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梦

我若是消散在晴空之下，以后的你还会不会想起我。

（一）

东云放下手中的书卷，抬眼看着窗外的雨，春雨总是淅淅沥沥的，落在地上半分声音也没有，桃花已经粘上了晶莹的水珠，在微微发亮的浅灰色天空下闪着模糊的光。

东云棱角分明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端着一壶清酒走到了树下，空气中弥漫着春泥的味道，雨水落在身上也没有丝毫的凉意，反倒是在晕染开的水印中感受到了春天的温暖。

“清月推舍梦，凉风入书台。”他举着酒杯，雨水带着花瓣都落了进去，穿过喉咙，留下点点桃花的香气。

吟了半句，又没了下文，桃花这样令人迷醉，只叫人顾得欣赏花雨，懒得琢磨是不是真的风雅，只是不想发出任何声音，虽然那是看不见的，却也怕惊了这样的美景。

几个时辰都在这样的景色里醉着，远山缥缈，雨色桃花，傍晚天晴了，东云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袖，没有丝毫的饥饿感，心里只想着要把今日所见画下来才好。

矮篱笆小院外，一个单薄的身影倒了下去。东云不经意的一瞥，连忙跑过去打开了院门。

那是一个穿着蓝色衣裙的漂亮女子，似乎这样的形容不够完美，只是看了那张脸，到叫人想不出其他更有力的形容词了。大概最简单的词语才能最好的勾勒她的美吧？

东云唤了两声姑娘，见她没什么反应，只好抱起她进了房门。他这才感觉到，她真如看到的那般身量纤纤，轻到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带走她。

安顿好她，东云转身去厨房端了药罐煎药去了。他这辈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福气，他拥有一双可以看清鬼怪的眼。

这双平静的眼眸犹如一潭秋水，任何东西都能从中看见倒影，注视它的人可能一不小心就会深陷其中吧？

也正是因为这双眼睛，东云不得不离开都城，来到这偏僻的小山谷寻求耳边的安静——没有那么多人来求仙问道，也没有太多的非人之物追逐他。为了能更好的自己生活，他不得不学会了医术和厨艺。

半晌，那位女子渐渐睁开了双眼，清醒了一会儿，马上下了床，跪在东云面前。

“奴婢是东云少爷府上派来服侍您的，这是寄给您的家书。”

（二）

东云拆了信封，里面不过是些嘘寒问暖的话还有安排他回家给王大人府上看看。他拼命逃离不喜欢的生活，但是如今生活却是步步紧逼。

“呵，你先起来吧。”轻笑一声，东云把面前这两张信纸仰头扣在脸上，然后莫名其妙想要流泪。他贵为岳府少爷，可是只有这个时候，家里人才会问候一句，只为了让他回府给王大人家的宅子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许多年里，他很少回家，就算是派人来接，也是要他给哪个府上的老爷夫人看看宅子和面相，东云仿佛不是这个家里的人，只是个随叫随到的算命先生。

“你明天去回了父亲，说我身体虚弱，久病缠身，不宜面见王大人和府上众人。这是一锭银子，希望姑娘能按我说的去办。”说罢，放在女子手心一锭银子，“你若是不愿照顾我，明天向我回了话之后，就可恢复自由之身。”他东云一个人生活太久了，有没有人照顾起居根本就不打紧，索性做做善事，让这位姑娘离开。

“是。”女子点了点头，行了礼，收拾干净床铺，退了出去。

第二天的傍晚，女子才从外面回来，拎着满满一篮子的蔬菜和水果。

东云有点儿吃惊，毕竟对一个下人来说，最重要的是自己的自由，只要能恢复自由，莫说是回个话，怕是更厉害的事也做的出来。

女子在东云一脸诧异的注视下，进了堂屋回话：“您的话已经传达给了老爷，老爷说既然如此便要您好好休息，将养好些了再回府。”说完，拎着东西想要去厨房准备晚饭，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了，再晚一些，太阳就要落山了。

“等一下，还没问姑娘芳名？”东云抬手，看着她有些纤弱的背影。

她转过身来，眼眸低垂，“奴婢还未有名字，请您赐名。”将一干物品放在一旁，她又跪了下来。

东云没想到，家中还有这样的人，可能是几年没有回家，不知府中有了新规矩，也没多想，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桃花正盛。

“既然桃花这样漂亮，就叫你桃妖好了。”说罢，注视着她行了谢礼然后离开。

桃妖出了堂屋的门，脸色煞白，若不是他已知晓她的真面目，却不点破，还起了这样的名字来暗示她？

她本为东云前世救下的一个奴隶，从那一刻起就深深爱上了他，但是无奈，她难逃被迫害致死的命运，只是恰巧倒在一棵桃树边，灵魂便寄居于此。

桃树告诉她，只要她能了却自己恩人的心愿，便可轮回转生。

桃妖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她不想轮回，也不想忘记那个曾经伸手救助她的人。

从他向她伸出双手的那一刻起，她便深深爱上他，爱上那一双温暖的眼眸。

好像日子就是这样平淡地开始的，东云在桃树下的石桌上作画，桃妖就在一边默默看着，到了时间就去准备饭食。

某一天，桃妖照旧端着茶盘来到小院里陪东云喝茶，她将茶碗放在桌上，葱白的手指轻轻按着壶盖，双手微倾，清冽的茶水就进了碗里。

半晌，东云突然开口，“桃妖，我希望自己能有一双正常的双眼。”他不要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想要和别人欣赏同样的风景，只是这一切都是奢望。因为这双深邃漂亮的眼睛，他看得见妖魔鬼怪，幼时总是口出惊人，最崇拜的父亲只当他是一棵摇钱树，从未和他有过太多交流。

东云在冠礼之后就立刻离开了家门，他不喜欢那个地方。好在这座山上有间寺庙，眼前清净不少。

就像现在，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他也不敢有任何的奢望，他怕自己有了最珍惜的人，那人就成了别人威胁他的把柄，他不希望自己喜欢的桃妖遭受苦难。

这样我就能娶你了，原本东云以为这句话可以顺口而出，然而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这双眼若是一辈子不能改变，那岂不是误了桃妖终身？

他喜欢她，喜欢她的安静，喜欢她的包容，喜欢她静静站在自己身边的样子，若是有她相伴一生，大概永远不会觉得寂寞吧？

“是吗？”桃妖本为孤魂，依附在桃树上，成为桃花妖，可是她已经消耗了太多修为寻找东云了。

若是要给他一双新的眼睛，恐怕她要将她的魂都倾注进去了。这样她便不能转世轮回，再没有机会与东云相见了。

可是桃妖也明白他的痛苦，有家不能回，家人也从不爱他，他的孤独只有桃妖一个人看过，因为他身边只有她一个人。

（三）

“少爷，桃花酒已经好了，您尝尝。”桃妖的双手有一些颤抖了，双唇也不再是粉嫩的颜色。

“桃妖，你怎么了？”在相处的这几年里，桃妖从来没有病过，除了她和东云相遇的那次。

“奴婢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您先尝尝这酒味道可还好？”桃妖笑了，在东云眼里，她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

屋里常年焚香，因为这样可以让那些弱小的鬼怪远离这里。可是这香味也没掩盖住这碗桃花酒的味道，明明是很清淡的气味，却是久久留在鼻尖的感觉。

这几年来，桃妖一直在和东云学习怎样做好喝的桃花酒。每到这个时候，东云总是笑得最开心，桃妖总是注视着他，不说话。

日子在这样的深情中度过，她没有其他任何的奢望，她也没有能力再有愿望了，就连她的命，都是他给的。

东云将碗放在鼻子边闻了闻，香气扑鼻，却没有一丝腻腻的感觉，倒叫人上瘾了。轻轻抿了一口，像是吃了几朵桃花，香甜的感觉顺着喉咙直达内心深处。

东云刚想开口告诉她，真是难得的佳酿，眼前却是一阵眩晕。

“东云，我爱你，可是我为妖，你为人，人妖殊途，我早该知道。”眼前的桃妖渐渐消失了，东云伸手想要抓住她，双眼却困倦地闭上。

桃妖笑了，她从来没这样高兴过，原来只要能实现所爱之人的愿望，能帮他一把，哪怕下一秒要魂飞魄散都觉得是莫大的快乐。

等到东云醒来，一切都是照旧，他揉了揉脑袋，突然想起刚才桃妖说的话。

“桃妖？桃妖？”东云翻身起来，走遍了整个院子，也没看见那个穿着淡粉色纱衣的女人。

虽然一切都显得那么的虚无缥缈，宛如一场梦一般，但是眼前已经消失的人让东云不得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失落的坐在桌边，想要流泪，窗外是一如那日他们相见时一样的美景，可他却再无欣赏的兴趣了。

笔架微微动了动，发出木头碰撞的声音，东云抬眼，“桃妖，是你吗？我怎么看不见你？”就算桃妖为妖，他的一双眼睛也能看清她的脸，可是现在，眼前只有远处的床围和丝毫不变的摆设。微微的风带着桃花的香味穿过指尖，刚才那杯桃花酒的味道还在嘴角回味，若是从前，桃妖应该会在他身边的，她会等着他的一句称赞，然后笑逐颜开。

而此时的桃妖看着从胡乱翻找到坐在桌边沉默的东云，泪流满面。她在一点点消失，看着治好了眼睛的东云，她想要说些什么，但一开口就只剩下了眼泪，苦涩的滋味从嘴角一直蔓延到心里，苦到桃妖难以开口。她原本的灵力已经所剩无几，唯一能留给东云的就只剩下一双眼睛，她以为，这就是他最想要的东西，没有这一双看透万物的眼，他就可以有正常人的生活，自己也可以在最后一点点时间里看到他最欣喜的笑脸。

可是眼前的东云却是泪流不止，一句话都不曾说，除了一直呢喃着她的名字。“桃妖，其实我爱你。”东云突然自顾自的开口，但是一切都为时已晚。

“东云，我也！”但是已经没有时间让他们再次重聚，甚至是再多说一句话。桃妖话还未完，已经失去了一切，她再不能出现在东云面前了。

“桃妖，桃妖你在哪儿？”

（四）

东云没有离开那个地方，他尝遍了家里的美酒，却再也没有找到那样一杯纯柔的酒了。东云一直觉得，只有喝了那杯酒，他才能再次见到她的身影，那抹总是灵动地陪在他身边的影子。

东云敞着中衣，每天酩酊大醉，醒了就坐在树下喝酒，醉了就一直叫着桃妖的名字。

身边的人都说他已经疯了，没有来由的，可是谁又知道他在这里经历了些什么，只有那个人才能明白，可她已经不在了。

转眼已经是冬天，可是院里的桃花还是没落。一直以为不过是气候有变，现在看来，却不是巧合。

没人敢接近那棵树，除了东云。他穿着厚厚的棉衣，依旧坐在树下喝酒，冷酒穿过愁肠，有着难以忍受的滚烫。

“桃妖，我知道是你，所以，让我再看你一眼好不好？”东云总是这样说着，但一切都没有变化。

他没有别的要求了，只想再看她一眼，就一次，他就满足了，因为他可以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告诉她，他爱她，就像这院里的桃花一样。

但一直的思念又能如何，他们终究再没有机会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