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乡恋(1)

作者: 沐心岛 | 来源:发表于2017-10-28 13:48 被阅读293次

    第一章 十七米

    门前那片是玉米地,还有旁边的矮墙,是的,我能看到。

    这条路我每天上学走三个来回,顺着矮墙走上17米,路对面就是我家院门,何况今晚还有异常明亮的月光。夜色宁静,能清楚听到我的鞋子与沙土路路面摩擦出的脚步声。鼻间隐隐闻到一股玉米散出的清香,我能想到它们藏在叶子伸出的枝口,头上顶着毛茸茸的细发。

    只是,我怎么也看不清对面走来的老太太,她永远是一团黑影,兀自低头一晃一晃的向我走来。我想看清她的脸,她却把头压得很低,已经很近了,并没有让开的意思,我感觉全身汗毛一下竖立起来,尽力向一边躲开,她还是迎着我冲撞过来。

    我本能的一闪,肩膀却在硬生生的使劲,我不明白那一刻为什么要那么做,去回击一个捉弄我的老人。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弹回来,肩膀生疼。我惊异这个老太太的力量,本能的伸出手去保护她,摸到的却不是衣服,是冰冷的一面墙。

    过了半天我才反应过来,这个老太太只是月光投在墙上的影子,我的影子。我抬头,月亮清冷的挂在天上,只是它的周围有好大一团虚影,再看看面前的墙壁,除了我的影子――那个老太太,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的脑袋“嗡”的大了一圈儿,天哪!难道我瞎了?伸出手在眼前晃了晃,真的什么也看不清。瞬间,身体顺着脑袋凉到脚,呆立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干,录相里成龙蹬着墙体倒脚上墙的动作还不够熟练,母亲给我缝制的布鞋不够结实,露出的脚趾在墙上蹭得生疼。书包里的《007》才看了一半,那部银色的小汽车还没有派上用场。我怔怔地站了两分钟,或者是一个世纪,还是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我想起《假如给我三天光明》,难道我已经连一天也没有了?但我不能总这么站着,再次摸向影子旁边那片看似空无一切的地方,的确有一面墙,我想,那是我家的西墙。我只好摸着墙体挪步,像个螃蟹一样,更像一个沿着墙面横爬的蜘蛛。

    这就看不见了?还没看够灵子。她的剪发垂至耳根,眼睛平静的像一面湖,回头笑起来的样子,像花儿慢慢张开花瓣,隔着三层课桌还是美得让人心晃。我便冲她笑笑,她才一抿嘴,像是收了一件宝贝。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班里人都在背地里嘲笑我。可能是笑我用父亲上衣改成的夹袄,那块补丁的颜色的确不太相衬,或者是笑我脱去棉裤宽松的裤腿,或者是脚上开洞的家做布鞋,管它呢,我身上该被嘲笑的地方反正有很多。

    这时候,右手摸空了,想必是到了墙角。转身再挪17米,就可以摸到我家院门。一个星期以前我都是翻墙回家的,几乎有两次,不用手辅助就可以上墙了,像成龙一样,只是大脚趾头有点疼。我并不喜欢学校里那些漂亮鞋子,因为它们不能带着那些脚飞檐走壁,灵子的不算。

    我听到有人咳嗽一声,赶忙停了下来。有个声音传来:“亮子,你这又在练习什么功?”我听出来是隔壁的董大爷。冲着声音的方向笑了笑:“我,我在思考穿墙术!”这个老人总是嫌我胡闹,曾站在门口骂过谁偷走他家房顶的向日葵,那样子就像我偷了一样。

    可是,有一次我沿着两米高的墙头飞奔,可能是饿了,突然眼睛发黑,腿一软掉了下来,两个手掌蹭了好大一片皮,我抓了一些细土撒在手上,这样会让血液干得快些。可是裤子破了好大一个洞,我不知该怎样将它复原。

    董大爷听到重物掉在院里的声音,开门来看,便看到我不知所措的捏着裤子的破洞,他将我领回自己家,帮我缝好了裤子,还让我吃了好几根热乎乎的煮玉米,并没有告诉我母亲。他是好人,我不想让他为我担心,没有告诉他眼睛看不见的事情。

    我听到他叹息一声,慢慢走远了,他老态龙钟的样子,就像刚才月光投射到墙壁上老太太。我不能确定老太太是否存在过,我的眼睛一直很好。父亲活着的时候,我能告诉他5米开外的小字,父亲连一点都看不清楚。

    我用左手抓着墙角,右手探向院门的一边,就像老师将手伸向黑板和。我在空中划了半天,想写那八个字。

    下午,班主任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丁玲的代表作是什么,然后叫我站起来回答。我马上意识到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考试的时候,我曾听见同桌问过前面男生这道填空题,隐约听到他说是《太阳照着三个和尚》,我看过《三个和尚》,却没听过太阳照着的三个和尚,觉得应该是抬水的三个和尚,可是我还是相信他了,谁让我自己不会。如今看来,肯定是错了,老师的样子有些怪,尤其他看着我的眼神,是在瞅着一个贼。

    尽管他一再催问,我只是摇头,不是十分愿意和他对话,他总会说起我死去的父亲,让我觉得低人一等。我听到老师自己把我的考试答案说了出来,全班人哄笑起来,然后老师在黑板上写下《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我没听清他还说了些什么,我感觉全班人都投来讥笑的目光,我瞄了一眼灵子,幸好她没有看我。

    我心里默默地记着这八个字,几乎今天整个晚自习,我都在记这八个字。现在,我想把它们写在墙上,我的手在空中划了半圈,什么也看不清,只摸到墙体异常冰冷。

    算了,我还是挪着走吧。平时,这17米对我来说,只是几秒种的事情,可是今天,觉得它有点远。其实,班主任老师也对我好过。一周前那场运动会,我给班里跑了好几项第一。跑400米接力的时候,我在最后一棒,当时也是最后一名,棒子还没到手里已经被前面的5班甩下一个弯道,我脱下不太跟脚的鞋子,接过棒子在土跑道上没命的追,终于在最后的直道上赶到了最前面。

    我看到同学们在两边喊着什么,可我除了呼呼的风声什么也听不到,将近终点的时候,我看到了灵子,她一边跳着一边喊,胸脯一晃一晃的,我心头一热险些把自己跘倒,偏偏这时右脚踩到了一枚图丁,我不知道它怎么会神奇的出现在我的脚下,只是看到5班的几个同学表情挺反常的,我一颠一颠跑到了终点,最终只得了第二名。

    班主任没有怪我,他把我抱在怀里,摸着我的脑袋像抱着自己的孩子,我把头紧紧贴在他胸口上,他的胸膛像父亲那么厚实。我看到灵子哭了,我不知道她是在为班里的成绩高兴还是为我扎伤脚伤心。几个同学把我抬起来送到校医室,却忘了拿回我的烂鞋子。可是我不能没有它,还得靠它飞檐走壁。

    那天的感觉真好啊!同学们把我当明星一样,可是才几天,他们好像就忘了。

    今天早上查卫生的时候,卫生委员抓起我没洗的胳膊,让同学观看,还有,她说我有个像车轴一样的脖子。那几个抬我到校医室的同学也笑了,我不知道他们是在看一只熊猫还是在看一只猴子,灵子没有看我。我心里难受极了,可我不想解释:右脚还不能使大劲儿,母亲只许我挑半桶水,猪和那十三只羊都挺费水的,我一早晨来回挑了七次。所以,我自己不舍得用。

    我的手掌机械的向右前方摸着,脚磕着墙根移动,泥墙上露头的秸杆像爬在墙上的昆虫,每次母亲看到这些会飞会爬的昆虫,要么用脚踢到一边,要么索性踩死了。只有一样,母亲从来不伤害蝴蝶,她说人死后会变成蝴蝶,其中一只会是去世的父亲,他已经死过一次了,别再误伤了他。我也不敢伤害蝴蝶,我怕真的是他。其实我家院门的铁栅,就很像一只蝴蝶,当我的手指摸住那些铁条,眼泪不争气的盈满眼眶,我感觉他就站在我身边,只是不肯再摸我的头。

    我紧抓着铁栅这只硕大的蝴蝶,对他说:“爹啊!你的离开,真是一场厄运。家里没了劳力,令我不想念书,可是妈妈不许,她也不喜欢我在墙上如履平地的行径,可那却是我快乐之所。为了让她高兴,我只好答应下来,可我总是学不好,比以前还糟糕,很多时光我都陷入自卑之中,因为没有爹,的确是一件让人悲痛的事情 ”。我感到铁栅抖了一下,可能父亲已经听到了。

    家里灯光穿过铁栅照在我脸上,感觉眼睛还能捕捉到一些朦胧的光源,那个橙黄的窗口看上去像一床温暖的被子,屋里静悄悄的,听不到母亲的声响。父亲去世后,她独自承担着生活的重担,繁重的农活把她的手变成一张砂纸,刮在脸上热辣辣的疼。

    那是运动会后放学回家的事情,我被一位同学搀扶着去了他家,并在他的劝导下吃了人家6个包子。当我一瘸一拐走进家门,母亲一巴掌刮在我脸上,我想是因为吃了别人的包子不是因为弄伤了脚,那位同学的母亲坐在我家里。

    我没哭也没躲,也没解释,母亲早就说过,再穷也要有志气,我那么做,其实在打她的脸。我看出了母亲无奈的眼神,我们都假装是我错了。

    我走到阿姨的身前,跪下来:“阿姨,对不起,我给您家里干些活儿吧,我们家没有包子。”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一周了,现在还能记起我跪下来时母亲那痛心的样子,我会记住,以后不会再吃别人家的东西。

    这时,有风轻轻吹来,摸着我的脸颊,像父亲轻柔的抚摸。我轻轻推开铁栅,再轻轻的关上它。嘴角用劲抽向两边,做出一个微笑的样子,我想着父亲陪伴时的情形走向家门,他不在了,母亲应该看到我的笑容。


    (2)会飞的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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