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慕柒芮
秦淮八艳里,若只论皮囊,她算不得是佼佼者。
可风情万种,美人亦不是千篇一律的。
马湘兰给人的美不是惊鸿一瞥时的惊艳,而是浸入心底缓缓飘来的芬芳。
皮相的美有青春的期限,过了时日,便容易衰颓,可人藏在灵魂里的气韵却是随着岁月而益加醇香。
也许,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美丽,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独有角度的魅力,一份专属的味道。
马湘兰跻身于秦淮八艳之列,才艺是最为重要的因素。
她精于画兰,超群卓绝。
那幅《马湘兰画兰长卷》便曾三次为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所题诗。文与艺有着感受力的相通,当一幅艺术作品惊现于前时,诗意泛涌而上。这大概也是文艺的力量与神奇,更是人的感受力与创造力的展览。
马湘兰的画作,遗世至今,愈是珍品。
文艺又是最熏陶人心的,马湘兰种兰、画兰,长年累月,心自馥郁。
“神情开涤,濯濯如春柳早莺,吐辞流盼,巧伺人意”,如斯一人,岂是不美?称不得艳?
渐渐地,秦淮河畔的马湘兰声名愈显,于是门庭若市。达官贵人、风雅文士若能与之攀谈三两句,也是享受;客人们亦出手大方,马湘兰也因此有了一些任性的资本。
曲径通幽,她给自己置办了一座清雅的小楼,号“幽兰馆”;出入阔绰,高端配置,俨然一派贵族形象。
她的积蓄也帮助过不少人,这全仰仗于她那豁达的性子,犹如在大唐盛世仗剑豪气却浪漫的侠士。
生活似繁华也繁华,似孤寂也孤寂。
二十四岁那年,马湘兰遇见了王稚登,这个让她恋一生又虐一生的人。
王稚登的才气自小显露,作诗作对,诗作书品皆不在话下。一个是落魄失意的才子,一位疲倦了眼前的迎来送往,几番交谈,遂互引为知音。
如果人生就这样,不要深一步,也不要浅一步,时光就此驻足,多好!
然而,时光不停。
马湘兰高洁,也有傲气,但身陷烟月地,鱼龙混杂,总有那么一些人沾染着满身的不良习气,让人恨不得迅速敬而远之;可这些人偏要野蛮地靠近,以此彰显自身的身份地位或是满足一时的掌控欲。
马湘兰对这些人的闭门谢客,也遭了嫉恨,甚至曾因此而锒铛入狱。
大方地周济书生,本是多大的善意,而这在某些奸诈之人看来是富庶的表现,因此想谋夺马湘兰已为数不多的积蓄,那一副敲竹杠的嘴脸实不难想象。
这时,王稚登出手相救,于垂危解困,马湘兰感激涕零,欲与之结琴瑟之好,可王稚登不过一句“脱人之厄因以为利,去厄者之者几何”,如此而已。
英雄救美的戏码虽似俗不可耐,却最使女子魂色迷离。人在至为脆弱挣扎于生死边缘之际,那许是轻微的援手便成黑夜里的一束光芒,好像漂泊在辽辽海面望见的灯塔。
那一刻,眼里只有这一场传说。因为这,她便爱上了他。
人心均有清冷时,烟花女子尤甚,越是清雅,越是无力胜寒,欢歌笑语是最大的残忍,世上终有些苦难以言说,无可解忧。
语言不可诉说的便交给笔下画作吧。
马湘兰遇上兰花,是幸运,兰花遇上马湘兰,亦是一种幸运。原来,知音可以不是人与人之间的,所以托物言志也显得那么美妙。
她是用心在画兰的,她绘兰的笔法炉火纯青,她自创了“一叶兰”,顾名思义,一柄孤叶映着一朵幽兰,她画兰,也画自己的心境。
她应王稚登所求送他幽兰图,附上题诗表明心迹。
她忐忑,她慌乱,她期盼,她不容自己在爱恋之人的心里有一丝不好,纵使她陷于风尘,可也是一抹独特的雅致,她并不是庸俗之辈。
她是断崖的兰,“绝壁悬崖喷异香,垂液空惹路人忙。若非位置高千仞,难免朱门伴晚妆。”
如果我爱你,我希望我在你眼中是最好的模样。
王稚登对于马湘兰不会没有一丝动心的情意,可他还没有到不顾世俗一切风言风语给马湘兰一个肯定未来的程度。
他不愿给她执手的承诺。
这样的回应好像瞬间就缩减了王稚登在旁观者心中的形象,他怎么不是无数戏曲中的深情主角呢?
可有时候又想,不轻易许诺又比匆匆应允而后却无情反悔要来得仁慈许多。
马湘兰见此情状,毋庸置疑,她不会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她只是在他面前收缩了自己的爱,不再奢望为这爱找一个美满的归宿了。
但她的一言一行依旧是爱的表达。
假若可以,飞蛾扑火也心甘情愿。
王稚登在之后前往姑苏定居州,与马湘兰分隔两地,姑苏与金陵,这是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距离对感情而言的确有一种消磨的力量,多少情谊就此逐渐淡漠。而马湘兰与王稚登,所幸鱼雁传书维持了他们几十年的情谊,那是从前最好的慢。
想是马湘兰足够爱,却也不勉强、不屈就,只是执着地守护着这份爱。
可也许,有些事,选择遗忘,反倒是最明智的,但人在情感与理智之间,也许还会选择前者。
既然如此,便只顾风雨兼程,将爱化作浅墨素笔间的君子情。
王稚登没有给马湘兰的归宿,一位乌江少年却热烈满怀地执意许之,其时马湘兰已是天命之年。
美在骨质的人果然不易被时光摧残,还能吸引那种青春奔放的气息。
对于如此追求,马湘兰是拒绝的。莫说王稚登在她心中已扎根了近三十年的情意,即便没有,她又如何敢笃定这少年不是一时的冲动呢?
这位少年也不过是一段插曲罢了。
一生的主基调还是王稚登。
可叹,到王稚登七十寿辰之际,已是十六年,不曾谋一面。
十六年,可不再是十六岁的年纪。十六年,足够让人从青丝到白发。十六年,也足够让郭襄等到了十六岁那年最美的烟花。
于马湘兰,十六年,更足够使她酝酿心底的爱意只为等一场相见。
所以,她誓要前往,“中秋前后,纵风雨虎狼,亦不能阻我吴中之兴也” 。
她以毕生之力,为她心中的王郎倾心祝寿,更是敬相思。
马湘兰置办好楼船,携十五名舞裙歌扇的姝丽而来,这一华美绮丽的阵仗在岸上行人眼中也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而她心中的澎湃亦随着水流不断复加,每一次流动就靠近了王郎一步。
王稚登何其有幸,鹤发的年纪身后竟还有一个女子如此盛装前来,歌舞达旦,琴曲嘹亮,皆只为他一人,只为他一时欢颜。
他大概是喜出望外了,他可能也是醉意熏然了,他竟说出了“卿鸡皮三少若夏姬,惜余不能为申公巫臣耳”这样的话。
他是想赞赏马湘兰依旧如昔之美么?可他将她比作夏姬,而夏姬在后世的风评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是“淫荡”,他究竟是何意呢?
她落于烟花欢笑里,这并非她的本意,可即便她不得不接受这无奈的命运,她也一直秉持着清雅高贵的品性啊。
她怔然,她罔知所措,她已无言。
寿宴已终,心意已尽,带着凋零心,就此离去矣。
回到金陵后,马湘兰大病一场。
这场病牵出了她几十载来的疲惫不堪与满腹寥落,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她要以最虔诚的仪式来告别这个世界,她以斋戒般的沐浴与焚香,她让人在她静坐的周边林立幽兰,她是带着飘香走的。
那一年,马湘兰年五十七。
阖上眼后的一瞬宁静,她知道,她以一生的步履编织了一场爱的梦幻,可是此时她已安详。
未遇见他时,她仿佛只在等他,她没有将自己的心交给除他以外的人。
遇见了他,只刹那,她便心甘情愿地走入了爱的囚笼,一待即是一辈子。
可命运却忘记了告诉她这爱情的美好会有残缺和若即若离的苦痛。
总在得与不得之间徘徊,或许有些人的爱情从头至尾只需要一个人起舞,偶尔请爱恋之人的身影来客串几幕。
至少已是爱过。人间之情已尝一味。
也许,在很多人心里,轰轰烈烈的爱过,不若平平淡淡的圆满。
如果可以,马湘兰一定也希望拥有的是一份简单的幸福。
谁知,一叶孤兰,独自馥郁。
END
第十二札: 马湘兰 我一个人,欣赏历史人物后的小小观感,只是想要、想要撷取历史风情中的几许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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