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味儿
母亲狠心把猪肉卖了,过年只留了猪下水。臭李的肋骨幸好不必做手术,勉强凑够了他的住院费和治疗费。母亲辛苦喂养了一年的猪,到后来,变成臭李口中的营养费,事实是他打伤了我,这让人好不甘心。
我们卖了一些粮食,还上灵子垫付的医疗费,剩下一些钱买了做新衣的布匹。我对母亲说,这钱应该臭李家支付,母亲告诫我少招惹那个祸害。庄户人家没多少理可以讲,何况他也是个寡妇母亲,并不容易。其实,村民除了春夏之交,卖羊毛有点零花钱,若没有劳力打工,只能卖粮食补贴零星支出。好在包产到户以来,吃得总算够了。
周老师终于没有告发小敏,这让我暗自庆幸。只是在期末复习课上,他给我们讲解了《水浒传》,听起来并不像是应对考试。他说作为白话文推广的产物,里面有很多不妥之处。首先是对女人的偏见,书中凡有姿色之女,诸如潘金莲及宋江、卢俊义之妻,兼赋予奸情的帽子,尽数被杀。即便恪守妇道的林冲娘子,也逃脱不了自杀的命运。活下来的只是顾大嫂孙二娘之类的,和男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男人婆。这本书降罪女人为红颜祸水,泯灭了活生生的人性,事实上每个人只有一辈子。
说到这里,他眼中充满埋怨之意看着我,仿佛我是捆绑人类自由的牢笼。见我像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他把目光移向屋顶,然后长叹一口气,说人性的解放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尤其妇女的解放,但那必定是方向。
然后,他又对书中非偷即抢,以暴制暴的行径展开了批判。他说武松的杀念太重,还有黑旋风李逵,劫法场时杀红了眼见人就砍,不知伤及多少无辜性命。他说这类不珍爱生命的行为与强盗没有区别,情节极易培养年轻人的暴力倾向。学生应该以学业为重,不能一天想着和社会上的渣子殴斗。这不是在个人英雄主义的时代,解决问题有法律。
《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很多情节在同学中广为传颂,很多同学模仿“桃园结义”拜了把子,也把“替天行道”拟想为自身的职责。法律总是管束不了坏人,尤其像臭李这帮混蛋。小敏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瞪着小敏补充了一句:“屎不怕粘在馒头上,可是馒头粘了屎就不能吃了。”有的同学笑了,有的同学抽动嘴口面露质疑之色,我深感倒胃的低下头,拿出数学测试题做了起来,将他之后的声音屏蔽了。
后来我从《中国不高兴》的书里看到过类似的言辞,我想他是引用其中的观点。而当时我们的年龄,并没有兴趣琢磨人性,社会舆论也仅限于新闻和报纸杂志的半封闭状态,应试教育的压力尚未普及全国,于是,我们的青春过成一场游戏,幸福而无知。
期末考试的成绩没有比往常好多少,可我由班里的三十几名跳到了十七名,像是数字不太吉利,也算不小的进步。我归功于灵子的影响,不愿承认是班主任的功劳,或者重要原因是有些同学学习退步了。小敏的成绩更是垫了底,我和他的英语成绩一样糟糕,只有三十几分。
此后的寒假,我再没拿起过书本,整个腊月都受困于匆忙的家务之中。连续蒸了十来天点心,让我精通了揉面,通过揉面的弹力和发出的声音,判断搭碱是否在正常的剂量。之后,我学习在开水锅里压粉条,把不能打结的断截粉条拌了醋吃掉,算是那时的美羹。我们把胡萝卜搓成馅,用煮过萝卜馅的水熬成糖稀,作为过年吃炸糕的蘸料。小年那天炸了麻花敬贡灶王爷,祈盼他老人家上天说些好话。之后刷墙和擦玻璃至少都要占去一天的时间,可是,当我劳累地进入梦乡,母亲才开始缝制过年的新衣。
将近年根儿,母亲拆洗棉被和我们身上的棉衣,还有蒸饭的木质笼屉。处处都是眼睛能看到的脏水,可见平时的卫生条件。我开始清理小房和院内各处犄角旮旯的卫生,把凌乱不堪之地分类整理堆放整齐,再把垃圾清理干净,几乎每天不得清闲。
自从上学以后,我才得以告别阿福头,不过平时的发型也只是由父母亲设计,本来街上有一位手艺不错的理发师傅,可我们的家庭预算里,并没有这项支出。穷人会把过年说成年关,我猜想是缺钱置办年货。经典样板戏《白毛女》,喜儿只有二尺红头绳的高兴劲儿,那时我还不能理解是亲人团聚的喜悦。所幸我们宰了一只羊,似乎有了足够过年的资本。羊肉剁馅备着包饺子,羊骨头留下来做年饭。卖了羊皮和羊肠的钱,用来置办调料、干果和糖块。我们买了写对联的红纸,敬神的檀香,还有为数不多的鞭炮。
所有这些都留在过年,只有到了那一天,村民们才得以安心吃好的穿好的。正月,乡邻之间窜门儿的乡俗,其实也是一种潜在的检阅,看谁家的日子在这一年中有了变化。直到煮了猪头,我们才又吃上了肉,每次想到令人隐隐作疼的贺卡和垂涎的猪肉,我都恨死了臭李。
三年来,我们首次贴上大红的对联,恢复了过年的气氛。除夕那天,日落西山,我打着纸糊的灯笼,到十字路口给父亲烧纸钱。我喊着:“爹!收钱吧!”在燃烧的麻纸火焰中,努力追忆他在世的模样,想着一家三口共度春节的情景,托付化为灰烬的纸钱带去我对他的思念。
家里没有电视,我便陪母亲守岁。我不忍心扔下母亲一个人去看《春晚》,母亲便向我说起她年少的一些事。她说那时少衣无食,却有战乱,她们把自己的脸故意用锅底抹黑,躲避军人的骚扰,不像如今的女生还有擦脸油滋润娇羞的脸蛋。她说过年时才有白面可吃,姐妹们出门只有一条共用的裤子。相比起来,如今的生活是多么幸福,只可惜短命的父亲却不能与我们同享。
半夜里,鞭炮声此起彼伏,将整个村镇笼罩在烟幕之中。我们穿上新衣,点旺火、上香放鞭炮,然后喜庆的吃到了第一顿饺子。满屋的檀香味儿散发着过年的味道,全新的涤卡中山装令我享受到过年的幸福感,我不肯穿那双足球鞋,因为想到了父亲,我觉得他在另外的世界看着我。还有一刻我想到灵子,想把此情此景与她分享,尤其是过年的新衣,然后,就滋生了遗憾。
春节就是忙与闲的分界线。鞭炮声过后,所有人都清闲下来,有的聚集在一起玩牌或麻将,有的结队到各家转转。初一早上,我去给隔壁的董大爷拜年,他的身上竟然没有新衣可穿。我给他带了几块糖几根麻花和一盘饺子,告诉他,我们今年不用上山捡牛粪。还告诉他我家又添了三只小羊羔,它们总是把小脑袋靠近火炉,烧焦脑门上的毛,我的新衣得小心躲避它们流着稀屎的屁股。
董大爷突然说:“亮子啊!你妈一个人带你很不容易啊。”
“嗯,我知道,我已经长大了,可以帮她干很多事儿了。”我自豪地说:“我会和妈妈相依为命,好好照顾她的。”说相依为命的时候,我不由地想到灵子,想到她为之努力的重点高中,我的目光可能并不坚定。
董大爷像是看透一切,他说:“你现在这么说,娶了媳妇就不由你了。媳妇不是你妈的孩子,人家不会心疼她的,会阻止你孝顺老人,到时你咋办?”
“那我情愿不要这样的媳妇!”我脱口而出。
“咳,咳,咳”他剧烈的咳了几声,面部几乎变形,然后语重心长的说:“那你最后,就会和我一样。”说完,意味深长的叹了一口气。
“世界上有很多女人呀?”
“是的,的确有很多。可大多时候,你真正想娶回家的只有一个。”
他的话引起我的沉思,我想不出母亲若是与灵子产生矛盾,我该偏向谁,毕竟她们,的确存在不同的经历和认知。而从内心里,我真的谁都不舍得伤害。我更想不出,如果我娶不到灵子,会不会心甘情愿娶别人为妻。眼见得我与灵子的差距日渐增加,让我萌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不安,喜欢的有点绝望。
这时董大爷又对我说:“亮子啊!我听说,有媒人给你妈说媒,让你妈推掉了,说是你不同意?”
“这事儿我不知道啊?我没见过媒人,我只是和我妈说过,害怕有一个继父。”我感觉有些意外。
“你妈到老没人照应,会活得很可怜的。”董大爷指着自己房间里黑乎乎的墙壁,还有那件陈旧的木柜子说道。
我固执地说:“我会照顾她啊?”
“有些事情,是当子女无法照顾的。老伴,老伴,人老了需要有个伴儿照应着,孩子是替代不了的。”然后,他掰了一截麻花放进嘴里,念叨说:“嗯 ,炸好了,还是你爹当年的手艺。”
我回答说:“是我妈和得面,放了不少底油,几乎是用油和红糖水和起来的。”
“这手艺是你爹留下来的。”他说着,又吃了一截,说道:“你爹在的时候,你们一家就很照顾我,我总是能吃上他炸得麻花。如今,还能尝到他的手艺,真感谢你们母子。你爹不在了,一个女人挑起个家太不容易。女人再嫁人,能碰到个中意的男人很难的,找一个上班的更难,有合适的当然是应该考虑的。可是当妈的非常在意孩子的感受,亮子你要是觉得自己长大了,就应该为你妈想想。”
我有点不想听了,过年的喜悦几乎让董大爷几句话说得消失无踪。就对他说:“董大爷,我得走了,你自己一个人慢慢吃吧。”然后推开门就逃。我听到董大爷在屋里长长叹息一声,说道:“人都是从上往下亲,妈疼儿子,儿子不懂疼妈啊!”我捂住耳朵,生气的跑开了。
对于学生来说,是要到老师家拜年的。这时的老师们会拿出香烟和美酒给学生,说是过年了,可以放宽政策。我去了几个老师家,没有去周老师家,我也搞不清为什么。听董大爷的意思,他还真让媒人提亲了,可恶!
我在灵子家门口徘徊了很久,终究没有进屋,她也始终没有出门让我有机会偶遇。我忘不了她母亲那种眼神,这也正是我害怕有一个继父的原因。可是,那种想见到她的心情特别痛苦,我想大人们男女之间,应该不会到我这种地步。何况,周老师也算是让我赶出了门,我想他也没脸再到我家来了,可是,我还是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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