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生

如果我转身饮下这一杯，一定盛满了我的眼泪。

（一）

前世，月笙和郦元为夫妻，月笙身患绝症难以治愈，新婚不久便与世长辞。他俩本是青梅竹马，说好相守一生，世世不分。

郦元整日以泪洗面，丧事过了几年，待家中事务都安顿，一条白绫了结余生，追随月笙而去。

到了奈何桥，桥下开满了彼岸花，火红的颜色，指引路人到来生去。

桥头除了孟婆，还有一白面书生，穿着浅灰色的衣袍，戴着青绿色的玉冠。郦元看了这装束，马上快步走到那人面前。

“月笙。”她朱唇微启，唤了一声。熟悉的眉眼呈现在眼前，丹凤眼流转出柔情，单薄的嘴唇激动地有些颤抖。

“郦元，我终于等到你了。”半晌，月笙才说了这样一句话。两个人欣喜相拥，再也舍不得分开，但是已经是时候话别了。

“我看先生与夫人实在可怜，才叫你晚些走，现在是时候了，喝了这碗汤吧。”说罢，孟婆拿起手中的瓷碗递到二人面前，“本就是苦命人，我许你们一同去。”

“不，我们早已向天发誓，相约生生世世，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违背了誓言？”郦元拉着月笙，说什么也不愿放开。

“姑娘，我劝你早忘了得好。没准你下一世可有个好人家。人世间的恩怨情仇不过是一念之间，早有安排，若是执意追求，怕是违背了天意。”瓷碗的汤一点儿颜色都没有，像是一碗清水，能将一切冲洗干净，包括那些沉重而珍贵的诺言。

“我也不想忘记。”月笙的眼神坚毅，丝毫没有放弃的打算。

“这样吧，看你们如此情深，与我做个约定可好？”孟婆抬眼看着二人，脸上平静地没有任何表情。她拉过郦元，在背上一拍，“这背上有个雨滴的痕迹，你离世时会有小雨一场，月笙只要淋了这灵雨，你们从此便再无分离，除非再饮我这孟婆汤。”孟婆看着郦元，这是能给她的最大让步，而多少痴男怨女在这里对她说过同样的话，但能再相守难比登天。

“月笙，你在此已等候多年，这汤你必须喝下，不必饮尽，保你记得郦元的盛世容颜和昔日生死相随的诺言。”孟婆微笑着看他，月笙捧起瓷碗喝了一半，便拉起郦元的手走向来世。

（二）

这一世，月笙成了杜家大少爷，郦元成了茶楼卖艺女。好在杜家老夫人喜听琵琶，郦元的琴艺令人拍案叫绝，隔三差五就要请她来府里弹琵琶。

事情就与孟婆的话一样，月笙只记得郦元的模样还有那一句“宁转三生石，不移白首心”的誓言，其余种种已经随着那半碗孟婆汤穿过愁肠。

当那个叫暮霜的女子出现的时候，月笙便拉起那双手，再没放下。只因，那个女子生得和前世的郦元一模一样。

“少爷，我是郦元，您不记得我了吗？”郦元与月笙相见，总是这样一句话，还有那种想要说出什么但是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怎会不记得，姑娘可是技拔头筹的琵琶女，母亲对你弹奏的乐曲甚是喜欢。”月笙摇摇手中的扇子，风流倜傥一如从前。但再没有别的话，他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总是喜欢拼命挤入他的生活。

不久，在某次表演结束的时候，郦元向他诉说了埋在心底的话——“我倾慕公子已久，公子可愿娶我？”

月笙没有回答，但是这事被老夫人知道了，倒是挺欢喜。“笙儿，母亲知道你喜欢元府的暮霜，但是郦元的日子实在难过，你只纳她为妾便可，也算是解救一个痴情苦命人。”

父母之命难以违抗，月笙值得点了点头。

月笙在父母的安排下娶了她，但郦元从此几乎再没单独见过他。月笙的出发点不过是同情她一个可怜人，为了生存还要在茶馆整日抛头露面。

暮霜温婉娴淑，丝毫没有不待见她，甚至偶尔会请月笙陪伴她。但是月笙总是满口拒绝。

“她不过是个琴师，怎可与你相比，我与她绝无儿女之情。你我前世有约在先，这一世，我定不负你。”月笙看着暮霜，那张曾经朝思暮想的脸终于可以永远捧在手心，曾经的诺言终于可以成真了。

唯一让月笙喜欢的，是郦元处处知他心意。他喜欢什么样的纸，什么样的笔，最爱的扇子什么样，甚至连暮霜不清楚的，她都能歪打正着，恰合他所想。对此，月笙只是理解为，为了乞求宠爱而制造的手段。

“夫君，你还记得孟婆说过的话吗？”穿着淡粉色的裙衫，戴着碧色的发簪，郦元这样问他。

“什么？”月笙有些不解，不知从何时起，郦元总是问他这个问题，但是他无法回答。月笙知道今世要找一个与在梦中呼唤他的人一模一样的妻子，因为他不止一次在梦里说出相守的誓言。这是什么缘故，他不清楚，只觉得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他与暮霜前世便是夫妻。

郦元看着月笙疑惑的脸，微微一笑，然后流泪了。

（三）

那一个温暖的春天，月笙带着彩礼向暮霜家提亲，想要娶她为妻。

“郦元姑娘，少爷将娶暮霜小姐为妻。”侍女推门进来，郦元正在梳妆，发簪不小心刺破了手指。

郦元没回答，等了一会儿，侍女安静地离开。

她在这府里度过了两年了，但是月笙从来没有亲近过她，尽管她事事种种都与前世无二，梳妆打扮、行事作风，只是除了那张脸。

暮霜拥有的，只有那张与前世的郦元完全相同的容颜。

“月笙，你喜欢雨吗？”大婚的前一天傍晚，他们在花园见了一面。

“喜欢。明日就是我大喜之日，天降喜雨也不错。”在月笙看来，郦元不过是个可以闲聊几句的知己。

回到房里，床上放着一件漂亮的喜服，那是她前世曾经穿过的，一模一样的衣服，一针一线都是心血和思念。

但是明明是该恩爱的人，却因为一张脸而分离，不管郦元如何诉说曾经的过往，月笙不论是否有印象，都不想承认这段感情。

他不爱她，记忆的重叠不过是巧合。

大婚当天，天空突然降下小雨。

雨水顺着衣领流进身体，记忆也渐渐恢复从前。

“这背上有个雨滴的痕迹，你离世时会有小雨一场，月笙只要淋了这灵雨，你们从此便再无分离，除非再饮我这孟婆汤。”

“月笙，你在此已等候多年，这汤你必须喝下，不必饮尽，保你记得郦元的盛世容颜和昔日生死相随的诺言。”

“夫君，你还记得孟婆说过的吗？”

月笙骑上白色骏马，飞奔回了府上。

“呜呜呜…”小院里传来呜咽的哭声，是郦元贴身侍婢的声音。

推门闯进屋子，眼前是毫无血色的脸。

她身穿红衣，正是前世她嫁给他时的模样，但是眼前的人已经成了冰冷的尸体，郦元嘴角的那一点微笑是对他最无情的嘲讽。

“郦元姑娘，她……”侍女立在一旁抹着眼泪。

月笙这才回想起，郦元曾经对他说过的每一段回忆都是真的，只是他没有记忆，只是他不愿意去相信，宁愿相信一张脸，也不愿意去相信那些记忆。

从前世开始，她就擅琵琶，她就喜欢喝茶赏花，她就记得他的一切，但是太晚了，他已经无法弥补。

窗外的小雨已经停了，郦元的灵魂已经消逝，月笙取下床头的辟邪剑，拔剑自刎。

（四）

还是熟悉的奈何桥，他曾经在这里站了好几年等待那个人从桥头出现，无数个人出现又消失，他都不为所动。

不论孟婆如何好言相劝，他都不肯喝下那碗清汤，只因不想忘记脑海里的那个人。但是只消喝了半碗，他就把那段感情忘的一干二净，连她真正的模样也难以记住，统统忘了。

“孟，孟婆……”月笙一路狂奔，到了桥上已经气喘吁吁。他老远看见孟婆身边有个人看着来路，举手将瓷碗中的汤一饮而尽。

郦元站在孟婆身边，泪流满脸，泪水混着脂粉流进嘴角，像极了两行鲜血。

“哎呀，公子，你来晚一步，她已经喝下孟婆汤，永远将你忘了。”孟婆一个眼神，郦元眼神空洞地顺着桥走下去。

“别走！”月笙揽过郦元的肩膀，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你是……谁？”郦元在他的肩头满脸疑惑地说，就像这一世，月笙曾经对郦元的神情一样。

月笙不可置信的松开了怀抱，他们曾经的许诺，在这命运的捉弄之间不堪一击，原来那些都是虚假，而他已分不清什么才是真。

“罢了。”月笙接过瓷碗，温汤顺着喉咙一路而下，但是他却觉得心脏疼痛得仿佛要裂开一般。

孟婆微笑着看着月笙，“走吧。”月笙听了这话，随即转身离去。

就这样相忘吧，没有任何痛苦的煎熬，只是这汤充满着咸味和苦涩，就像饮了一抔情人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