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人
天还是没有下雨的迹象,灰蒙蒙的闷得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破旧的平房里传来了一个老男人的咳嗽声,将这个还算得上有点繁华的三线城市,淹没在混浊的夜色中。
平房的后墙上,一个大约五六十公分见方大小的洞口,正颤抖着向外吐出了微弱的光亮,虽说每天要提着尿桶去公厕打卡报道,但在离市中心只有十分钟的路程,能租到这么便宜的房子,男人已经很满足了。
男人姓韩,五十岁还不到的年纪竟然被一头白发出卖了,他不由得从铁板似的嘴唇缝隙中挤出了一丝苦笑,黝黑的皮肤在那青筋暴满的手上,相互撕扯纠缠着,好在几颗被烟熏黄了的牙齿,跌跌撞撞的仍旧默默坚守在自己的工作岗位,虽然认识他很久,但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老韩。
老韩倒满一杯酒,刚到嘴边沾了点酒气,女人便说了声“少喝……”,话还没说完,男人便狠狠的瞪了他老婆一眼,女人不敢再次多言,她知道,男人扛起的这个家庭重任,全靠这几两酒的胆量,虽然他的胃开始变得越来越糟糕,但除了酒,他是无法胜任这个工作的。
“他中奖了,发高烧,今天去不了工地。”这是我今天一大早听他老婆打电话告诉我的。
当然这种奖不是买彩票,只是最近疫情期间,被“阳”了的人自我解嘲的流行用语。
老韩是个内向的人,上班一向独来独往,无论砌墙粉刷,他喜欢一个人单干,同事们都觉得他是个孤僻的人,不好相处。而这几天就算在上班的路上,他也只是三三两两的遇上几个送外卖的,连平时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交、辅警也难得一见,他一直想不通自己的“阳”究竟是从何而来?他只记得唯一的一次是他去菜场买了一次菜,不过后来听别人说那卖菜的女子“阳”了。
卖菜的女子安徽人,左脚微跛,但这并不影响她做事的干练。每一个经过她摊位面前的人,都没能逃脱过她那一双迷人的丹凤眼,可老天爷偏偏对她太不公平,留下这点小小的缺憾。大家都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她那微跛的左脚,她是不会嫁给眼前这个秃顶男人的。
老韩并没有责怪这个女子的意思,他知道这女子不容易,男人老实巴交的不善言辞,全靠女子苦苦的支撑着这个家庭,这几年硬是靠省吃俭用,贷款买了一套房,一个月四千多块的房贷,本来就已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再加上两个孩子上学更是雪上加霜,原以为买了房就不用再年年付房租了,哪知道买房还要另交物业费,再加上水电煤气,弄得一家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你说她“阳”了能把生意停下来吗?
老韩喝了一口酒,夹了几粒花生米,伴随着一声剧烈的咳嗽声,一粒刚到嘴里的花生米又被反弹了出来,老韩弯下腰,从墙脚处捡起了那粒掉在地上的花生米,用大拇指跟食指捏紧捻了捻,去掉了外面的一层皮,然后又放进了嘴里。
咳嗽声依然没有消停的意思,一阵来自膝盖以上肌肉的酸痛感不断的向他袭来,低烧、高烧车轮战一样的轮番上阵,就连一向包裹得非常严谨的喉咙竟也在劫难逃,如同手上裂开的口子,撕裂般的疼痛,老韩喝了点温开水,症状似乎有了少许缓解。
老韩下意识的将手伸向桌子上的半盒“布洛芬”,但很快又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他突然想起了老家九十三岁的父亲,四亩多地全靠老父亲一个人苦苦的支撑着,老韩叫他别种,可老人拍拍自己肋骨清晰可见的胸脯说能行,你们俩人尽管出门打工挣钱,咱孙子还要等你们赚钱回来买房讨媳妇呢。
这半盒“布洛芬”还是老韩以前脚疼的时候吃剩下来的,老韩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当别人都在忙着抢药、囤药的时候,没想到自己竟然歪打正着,只是昨晚跟他父亲通了电话以后,他不禁开始担心起父亲的安危来。
父亲告诉他,他们队上的人大部分都“阳”了,平时到了饭点,左邻右舍的都要端着个饭碗,相互串门摆摆龙门阵,可现在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特别是到了晚上,每户人家都好像约好了似的,咳嗽声此起彼伏,不过好在到目前为止,老韩的父亲还没有被感染。
因为无药可买,大家便将艾叶跟野菊花加在一起点燃,像驱赶蚊子一样,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熏,至于有没有消毒的效果,大家谁也不知道,他们只是看到村上的一个老赤脚医生这么做的。
老韩犹豫了几次,还是没有勇气对那半盒药下手,他想他还年轻,应该扛得住,专家不是说跟感冒一样吗,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父亲,这半盒药他要留给他的父亲。因为疫情,他已经将近一年没有看到自己的父亲,他觉得自己像个罪人一样愧疚的活着。
记得去年也是这个时候,老韩回家的车票都已经买好了,可女房东硬是将他拦在了大门口,不让他回老家。房东说万一你回去感染新冠不来了,那我房租跟谁要啊,老韩指了指房间里的家当,可房东说就你这点破东西能值几个钱,送给人家都不要,老韩没办法,只得忍气吞声的又提前交了三个月的房租。
当然让老韩生气的远远不止这些,明明自来水压力很大,可房东硬是将阀门调到了最小的位置,放一桶水没有十几二十分钟的时间,你是放不满的,五毛几的电费,她便要收八毛钱一度,每个月的电表还要另外加上几度,美其名曰“损耗”,老韩好几次忍不住想要跟她吵架,后来都是被他老婆劝下来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老韩依然高烧不退,老婆叫他吃上一粒药先退退烧,可老韩偏偏死鸭子嘴硬说自己没事,他心里正盘算着,看看最近有没有熟人回去,将这半盒药带给他父亲,老婆气得剥下一粒药丸,扔在了老韩的粯子粥碗里骂道:“你个老狗日的,自己的身体都养不好,你又怎么回去孝顺你的父亲啊?”
正说着话,隔壁的房东也开始咳嗽起来,老韩有时想想这个女人也怪可怜的,唯一的一个女儿嫁在浙江,老公又走得早,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遇上头痛发热连个端茶递水的人也没有,更别说最近她已经“阳”了三天了。
老韩叫了一声老婆:“你干脆也送几粒药给房东吧,她也挺可怜的,反正也没几粒药了,说不定再等几天又有药卖了。”
“我今天早上已经送了四粒药给她了。”
“你这个臭婆娘,自作主张的拿药给她,也不跟我说一声,你是不是身上的骨头又痒了。”老韩边骂老婆边又开始咳嗽起来。
老韩抬头时,忽然发现窗户比昨天亮了很多。
“哦,忘了告诉你,今天中午房东叫人来把窗户上的那块烂玻璃换掉了。”老婆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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