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梦一场,分不清梦醒与入睡。
(一)
天空中微微飘着雪花,寒风打在脸上,有些刺痛的感觉。她身着红裙,长长的水袖拖到地上,看着衣着,像是从婚礼上跑出来的新娘。踏过的地方留下一串串浅灰色的脚印,街上还有些零散的行人,但这些对她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瀑布般的头发随风飘扬着,发梢还有点点晶莹闪烁。一支梨花步摇在风中叮当作响,像是少女娇羞的笑声一般。半晌,她在雪地之中旋转着身体,看着她的舞蹈,耳边仿佛传来了悠扬的琴声。袖子沾满雪花,裙边微卷,在一片雪白之中宛如一朵绽放的红梅一般,夺目但并不觉得妖娆。袖口因为湿润,从鲜红变得暗沉,甚至连街上的尘土也一并带了过去。
水袖随着并不存在的节奏掷出又收回,偶尔露出她白玉一样光洁的手臂,这才知道,她还穿着夏天的轻薄舞裙。雪水渗进肌肤,整件衣裳紧紧地贴在身上,可她还是那么美,丝毫没有影响她华丽的舞姿,轻纱的衣衫还是在身体地转动中飘荡着。结束的时候,她直接蹲坐在地上,满眼泪花。
她站起来,又跪在门前,那是一个已经烧成废墟的林家宅子,深灰色的木炭,焦色的红帐子,还有七零八落的瓷器。整个宅子里,只有她一个鲜明的红色,分外刺眼。
“阿竹,你看,那是梨花。”那是她妹妹的声音。
“阿竹,我要带你去很远的地方。”那是她深爱之人的声音。
脑海之中的回忆如浪花一般翻滚,在眼角倾泻而出。“我来,看你们了。”说罢,抬手撒了一把值钱,炭火在面前燃烧,有些灼面。
她是阿竹。
(二)
她坐在喜轿里,梨花步摇叮当作响。一张桃花容,两行红妆泪。身边的琵琶上还缠着妹妹送的一段红绳,在轿子的颠簸中,颤抖着。
已是深夜了,窗户上倒映着院子里的桃花。花瓶里还插着狐尾百合,花瓣还含着剔透的露珠,大概也是要祝愿百年好合之意,桌上的合卺酒飘来诱人的香气,想来是她刚出生时父亲埋下的女儿红,十几年了,也该是难得的佳酿。
回忆的匣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合不上。曾经的过往充满眼睛,任泪水重刷也无法洗漱干净。红烛摇曳,淡淡的脂粉和咸咸的泪水混合着流进嘴角,仿佛是两行血泪一般。
接下来的人生,她将要和她最爱的人度过,可是却要活在别人的影子里,半点不能纰漏。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他深爱的女人。
她是阿竹,她是阿雪,她们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缘分,成了双胞胎。或许这就是命运的捉弄,她们爱上了同一个男人——林故。
那日,她们在后花园里谈笑风生,无非是女孩子家弹琴跳舞罢了,她们穿着打扮一模一样,几乎分辨不出谁是谁。
林故跟着父亲一行人走进亭子里,阿竹的琵琶声停了,阿雪的白色舞裙也不再转动,怔怔地看着来人。“在下林故,见过两位小姐。”林故穿着暗青色的长衫,双手微微有些颤抖。姐妹俩噗嗤一声笑出来,拉起林故的手。那一年,他们年少无知,只有十岁,是青梅竹马的开始。
三个人从那时起,总是形影不离,相约共度一生。院子里的花都已经看遍,她的曲子也渐渐没了新意。
林故偷偷送她一对梨花步摇,她拆了一半送给妹妹,作为交换,她只允许妹妹当做个物件收藏,从不让她佩戴。这样也正好方便分辨彼此,不过是支簪子,谁都不曾在意。
林故与阿竹在红叶上写了字来猜字谜,阿竹喜欢在冬天收好多梅花留着,春天烹了做茶,轻抿一口,恍若置身梅林当中,口鼻间都是花瓣的香气。
她们在不知不觉间深深爱上眼前一个男孩,到底是姐妹情深,她们从未要求林故做出任何选择。
无奈命运捉弄,林故必须做出选择。
她选择他,想要和他长相厮守。
但大婚当晚,新房突然起了大火,她掀起盖头,想要冲出门去,可是凭她怎么拍打门窗都没有半个人回应。
她嗤笑一声,原来她命该如此。她擅琵琶,却不能以自己的名义带作嫁妆,反倒要让妹妹送她一把。她放弃挣扎,坐在床边,周围已是浓烟滚滚,双手波动琴弦,美妙的音乐从指尖流淌出来,绕着房梁久久不散,而后戛然而止。
她死了。
她是阿竹。
(三)
我是林故。
家父与赵家是世交,赵伯父有两位千金——阿竹和阿雪,两个女孩生的一模一样,旁人无法分别,连平日里的衣着打扮都丝毫不差。但只有我能分辨她们二人,伯父因此觉得我和她们有缘。
我曾偷偷送给阿竹一对漂亮的梨花步摇。她喜欢的很,每每都戴在头上给我看,借着这个物件,我一眼便可认出哪个是阿竹。我真正深爱的,是阿竹,那个擅弹琵琶,嘴角总是挂着淡淡微笑的人。
“贤侄,我家小女阿雪,正是当嫁的年纪,你看……”赵伯父的话到了嘴边,欲言又止。父亲和母亲在堂上笑得合不拢嘴。我悄悄问过父亲,为何不是赵家大小姐,他一句八字不合便把我打发了。
“你伯父请城里有名的卦师算过了,那大小姐阿竹与你命中相克,你与她成不了姻缘。再说,那两个孩子教养一样的好,哪个不一样?”连相貌都相同,到底哪儿有什么区别呢?
“阿竹,我要带你去很远的地方。”我来赵家下聘礼,却偷偷和阿雪的姐姐见面,我真的很爱她。白玉点缀的梨花步摇还在头上摇曳,我低下头轻吻着她的秀发。阿竹没出声,只是默默地点头。
喜事当天,我送走了最后一个宾客,身子醉醺醺的,不听使唤。但是耳朵里频频传来我对阿竹的许诺,我要娶的,是她。
我拿起楼下的红烛,走上了二楼。阿雪说,她最喜欢桃花。院子里遍植桃树,满园的桃花此刻,被火光映得通红,像是冬日里绽放的红梅。
我在喜房外点了一把火,门口本就放好了我让亲信准备的柴火,只要一点儿火星,整个屋子都可以化为乌有。
阿竹说,她不喜欢她的妹妹,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听到的,离我迎娶阿雪只有三天的时间。我在心中暗暗决定,必须让阿雪永远消失,这样我就再不用依赖头上的梨花步摇分辨她们,一场失火意外,会把这一切化为灰烬。
我在门外看着阿雪不停拍打门框,喊着我的名字,轻笑两声,我眼前一黑,倒在了火堆边。
(四)
我是阿竹。
十岁那年,我和妹妹玩儿了一个游戏,我们相约从此互换身份,只有我们知道这个秘密,原以为是姐妹之间的玩笑,没想到这一切都是错的。
那天,本是阿竹的我成了阿雪。那天,我认识了林故,那个穿着暗青色长衫的男孩,。我一眼便爱上了面前这个男孩,一身书卷气,定是饱读诗书之人。
之后的几年,我们一直相安无事,直到父亲希望林故娶我过门。我心中自是欣喜,但看到阿雪脸上的失落,我又有些迟疑了。
夜里,我跑到客房门前,偷听林故和小厮的谈话。本来是想告诉他我们的秘密,告诉他我才是阿竹,他爱的就是我,但却听到了让我落泪的消息。
“我不会和她一起,死也不会,我会杀了她的。”很小很小的声音,但只要这一句就好了,我的心一下子成了一团乱麻,再没有跳动过。既然你这样爱她,这样伤我,我就要让你付出代价。
亲手杀死你最爱的人,然后与我相守一生,一辈子不会发现,自己身边的并不是那个阿竹。他对我说,要带我去很远的地方。
我故作镇定,偷偷和阿雪换回身份,阿雪很感激我。但是只有一点,她想好好替嫁,接下来的人生就要永远活在我的影子里,她要学会我的一颦一笑,至少在结婚之前,必须做到天衣无缝,不能让家人察觉。阿雪温婉大方,是完美的大家闺秀,我活泼的性子总是装得不像,到底是双胞胎,心有灵犀吧,一个月过去,竟也渐渐适应了。
我以阿竹的身份,见了林故一面,在婚礼的三天前。我告诉他,我是有多么讨厌阿雪,这负心汉竟然信以为真。此时,我想我跟他唯一美好的回忆,就是他下聘以后的三个月日子,我们在无人的角落相会,说了好多好多从没说过的情话。林故转身离开的时候,我潸然泪下,原来我也是这种要披着另一张人皮生活的怪物。
我总是带着阿雪给我的那支梨花步摇,坠子总是响个不停。在大婚当夜,我不小心摔断了它。
“阿竹小姐,新房起火了,姑爷和小姐都……”侍女跑进来的时候,断掉的接口划破了我的手指。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骑上快马赶到了林宅。
到处都是黑色的灰尘,只有院里的桃花开的正好,上头似有血色。我只剩下眼泪两行。
“小姐,该起了。”她听见侍女喊她,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醒了倒叫头晕晕的。“今天可是阿雪小姐大喜的日子,您累了吧,已经到府门了。”
她有点儿摇晃地下车,头上的梨花步摇掉在了地上,应声成了两半。她流泪了,顺着刚才梦中的泪痕。
原来,那些,都是真的。她回头,远处,报信的侍女正朝她跑来。
第二天,她头戴一支梨花步摇,身着红装,红唇皓齿,有着新娘的妆容,在一片废墟之间翩然起舞。
罢了,不过是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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