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作者: 蓝天游云 | 来源:发表于2024-04-22 21:59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山·伯乐街头街尾征文活动

    一      鸡鸣声回荡在凤街的五里长廊,一位行色匆匆的路人在空旷的街道上孑孓独行。                     

    聚仙阁的伙计打着呵欠抽掉第一块搭板时,瞥见一位身着绿袍、头挽纶巾、书生模样的男人从晨色迷离的大街上快步走过去。

    “我靠,比我还早!”伙计不服气似的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望着那位正沿街走远的人。淡蓝的薄雾中,那清瘦的背影迎着早霞蠕动,有一种独特的神秘和凄清。

    伙计往日早起开门,见到的都是赶早集的菜农货郎,这么早就见到书生穿街而过还是第一遭。他摇摇头,退回店内,将剩下的搭板一块块搬下来,黑漆金字的聚仙居招牌下,露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黑窟窿。

    日升雾散。空旷的街道渐渐被攒动的人头和乌泱泱的喧闹声填满,客人陆陆续续走进聚仙居,几人一桌在茶桌前坐定,絮絮叨叨地拉起了家长里短。如果说女人嘴碎的地方是街角巷尾,那么男人八卦的场所一定是茶社酒馆之内。

    “马员外,知道吧?”有人在压着声音说话,伙计放眼望去,一位商贾打扮的中年男人正神秘兮兮地伸着脖子,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讳莫如深地打量着几位凑过头来的同伴。

    同伴齐齐点头,回以好奇的目光,那意思是在问:怎么了。

    中年男人四下里回望一圈,再次将头探到桌子中间,压低嗓门:“早晨,我起床在院子里逗鸟,听到对门那家(马员外家)有人敲门。我打门缝儿一看,你猜怎么了?”

    几个人瞪着他一眼不眨。伙计跑来跑去给其他桌子添水,却支楞着耳朵听这桌聊天儿。谁还没有点好奇心呢,特别是类似这种悬疑的话题。

    中年男子卖了个关子,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咂摸了下嘴,才悠悠道来:“一位书生正在敲门。开门的仆人刚开始还不让进,说什么小姐……在家,都快吵起来了,后来管家来了。不知道都小声嘀咕了些什么,就把书生领进门了,临了还伸头四下望望,才把大门关上。”

    剩下几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位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哟!不会是奔着他家小姐去的吧?”

    “那说不准,马小姐虚龄也十三四了吧?”另一位接茬说,“就是有那个意思,不是得托媒人上门吗?”

    “谁说不是!”最先提起话题的中年男人说,“或许,两人在啥地方遇见看对眼了,家里不同意,这不就自己找上门了。”

    “还能啥地方,她娘不是常带她去城外邱山寺上香吗?”一位瘦子想当然的说。剩下几个人一听,点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咦——还真是个不要命的楞头青。”一直没说话的那位终于开腔了,“不怕挨揍吗?”说完摇摇头,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哎——”中年男人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幽幽叹息,“老员外和夫人一生也做了不少善事,生养三个,如今独留这一棵苗,还是个女儿,可别再碰上什么不清不楚的烂事儿烂人儿了。”

    几个人听了同伴这番感慨,也都露出了同情的神色。那年的事儿过去这么久了,本该都淡忘了,可是马夫人当年披头散发在大街上又唱又嚎、拉都拉不住的情景,却让大家对那事儿加深了印象——如果是个平头老百姓,这般有失体统也不算太稀奇,偏偏是富人家的太太在一众老百姓面前出丑。

    二                             

    正说着,有人干咳了两声。谈得热火朝天的四个人,顿时安静下来。

    一位身着绿色绸褂的丫头挎着篮子出现在店门口,她径直走向柜台,说要买一些芸豆糕、水晶糕和糖蒸酥酪,伙计一看是马员外家的丫头,就朝刚才嚼马员外家舌头的那桌望了望。一个人歪着脑袋正注意着柜台那边的丫头,另外三个人也在屏息静听着什么,显然在留神儿这位客人今天的要求,或许可以印证点什么。

    那位姑娘显然察觉到了什么诡异之处,等伙计装好糕点付了钱,她挎起篮子转身停留片刻,既狐疑又严肃地朝几个人望了一眼,就抬脚走出店去。

    在伙计看来,这几样儿是店里的拿手糕点,也是马员外家常买的品种儿,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能判断出刚才那些传闻的真伪。那桌人显然不甘心,就像喝茶没有惯用的茶点调味一样,口感也显得寡淡无味了。在周围热热闹闹的闲聊包围中,几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有人又提起关于马员外家的另一件事,于是,那位中年商贾就着话茬,又扯起了马员位家的过往。

    员外家的老大是个儿子,一岁那年因一场大病夭折。后来生下长女,小丫头聪明伶俐,深得父母珍爱。可是,在四岁那年的正月十五赏灯夜走失。员外派人四处找寻,但是,孩子依旧杳无音信,马夫人为此得了失心疯,在大街上到处冲撞,逮住谁家孩子就叫长女小名,一直到一年后生下次女,病情方得好转,随着二女儿长大,竟渐渐自愈了。为了保二女儿安全健康,每月的初一和十五,她必带女儿去城外庙中祈福,祈求菩萨保女儿一生平安,觅得如意郎君,若孩子有灾有难,她愿用命来换等等。至于走失的长女,马员外也没有放弃过寻找。他找人画了不少画像,放言有人提供线索定重赏,这许多年来,有不少人上门来报信儿领赏,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卖给城东乡下孙家当童养媳了,有的说在一户人家门口看到一个村姑,和他家长女有几分相像,也有人说那年正月十五,有人看见有狼叨走一个女孩子……

    “这么多年了,肯定找不到了。”一个人摇着头笃定地说,另外几个附和着叹息,“不容易呀!”

    伙计一边跑堂,一边竖着耳朵听他感兴趣的这件事儿。对起早起看到的那个书生,总觉得有些奇怪,再加上这几个人聊起马员外家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和过往那些陈年旧事,就更觉得那个书生不同寻常。给邻桌添茶的时候,他的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莫非是马家大小姐又找回来啦?”顷刻,他又晃了一下脑袋,“不可能啊,一个姑娘家大清早从哪儿走夜路来的!哪有那么巧的事儿?”

    四个人喝着茶,聊天的话题已扯到了生意经上。伙计再一次送茶点过去的时候,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想打听一下那位大小姐长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后来转念一想,算了!有必要去求证吗?每天店里那么多客人,天南海北聊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儿,他哪有那功夫去一一求证,再说与他啥相干?想了解个始终,无非是好奇罢了。

    午后时分,店里又涌进一拨拨茶客。跑来跑去的伙计,惊闻一个消息,正巧是上午那个消息的后续。本来有些倦意的伙计,马上来了精神,来回跑的速度更快了,添完茶水马上回到那桌茶客附近侧耳倾听,断断续续的,结合早晨的偶遇,上午的前情,倒也能总结出来的大概。

    据传闻,那位青衣书生家住城外,家境一般,母亲是老实巴交的佃农,父亲做些小生意贴补家用,他呢,平时给人写写文书也能挣点碎银,因此家境虽然不算富裕,倒也算殷实。一次天落大雨,马小姐和母亲上香归来,在一间破庙里,偶遇同来避雨的书生,书生把自己那块儿比较干爽的地方让给母女俩,又献出自己的油伞为淋湿的马小姐遮挡破洞里吹来的寒风,羞红了脸的小姐平时那见过这么温文儒雅的书生殷勤和怜惜,不由得就动了心思。

    从此,丫环像个小红娘一样,来回没少传递信息。

    书生和父母说起这事儿,两位老人觉得门不当户不对,这事儿没有一点可能,就劝书生早早断了这份心,然而书生却不甘肯放下,这不趁着天色未大亮,就跑上门来恳求员外。

    员外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虽说平时慈悲为怀,但关系到宝贝女儿的生计和幸福,作为父亲,他必须严肃以待,哪肯愿意将女儿嫁到农家去受罪,当即回绝,劝书生赶紧走,别污了他家女儿的清白。书生长跪不起,但最后还是被管家无情地轰了出来。

    晨色中匆匆路过的那个单薄身影,在伙计脑海中一闪而过,只是变得更加孱弱且可怜了。

    三           

    半下午那会儿,店里已经没什么人了,伙计终于得空坐下喘口气。他坐在门口的一张桌子前,愣愣地望着门外。

    忽然,街道上一阵乱哄哄的人声伴着嘈杂的脚步声。他慌忙站起身,一队着号服的衙役自东而西匆匆走去,后面尾随着一群看热闹的人,挤挤挨挨地往前涌。

    不知过了多久,杂沓的脚步声再次像狂风般席卷而来,但是这次夹杂着谩骂声。伙计再次跑到门口,看见几刻钟前过去的那几个衙役,正押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有人在恨恨地骂“坏良心,死拐子……”,有人找机会窜过去狠狠地打几拳,打得那老婆子尖叫不止。

    伙计怔怔地看着纷乱的队伍往着衙门方向而去,困惑地挠挠头,转身回到店里。

    他不知道的是,队伍经过马家门口时,马员外正站在门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就在今天早上,那位青衣书生敲开门儿,直言求见他时,他还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真干了什么有伤风化的事儿,这叫他老脸往哪儿放。

    书生只好向管家出示了一个秘密,那就是他耳后的一粒朱砂痣。管家一看大喜,即刻报告员外,员外携夫人急急相迎,在大厅里,那书生讲起自己当年走失的一些残存的记忆。

    正月十五赏灯会上,自己在河边看到一盏水灯特别漂亮,忍不住蹲下身去细细观看,等到起身时,小小的个头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什么也看不见,就扯着嗓子哭起来。这时,一对中年夫妇说认识她,要送她回家。后来,她就跟着他们坐牛车走了。牛车晃晃悠悠,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一户农家了,她放声大哭,那个中年女人就骗她,今天太晚了,明天天一亮就送她回家,并为她端上粥饭,饥肠漉漉的她信以为真,就乖乖地喝下去了,然后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她一睁眼就看到了一张枯槁的脸,正盯着她看。她吓得“哇”一声哭了。年老女人一个劲儿哄她,说自己不是坏人,是她妈。她摇着头躲在墙角,说自己有妈妈,不要这么老的妈妈。养母也不生气,朝门外大声叫“她爹——”,一位和养母年龄相仿的男人走了进来,养母把他拉到门囗,两人压低声音嘀咕着,不时回头望她一眼。她一边胆怯地望着他们,一边顺着他们身后的门洞往外看,大太阳下,远处群山连绵,山头上飘着好几朵云彩,这让她更加恐慌。

    她警觉地后退着,一直退到墙角退不动为止。养父养母小心翼翼地靠近,柔声地安慰她:“乖乖,我们也不知道你家在哪儿。你先乖乖的跟着我们,我明日进城打听打听,看看是谁家的孩子丢了……”

    养父第二天回家来,告诉她今天没找到,明天一定还会出去找。果然,第二天养父又早早出门去,下午回来时,又说没找到,不过这次给她带了一只小兔子回来,还用那双粗糙的老手,为小兔子编了一只精巧的笼子。第三天,养父再次出去寻找……

    养父每天早出晚归,也不知找了多少天,都没有帮她找到家,而她却慢慢习惯了山里的生活。山里的生活虽然清苦,但养父养母从来没有亏待过她,在大旱的年景里,养父母自己吃草根树皮,却把家里仅有的小米留给她吃,农活什么的更舍不得让她插手。

    前年,养父去世。养母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了。养母这才告诉她,她一辈子没有生养,后来就想抱养个孩子。正巧山下有人说,她舅家表妹家里孩子多,要送出来一个女孩儿。于是,他们用二袋稻子将她换回家来。如今,眼看自己时日也不多了,留她自己不放心。养母从箱底拿出一张画像和找人的告示,以及一张字据。画像和告示,是养父一次进城卖山货时看到的。此时方知养女身世的他,一边是有违良心,一边是对养女的不舍,矛盾了许久,最终决定作为凭证私藏起来,若是他日老去,养女也好有个去处,不至于孤苦伶仃。养母找了人一字一句念给她听,要求她记在心里,并托人连夜将她送进城,告诉她员外家的住址。

    亲人见面,百感交集,涕零如雨。而那对为她们造成骨肉分离如此巨大痛苦的人,怎么可能宽恕?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员外一边去见官,一边派管家佯装将书生赶出府去。

    ……

    拐子夫妇落网时,管家和一名家丁已经在骑马接老人回城的路上。

    此时,月色朦胧,街尾牌坊处,灯笼高挂,映照着青石街面,三影成型,悄然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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