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会飞的鞋子
我朝着亮光的方向，慢慢走向家门，所幸中途未碰到其它障碍。尽管我保持着一个还算会心的笑容，还是不知该如何对母亲说起，我又弄坏了自己的眼睛。
我甚至在想，失去光明的我对母亲来说，将是一个怎样的累赘。如果我什么也做不了，是否该结束自己的生命来降低母亲的不幸。可我并没有结束自己生命的勇气，于是转念想到，母亲失去我会不会丧失生活的希望。没有我应该不行吧？我是母亲的心头肉，为了母亲我只能存在，何况这是世界并没有那么讨厌。可是一个瞎子，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我走到门前，习惯的伸出手握住门把手，可是并不想把门打开。今天不算幸运，从上午检查卫生，到下午被公布作弊，我都成了众目睽睽下的小丑。我知道是自己不争气，虽然课堂上的抄袭不只是我一个，常年不洗澡的人才是大多数。我甚至猜想卫生委员也不过是比我多洗一截胳膊，她的当众羞辱分明是在小题大作。想到这里，我闷闷的瞟向连在把手上那只被当众展览过的胳膊，虽然我已经看不见它。
我意外发现，借助玻璃透出的亮光，我居然看清了自己手的形状，我把它拿到脸前，握紧，伸展，是的，我能看见它。我狐疑地回过头把手放回暗处，无论怎么晃，就是看不清。我试着把手伸向月亮，月亮还是一团虚影，手臂也只剩下一个轮廓，在这明亮的月光下，我与一个瞎子没什么两样。
回过头来，我把手放在门把手上，能清楚看见它半握成拳头的形状，大拇指紧紧顶着把手拱起的前端。情况并不是很糟！在亮光下，我还能拥有视力，我顿时产生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我还拥有光明的白天，能看见蓝蓝的晴空和飞舞的白云，翠绿的树林里追逐鸣啼的小鸟，还有那个不够喜欢我的学校，最为重要的，我可以帮母亲打理家务看着她的眼睛说话，当然也包括看到灵子。如果只是晚上有点瞎，这情形真的不是太坏。我的心情像太阳迈过浓密的云层顿时明亮起来，刚才，我却一度想象，瞎了眼睛的我究竟会是怎样一个废物，想想真是荒唐。
我轻轻推开门，目光顺着映入眼帘的屋顶缓缓移动，天花板和后墙并不笔直的夹角清晰可见，下移三尺，那件陈旧壁柜的右下角被我用脚磕出的小坑还是那么显眼。在它与东墙形成的角落下面，仍然放着那个用橡胶轮胎改制成的猪食盆，盆体上那一根根倾斜的线制平行纹，提醒我拥有光明是如此重要，虽然我曾每天拥有着，却从来没有觉得如此可贵。
我回过头寻找母亲的身影，母亲的声音从炕头上传过来：“你个土匪儿子，今天怎么这么安生。”
我转头看见母亲斜座在炕头，左手拿着一截平板车的废车胎，右手费劲的用剪刀剪着，一缕头发从她脑后的发髻散落下来，她却浑然不觉，酷似大刀的双眉紧锁，不够白晰的脸上连皱纹都在使劲，双唇紧闭，似乎要将整个牙根的力量都传到右手上去。
人造革的炕布上，到处散落着车胎的下脚料，她的身边，已经放着一个剪好的东西，是一个长约二十厘米不规则的半圆筒，两端半圆半尖，看不出有什么用处。而从母亲认真的表情来看，是在做一件大事。
“妈，你在剪什么，让我来帮你。”我溜过“人字码”拼成的砖地，两步来到了炕头前。
母亲这才停下手中的活儿，满怀喜悦的看着我说：“妈在给你做新布鞋，你看，是系带鞋。”说着，她拿起了一对儿条绒布的鞋帮，上面已经钉好了两排系鞋带的金属扣，一边三个孔，和同学们穿的球鞋一个样儿。“你快来帮妈剪一下，妈的手劲不够用。等你半天了没动静。”
“今天路上走得有点慢。”我抱歉地笑笑，将嘴角抽到两边，扮出一个乖巧的模样。“过年还早呢，怎么这么早就做新鞋？”
“你还有脸问，我就不见你好好走过路。哪能熬到过年啊，眼看两个脚趾头都露出来了。妈呢，这次专门从裁缝那讨了一对系带的鞋样子，这样你以后跑步啊，就不会像敞口鞋那么不跟脚了。”
我吐了一下舌头，心头热乎乎的，可我还是给了母亲一个倔强的表情：“没关系啊！反正今年的运动会已经开完了，平时穿敞口鞋，我也比他们跑的快。”心中却想着穿鞋飞奔的样子，校运会上那个“光脚丫”从此一去不复返了。我的右脚心不自然的抽了一下，令我使劲跺了一下右脚 ，虽然它有点隐隐作疼，我还是对母亲说：“妈，你看，我的脚已经好了。”
母亲把剪了一半的半截车胎递到我手里，埋怨说：“别逞能了，和你死去的爹一个样儿。伤筋动骨一百天，图丁正好踩到筋上，你能好这么快？给，照着妈用圆珠笔画的线剪，别给剪坏了，这可是你自己的鞋底子。”
我这才明白，刚才看到的那个半圆筒，将会被缝到我那诱人的新鞋帮上，我想不出这个“U”形的鞋底儿与冰鞋有多大区别，更没听说过圆筒鞋底。就说：“妈，这你怎么缝上去啊，何况，穿上它走路比踩高跷还难！”
母亲睖了我一眼，无疑我的话打扰了她的兴致，可她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是拿起一根搓好的麻线，指着那个圆筒说：“等我缝好就不是这样了，这还是我转了好些地方才捡到的。”
看来结果是不会更改的，很少看到母亲这么高兴，只能暗地里为那双鞋帮遗憾。其实也没什么好遗憾的，鞋帮的布是从旧条绒裤子上剪下来的，鞋边是用旧衬衣的布料镶起来的，那些剪碎的布条就堆在废轮胎的下脚料边，它们也挺般配的。我认真的按照母亲用圆珠笔画出的线条，剪出一个流线，保留它最该存在的样子。
母亲拿起锥子和麻线，一针一针开始缝鞋。橡胶底子很不易穿透，每锥一个孔，她都会将牙关咬紧，吃力的拧动着右手。每拉一根线，都要将麻线在右手上缠一圈儿，左手抓着鞋子使劲撜，直到手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勒痕。我突然感觉我的脚是在犯罪，这一针一线，都是母亲望子成龙的心愿，我却从来没懂得小心珍惜。
我帮母亲煮了猪菜就倒头睡了，没有告诉母亲弄坏眼睛的事情。她始终那么一针一线的缝着，我帮不上忙也不忍心看。半睡中我发出一声长长的轻叹，母亲问我怎么了，我假装没听见，同时也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匀称一些，做出一副睡熟的样子。
第二天早上，几只麻雀在屋檐下比起了唱歌，它们婉转动听的旋律将我吵醒。在我的枕边，放着已经缝好的新布鞋，母亲已经下地干活儿了。被我剪过的鞋底就像蒙古靴底子一样，一直延伸到鞋帮前脸，只是下面鼓起的部分像一艘船底，两层白布边镶在鞋底与鞋帮之间，这真是我有生以来最好看的鞋！对于喜欢蹬墙上树的我来说，无比适用，这真是一个奇迹。
我一骨碌爬起身，但还是穿上了旧鞋子，先喂猪再挑水。那几只屋檐下的麻雀叽叽喳喳的叫着，我对它们哼了一声：“我都不急，你们急什么？”它们落在电线上的样子，远远看去就像音乐书上的五线谱，我的心情就像音符飞离谱线在空中跳动起来。
我没忘了洗胳膊和脖子，顺便抓了一点洗衣粉把头也洗了，井水有点凉，将所有的睏意清除干净，然后，我穿上了新鞋子。本来我打算过两天再穿，可是实在抵挡不住它对我的诱惑。
鞋子绑在脚上，一脚踩下去还挺有弹性的，就像装上弹簧一样，我感觉它在带着我飞。我一口气跑出胡同口，跑上街道，幸福的滋味挤满了整个脑子。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后面有辆摩托车总在追赶我，我跑得再快，但跑不过两个轮子，它好像直对着我冲过来，听到声音已经很近了，被迫闪到一边。
然后“嗡”的一声，车子飞驰而过，留下了哈哈的笑声和一句挑衅：“有种你小子别躲呀！”
那是邮电局的臭李，他把墨镜卡在头顶上，马裤呢中山装敞着怀，被风扬到身后像一件斗篷，脚上蹬着一双马靴，几乎整个夏天，他都穿着那双牛气的靴子，不像我只能穿敞口鞋。同学们都讨厌他，大概比讨厌我还讨厌，他这种如同闭眼开车的样子，怕是早晚会出事。
我一抬脚，才发现一只脚刚好踩在了稀牛屎上面，我生气的叫了一声：“这个混蛋！”然后使劲在土里搓擦鞋底，所有的兴奋一扫而光，母亲洗好的白布边上，有的地方也粘上了牛屎，我使劲的跺着脚，可就是跺不下去已经渗透到白布里的墨绿色屎汁，恢复不了它原来的样子，心里苦恼透了。
折腾了大半天才来到学校，校园里静悄悄的，我轻轻的敲着班门，“进来！”班主任的声音冷冷的传出来。推开门，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集中到我身上，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脸上涌，没有一点和他们目光对抗的力量。
“为什么迟到？”我没有吱声，只是用右手揪着左手的手指。“不说就在边上站着！ ”班主任再没理我，开始了讲课。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它在我的脚上还没崭新过一个小时，今天真不该穿上它，我想着母亲一针一线费力缝鞋的样子，心里懊悔极了。我狠狠的诅咒了臭李，然后告诉自己，今天还是不够幸运。
慢慢地我抬起头来，才发现大家并没有看我，他们的眼睛盯着老师的粉笔，老师在黑板的正上方，写下“可爱的中国”几个大字 。然后用书名号括起来，又在下面画了一个长长的横线，在后面写下三个小字-方志敏。
我把眼光移到灵子脸上，刚好看到她冲我挤了一下眼睛，我便不由自主的笑了。不想刚好被转身的班主任逮个正着，又一顿训斥：“你还笑！我就奇怪了，十棒子也打不出你一个屁来，你知道当初你爹是怎么和我介绍你的？别在这分散同学们的注意力，回你的座位上去。”满教室的眼睛又瞄上我，我匆匆溜至座位前坐下来，庆幸这么快罚站就结束了，这是灵子眨眼带来的好运。
整个上午，我总是忍不住看一眼我的鞋子，似乎每个针眼都是一只眼睛，提醒我母亲供我读书不容易。其实老师讲得也没那么难，只是，曾经，我过度放大了父亲离去的困难，把一切想像难了吧。
中午回家，饭已经热在锅里了，母亲又去地里干活了。我把上午老师讲的内容温习了一遍，然后把新鞋子的白布边刷干净，又换上了旧鞋子。我又看到了露出的一对脚趾头，像眼睛在闪烁，这双眼睛算是父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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