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山看遍百寂寥,梦回空念浮华雪。
生生死死往复日,不见人间长相守。
一
苏彻好爱她抱着的这副身体。皮肤光洁细滑,骨节均匀颀长,蜂腰丰臀,体味清淡。躺在他身下,仿佛自己的骨血都融入他的身体中。
宋夬。宋夬。她唤。
嗯?
我好爱你。
我也爱你。男人说。
二
苏彻回家的时候,宋夬的菜已经做好了。一桌之上,琳琅满目。
“胭脂藕。”苏彻很惊喜。
“知道你喜欢,特意做的。快吃。”宋夬笑的很温暖。眉目中又有一点得色。
苏彻勾唇,尝了一口,细嚼,却不语。
男人有点期待的看着她。
“很好吃。”她说。
他哈哈一笑,胸腔似乎会发出震动。
苏彻抬眼望着他,又细细的欣赏了一遍。
宋夬正在给她削梨,他神情专注,但时不时抬头看她,微微笑。
细刀划过,水果的表皮如抽丝一般掉落,长长的一条,没有断。他的指,两骨,三节,有些宽,却线条柔和。
他穿黑色立领衬衫,微开的领口可以看见象牙色的锁骨。她在哪里留下过一个吻。再往下,是胸膛。
他的胸膛为什么会那么宽阔?躺上去像躺在海面上。
睡觉的时候,她喜欢将头枕在他的胸上,男人的呼吸一起一伏和着她的心跳,她觉得安宁。
她躺的舒服,却老遭到宋夬的投诉,说是长长的头发刺得他痒。
苏彻孩子气一般挠挠他的腰,也不改。
三
下课的时候,宋夬来接她,苏彻说,我脚疼。男人便俯下身将她抱了起来。右手环过她的脖颈,左右勾着她的小腿。苏彻整个人挂在他的身上。她挪了挪身子,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抱着他。
宋夬一路抱着她走出了校门。那垂落的裙摆在风中飘扬,如自己桃色的心。
学生纷纷在背后议论,如此招摇过市。
如此这般多次,苏彻的名字才渐渐为人知晓。只是没有人知道宋夬的来历。那些女生背后说,哎,那个男人真是英俊,苏彻真是幸福,如此云云,一脸的羡慕。
原本苏彻为人极为低调,读医科大学五年,知道她名字的人寥寥无几,她生性冷淡,一直刻意避着人群,但有了宋夬后,她忽然很喜欢别人看向自己的神情。
是如此的虚荣啊。
四
黑暗中,苏彻摩挲着他的脸。
他的眉骨有一点凸出,眉心却有些凹进去。手指从他的鼻梁滑下来,就落到了他的人中,那里有一个凹槽,他的上唇有些翘,却很软,很嫩,男人的嘴唇略略有点薄,人说薄唇者无情,他却不是。
起码,吻在身上,如此温暖。
他的胡渣有些刺,苏彻却很喜欢被扎的感觉,他凑近她颈部的时候,她总是痒的咯咯笑。 但又忍不住环手抱住他的头颅。
这是我的男人哪。
她微笑着。眼睛像一只悲鸣的蝴蝶。
五
宋夬一直做一个断断续续的梦,梦中的自己,驾驶着一辆黑色轿车,雨夜的公路,急驶而来的巨形卡车猛然撞上来,他的身体轻薄如风筝,飘在了地上。
血,满目的血。
是谁经过?脚步轻柔。
白色的伞,黑色的裙,长发直垂到腰。脚踝一串银色铃铛。
少女低下身子来,用雨水洗净他脸的尘土。
“长的真俊美啊。”她说。
“不如捡回家好了。”那女子坏笑道。
六
苏彻十三岁时目睹了母亲的死亡。
杀死母亲的不是别人,是他的父亲。
母亲是死在自己床上的。身边还有她造出来的人偶。
母亲跟苏彻说过自己的寂寞。父亲沉迷巫术,年纪越大便越渴求长生。巫的生命是常人的两倍,但人活的越久,对生命就越渴望,更何况是几乎无所不能的巫。
那一日母亲救了一个男人,她给他注入新的生命,也下了蛊,从此他只爱她一个人。巫者没有根深蒂固的伦常观念,苏彻对母亲的情事并没有指责。
父亲并不爱母亲。他选择她,或许更多的是利用和陪同,但是作为一个男人,他所看到的那一幕,侵犯了他的尊严。他用一把刀,了结了这一对赤身露体的男女。
床尚是温暖的,血却冷了。
母亲的双眼充满感激。
苏彻心有悲悯,却也仅仅如此。
后来,她离开了父亲,自己谋求生路。
巫医本不分家,苏彻去医学院当学生,兴趣所致,也想看看人间百态。
人的一生,十四五六,情窦初开,十七八九,各奔东西。然后是不断的寻找,投入,分手,再循环。最后,而立之年,才急匆匆找人组成一个家。这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她在想爱是什么?
是那些男人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还是那些女人的争风吃醋?痴心付出?
她观察过好多对恋人,有双向出轨,分道扬镳,却也有富贵贫苦,携手共度的。
看了许多人后,她忽然觉得有点寂寞。
在那个雨夜,她遇见了躺在血泊中的宋夬。
七
宋夬从梦中醒来,往往会看到依偎在自己怀中的那个女人。
体态娇小,面容妖媚。
他不记得自己的过去,也不清楚自己所处的是什么环境,只知道自己和身边的女人有一个家。而他很爱她。
怎么能不爱她呢?
她是这样的狡猾,俏皮,有趣,聪敏。
他在街上走,其余的女人在他的眼中不过一团白肉,她却是真的有香有色,有血有肉。他看得到她的灵魂。
问询世间极乐,最好不过枕边。
他们在一起已有十年。
八
十年,没有在苏彻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宋夬奇怪,问,苏,为什么过了十年,你在我眼中,还是十年前那个小丫头?
苏彻说,在我眼中,你不过也就是个大男孩罢了。
宋夬笑着揉她的头,她矮身一躲躲开了。
宋夬又问,苏,你觉不觉得我们是奇迹呢?为什么我感觉我过了十年,还是爱你如初?他笑的有些羞涩。
不敢常提爱,深情自在心。
苏彻看着虚空,沉默不语。 九
宋夬的鬓边有了白发,大片大片的生长,然后开始脱落,发现的时候,苏彻惊慌失措。心底突突的跳。
她将自己关在房中很久,最后出来给宋夬熬药。端着药碗的手,微微发抖。
宋夬安慰他,不过就是长了白发而已,明天去医院看看就好了。
顿了顿,又笑道,对了,我们家太太可不就是最好的医生,有什么病你看不了呢?
苏彻觉得心里堵得慌,这是什么感觉?
母亲去世的那一天也不曾这样。 她不得已去拜访了父亲。
一个人孤独活着太久,对温情或许有莫名的眷恋。父亲看到她的时候,眼中有零星惊讶和期许。
他给她一杯茶,说,彻儿,我知道有一种办法可以让巫的寿命的延长。
她摇摇头,表示不感兴趣,只问道,巫做出的人偶可否能延长自己寿命?
父亲深深盯着他,眼中有审视与考究。
茶杯落到地上,分成八瓣。
滚烫的茶水洒了她一身,然而她没有知觉。
十
宋夬的棺木放在家中,棺中是她往日的枕边人。
清俊容颜依旧在,胸膛却已冰冷。
宋夬闭上眼睛之间的最后一句话是,原来我的苏彻确实不是凡人。
他微微笑,然后眼中光芒渐散。
苏彻不知如何回答他。
原来哪怕下了蛊,人偶还是有自己的思想。
后来的几年,苏彻渐渐给他解了毒。是什么?是什么让自己意识到不想再自欺欺人了? 可是他却没有离开。
十年了,十年,醒时一场梦。
十一
将死之人,他们本就是将死之人,勉强救活也是逆天而行。
十二
苏彻不再吃胭脂藕,就算放再多的糖,也觉得苦。
看了许多人,也没觉得男人穿黑色衬衫会好看。
都市男女,灯红酒绿,放纵自我的方式有很多种,可她没有试。
颜色殊丽的女医生,本就惹人注目,有很多男人向她示好,她只作懵懂。
她忽然懂得了母亲眼中为什么会有感激。
父亲说,过来帮我,她摇头。也不再沉迷草药医术,熬药的时候,身边也没有那双欣赏的眼睛了。
不再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从前可以笑的那么开怀。每一天都过的普通,没有期待,只觉得平淡,不断的重复和循环。
她从没梦到他,醒时只看见身边的肉体一点一点溃烂,渐渐露出白骨。
偶然的一次喝醉,她的眼角终于有了一点眼泪。她抱着白骨,仿佛温暖依旧,如同慰藉。 我心已死。
十三
元朝有一个人,赴试途中,路遇一位捕雁人,猎人跟他说了今天遇到的奇事,他捉到两只雁,一只死后,另一只挣网逃脱,然而这只大雁在上空盘旋悲悯久久不愿离去,最后竟投地而死。 他听了大为感动,因此将双雁买了下来,葬于汾水之上,堆石筑了雁丘,并题诗一首: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如果你要问我,在这个世界上,情爱是什么,我想说,那大概是以死生为承诺。天南地北飞往的大雁,历经了多少冬寒夏暑。 欢乐趣,离别哭,就中更有痴情儿女。你应该是在感叹,看那万里的层云,千重山,暮时雪,我形单影只,又能向谁去呢?
十四
苏彻以一把长刀,当心穿过身体,躺于白骨怀中。
【2014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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