审的向南终于心如死灰,颓然签字认可了一切。
向南的妈妈来找金家找惜涵,自然进不了门,她哭倒在门外:“惜涵,惜涵!向南不是那样的人!向南不是坏人啊!你和他做过夫妻,你知道的呀!你知道的呀!”
惜涵一阵反胃,和他做过夫妻,何其不幸,整整五年,她和凶手耳鬓厮磨,同床同枕,她还以为她得到了天大的幸福。
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大似一天,她对这个孩子毫无感情。她带着六个月的身孕,和妈妈一起去征询医生的意见,因为她曾经严重的头部外伤,医生不建议引产。
孩子出生了,是一个女婴。惜涵只觉得那小小的一团红肉像一块内脏,她只有恐惧和厌憎。她让向南爸妈把女婴抱走。
婆婆在为向南伸冤四处奔走,她说,她死也不信向南会做坏事。她说,只要她活着,她就是一路跪着去北京,也要讨回向南的清白。
只有公公来了。他紧紧抱着女婴像抱住了太阳,老泪纵横,眼泪一颗颗掉到婴儿身上。他说他想和惜涵说几句话,他说:“向南做了错事,就应该接受政府的惩罚和改造。我们不怨你。”
惜涵把脸转了过去,没有一滴泪。
公公抱着女婴走了,临走前,他忍不住回头说了一句:“向南从小喜欢你的。”
惜涵没有再见过她的女儿。
被遗忘的手8
摩天大楼顶层。
七年前那个伤心欲绝,哭求金小阳想办法搭救爸爸的大学生张显荣,已经长大,长成了不可思议的模样。
当年,金小阳一箭三雕,让他的仇人在一昔之间覆灭。金小阳踩着他们的尸骨步步高升,何等漂亮的一仗!
而今,张显荣也是,他原本只想杀了惜涵,没想到一直在为惜涵追查凶手的向南,替他锒铛入狱成了凶手!一个女婴,也和他张显荣一样,成了孤儿,哈哈。
爱不容易,恨却简单。
显荣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流动的红色液体像惜涵的血。
他对着落地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对着脚下的车水马龙,咧嘴一笑:“我张显荣,不敬天地,只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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