睥睨天下 64 | 金樽正宴酣(下)
万妃见朱见深面露沮丧,忙圆场道:“罢了,太后皇子想必久坐辛苦,早些回宫休息也是好的。臣妾近日训练了最新的舞乐特来助兴,皇上和众位亲王贵戚还是趁此佳宴开怀一乐才好!”说罢一使眼色,韶乐重响,一众女官着缤纷霓裳翩然入席,轻歌曼舞,列座众人自是响应,很快,殿上气氛又恢复如初。
“小雨,伤口裂了,随本宫到偏殿换一身新的吧。”万妃言罢召唤几个小太监,扶着雨沁田到偏殿暖阁。成姝一直候在偏殿,见万妃和雨沁田中途离席过来,忙上前迎接。见雨沁田襟前血湿一片,一张俊脸血色全无,忙扶他坐下,解下他的外袍,连封几处止血穴道,心疼道:“怎么你的加封宴搞成这样?是谁这么不小心,明知你胸口受的是致命伤。”
万妃愤愤道:“还能有谁?一个六七岁的孽子,若非仗着周太后和几个辅国大臣撑腰,哪敢如此放肆,竟敢说本宫给的糕饼有毒!都是背后有人教唆的!”见雨沁田只是白着脸任由成姝换药更衣,不言不语,不平道:“你是怎么了,往日里也是个极好强的性子,怎么今日当着诸位皇亲国戚的面,倒要受这样的窝囊气?凭你的武艺,还至于躲不开那孽子一拳?”见雨沁田仍不答话,气往上冲,狠狠道:“你们俩听着,现今的当务之急是好好想个可行的手段把那孽子除了,他小小年纪便如此与本宫敌对,他日若掌大权,我们这些人就是案板上的鱼肉!”
成姝闻言,知道贵妃言出必行,往日里应承她逼迫宫人堕胎也还罢了,如今说要除去太子,岂是儿戏。目光不禁求助般望向雨沁田,却见他只是皱眉不语,也不知作何计划。
重回宴上,朱见深闻听万贵妃也提前回宫安歇了,此刻夜深,宴上全是纵酒欢歌的男臣,越发自在了几分。见雨沁田已脱了艳红的蟒袍,换了一身自己为西厂特设的官服,恢复了往日里他清雅冷峻的气质,只是眉宇间却是心事重重,只道是刚才受了太子和皇太后那一番言行,委屈得狠了,若不是碍于外臣的眼光,恨不得立时揽在怀里好好安抚疼爱一番。醉眼望着殿中宫女翩然舞蹈,宴饮欢畅,场面好似望君阁的莲台仙会,抑不住心中的幻想,低语调笑道:“沁田,倘若你能下场跳一曲当初莲台仙会上那支舞,让这些个藩王贵戚开开眼,便知眼前的丽人和歌舞全是俗物,唯卿之美,才是色冠天下,颠倒众生。”
雨沁田板着脸,羽睫不抬,只将眼角冷冷斜了朱见深一眼:“以色事君,妖惑社稷,周太后刚才未出口的指责臣岂不知?皇上可还嫌臣的恶名不够吗?”
朱见深不屑道:“今后哪个敢这么说你,朕便替你出气。再说,你又在乎他们作甚?朕知道你的本事就行了。”
雨沁田不再答话,只将面前酒杯斟满,一仰头,已饮尽。无奈伤重在身,又不善饮,竟剧烈地咳嗽起来,把原本失了血色的脸咳得一片潮红。
朱见深知道雨沁田向来不愿饮酒,此番自斟自饮,还道是听了自己的劝慰,借此舒展心怀,见他抬手仍伸向酒壶,也不劝拦,只笑吟吟帮他斟满。
列席的不少皇亲国戚早听闻雨沁田的艳名,只是朝中皆传他面冷心狠,宴上一见也颇是持重,无缘亲近。此时突然见他举杯,宫灯照耀下,翩翩一个盛装少年,面似寒月,白袍如染月朗清辉,在这喧嚣的夜宴上,竟是个神仙般的存在。原本冷峻的眉眼,却因不胜酒力多了几分迷离,虽然努力端着仪态,维持着灵台里的一丝清明,但那波光流转的眼神将人一瞥,凭地撩人。更别提那颊边晕染酡红,菱唇犹泛水色,只把那些藩王世子看迷了心窍。胆小的,便放出目光肆意打量,胆大的,干脆执酒近前,将他团团围着,行令灌酒。
雨沁田因见了朱佑樘对自己的态度,再想起淑妃生前的言语,雨瑶族扑朔迷离的旧事,心中只觉得千难万难,无从着手。这些错综复杂的缘故当如何向那尚且年幼又对自己满怀敌意的太子解释?而且无论从时机还是身份上论,又当如何开口让他转变观念,把自己从凶手认成亲人?眼下万贵妃放出话来要除了朱佑樘,自己抗命已难,再要顶着仇敌的身份去保护他,几乎是不可完成的任务……一时想到烦心处,只想借酒消愁。哪知竟被这些仗着身份尊贵早已色欲熏心的王孙抓了空隙,周围左一只右一只都是擎着酒杯的手,迷迷糊糊被灌了数杯,便觉得面上一阵阵发热,胸口却冰凉湿冷一片。周遭的人影和喧嚣都辨识不清,伤口处也疼痛难忍,只是心中苦楚无处排解,干脆借酒糟蹋自己。
楚进良知道雨沁田在大庭广众下受了委屈心里定然难过,眼看那孩子一拳对于他这重伤的身体伤害不小,虽然穿着红袍,还是看得出那襟前的血污。可皇上、贵妃在旁,自己却如何多加表示?好不容易见他独自归席,又不顾身体纵酒自伤,心中焦虑,便要上前劝阻,不想被几个意欲示好的贵戚围住了,竟脱不出身。
眼见夜深宴酣,连皇上也是酩酊大醉,其他人更是借酒发疯,放浪形骸。说笑调侃已没了尺度,大殿中热闹得上了天。再看雨沁田,似乎醉得厉害,原本清冷高傲的眼神已变得迷离,一双妩媚的杏眼微微眯着,饱含波光流转,正透过人群望向自己。旁边一个世子显然也受到了那氤氲目光的诱惑,抢先起身挤到近前,一只手已不安分地抚上了他的腰身,另一只手将酒杯碰上他唇边,雨沁田无知无觉地抿了一口,那世子见他不拒绝,干脆手上加力,将整杯都灌进他口中,只把他呛得剧烈咳嗽。
楚进良再也顾不得思考规矩礼数,推开身边诸人的包围,也不怕扫了那世子颜面,挥掌拨开他不安分的手,又挡住了几个前来递酒的人,将雨沁田咳成一团的身子揽进怀里,拿绢帕帮他掩住口唇,轻拍脊背,好不容易待他咳完,却见那雪白的帕子上竟已有了淡淡嫣红,分明是呛酒触动了伤口,咳出了血。
楚进良眉头紧蹙,压低声道:“雨儿,别闹了,你重伤未愈,我们这就退席吧。”哪知雨沁田已醉得神志不清,朦胧地将他望着,眼中风情流转,呆笑着叫了一声“进良哥”,竟颇是亲热地把头偎在他颈边。
感到一缕混合着酒气的冷香自那人身上传来,温暖的呼吸已近在咫尺,楚进良心头一紧,勉强将那怀中的身子扶正些,却听背后一人轻咳,回头望去,正是当朝一品大员,身兼太子少保和吏部尚书的老臣商辂。
这商辂乃是自大明朝开国百年来难得的三元及第的大学士,又官仕三朝,颇是德高望重,作为太子之师,自然列席家宴。楚进良见是他来,不敢怠慢,便欲起身见礼,哪知雨沁田攀着肩头的手并不肯放,只得扶着他一同起身。
商辂冷眼瞧着雨沁田的醉态,虽不置一词,但能看得出眉宇间的厌恶。楚进良知道他向来与万妃一派不睦,更是力保太子的主要力量,太子对雨沁田的态度已是赤裸裸的憎恨,想来这位太子少保的态度也必然如此。还好雨沁田此刻神智恍惚,否则这原本大喜的日子再让这老臣讽刺几句,恐怕更加不快。
“锦衣卫自袁彬大人任职起,二十年来从未更换统领。想当年袁大人与先帝君臣的情分,世所共睹,命他掌卫,足见锦衣卫指挥使司对于大明江山而言,何其重要。如今袁大人年迈,皇上命楚大人接替其职,实乃莫大的信任与荣耀。从此以后,便是当朝一品官员,作用也不及你身在君侧来得重要。老夫素来闻知楚大人少年英雄,武艺高强,而且洁身自好,美名在外,今日得见,颇是敬佩,盼你能好好辅佐君王,为江山社稷谋福。”
楚进良知道这位尚书大人官居要位多年,上对天子,下对满朝文武,态度颇是严苛。今日他竟然主动前来为自己敬酒道贺,态度也十分和善,倒是意料之外,赶忙举酒回敬。
商辂与楚进良对饮攀谈片刻,见他态度谦逊,对答有礼,不觉更喜欢几分,看了一眼被他扶着坐倒榻上的雨沁田,意有所指地道:“我朝自太祖皇帝,便颁有禁令反对宦官干政,可叹时至今日却屡禁不止,今日圣上又宣诏增设西厂,依老夫愚见,并非幸事。老夫本不该干涉楚大人的私交,只是奉劝你能明辨是非,莫与奸佞为伍,自毁清誉。以楚大人的才能和今日的地位,锦绣前途不可限量,岂为他人所累?”见楚进良不发一言,遂笑道:“听闻楚大人尚未婚配,不知可有意中人?所谓大丈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今楚大人官列三品,可谓功成名就,或当考虑妻子儿女之事了。老夫有女,才貌堪与楚大人相配,若有幸成就亲事,老夫着实欣慰。”
楚进良未成想这位赫赫有名的商大人竟然能开口提亲,见他一副诚恳的面容,竟不知如何答话。自入朝为官,屡屡有人上门说媒提亲,只是今日连商辂这样的辅国重臣也加入此列,却叫人为难,踌躇半晌,推脱道:“承蒙商大人如此抬爱,只是进良一介武夫,万不敢高攀书香门第。况只身在京漂泊,久未探望双亲,婚姻大事,不敢擅作主张。辜负大人心意,万望恕罪。”
商辂还想再言,却忽闻钟鼓齐鸣,瞬间群情沸腾,原来是新年吉时已到。群臣熙熙攘攘随着帝王步出谨身殿,凭栏远眺,只见缤纷的花火冲天而起,将素雪包裹的紫禁城映照得无比灿烂。
远远望见楚进良扶着雨沁田走在最后,在忽明忽暗的雪夜下,只见一对相偎的身影。随着一发灿烂的烟火照亮天际,隐约看见那轮廓俊秀的侧影迅速偏头在高大挺拔的身边人颊上印下一吻。
原著: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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