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贺年卡
夜色渐浓,我们挨坐在矮墙,相互沉默在暗影之中。中途我几欲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小敏拍拍身上的衣兜,从左下兜拿出一盒烟来,掏出来递向我一支,我用手挡回去。“你还抽烟?哪天我告诉大伯去。”他没有理我,点燃后使劲嘬了一口,吐出一道长长的烟幕。烟头的亮光聚在他脸上,照亮他皱成“川”字的额头。
随着呼出烟时伴随的长叹,他说:“兄弟,其实我更喜欢江灵。”我惊讶的看向他,可能考虑到我的感受,他改口说:“我说是江灵的那种类型,和胡小婧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胡小婧身上有股成年人都没有的浪劲儿,让人本能的想据为己有,追到手却又不踏实。我能感觉她在迷恋我,可我总是担心她会生出事端。江灵不一样,属于漂亮又文静的女孩,虽然身段没有胡小婧性感,却让人期待一世相伴。”
灵子的文静之美我当然知道,可我不赞成小敏对她身段的描述,暗地里回想灵子走路时的轮廓,觉得一切刚刚好,不过的确不适用性感这个词。他说起灵子时,那种无所谓的表情就消失无踪,反而增添出沮丧,这不能不引起我的警觉。
“小敏你搞什么鬼?你到底是喜欢胡小婧还是担心她浪,你俩都睡到一块去了,你还想打江灵的主意?你再去骚扰江灵,我会和你拼命的!” 我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他只能喜欢胡小婧,怎么还可以惦记我的灵子。
“你别担心,我不会和你抢。”小敏苦笑了一下。
“那你还说什么期待一世相伴,我会提醒江灵你和胡小婧已经那个了,让她防着你这个大色狼。”其实我这么说,等同公布了我的不自信,起码我还自量。我真怕小敏会对灵子做什么过头的事情。这些城里的“知青党”,鬼主意太多,不知羞涩的相互研究男女问题,什么都不当回事,睡觉这种事竟然能干得出来。我们对未婚前的偷腥行径是普遍唾弃的,尤其对于女生,会被贴上了“破鞋”的标签,给对方造成的伤害是不言而喻的。
即使现在,以我的能力仍然不够去理解,被贴上“破鞋”标签的女子们,是解放传统妇女吃螃蟹的人,还是道德沦丧。
小敏摇了下头,说:“你就是不告诉她,我都没戏,上次在她家,我就明显感受到你和她们一家人有什么渊源,所以我才着急下手。若是从长计议,也不见得碰一鼻子灰,如今已被拒绝再说什么都不好使了。所以,也不算是我让给你。我现在没那种心思,是和胡小婧在一起总隐隐担心,担心她招惹事儿,这些话没处去说,我不能说给城里那些兄弟们,怕传出去伤了胡小婧。”
顺着他吐出的烟气,我看到他一缕一缕的忧愁散成薄雾,是的,以我今天回味,那是一种忧伤。我当时生出安抚他的念头,对他说:“哥,你别犯傻了,多少人羡慕你还来不及呢,有什么可担心的。我搞不懂你对胡小婧哪里不满意,就你这黑不溜秋的样儿,人家还配不过你。你是不是为太早和她睡觉后悔了?”
我期待他说出后悔的言词,以便重塑在我心中的形象,而他并无此意。仍然若无其事的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既然做了就不后悔。老哥心里特麻烦的是,走在街上,很多成年人都色眯眯的瞅着她,让人心里非常不爽。感觉他们都想和她睡觉,你就说你,想不想?”他转过头,面带质疑看着我,显得忧心重重。
这个问题太突然,将我吓了一跳,我赶忙说:“不不不,不想!我才不像你,想着和女生睡觉,最多也就是想看她不穿衣服是什么样儿。”我情急说出了心里的真实想法。对于男女之事,我只是揣测,也就是生理卫生课上一点懵懂的概念,何况还有深植于大脑的婚配传统。可从潜意识里,胡小婧发育到极致的身体,的确是一种诱惑。
“那还不是一样!你想看,别人也想看,谁愿意自己的女人脱光了给人看?你不是喜欢江灵么,怎么却想去看胡小婧的身体?”他的担忧从我身上得到了证实,明显有些生气,便将我置入大家都模糊不清的,非正人君子的道德范畴。
我那时觉得是应该做正人君子的,现在也是。只不过,当时我的正人君子标准,不像如今随意到一件帮人的事情。那时,仁义要学关二爷,奉献要学雷锋,还有龙梅和玉荣。我们从孩提时代就懂得痛恨收掉蛇精的法海,然后却褒扬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我们不唾弃秦桧都不行,他害死精忠报国的岳飞,不去想报国的人当时那么少。
当时的我,脸一下红到了脖根,懊恼的回答:“这,不是给你逼出来的,我只是说想看,又没有真的去看。你真是有点不正常,问别人想不想和自己的女人睡觉!”
“你这是自欺欺人,还我不正常。何况,你懂什么叫正常?曾经,城里的语文老师说过,正常人也是俗人的别称,跟风、势利、盲目崇尚、抵制个性,活到最后也活不明白。”他莫名的说起不在我意识形态的话题,令我无法接口,然后他问我:“你到底喜欢江灵,还是胡小婧?”
“你这是什么话!当然是江灵,就是你俩没在一起我也喜欢江灵!”我急了,好像感觉他要和我交换似的,虽然我们根本没有这个权利。在这个学校,能牵动我心的就只有江灵。胡小婧来之前,我几乎没有注意过其他女生。我也没弄明白自己为啥注意了胡小婧,不过我走心的补充一句:“喜欢是一种感觉,又不是定义,没有因为所以。”
他瞅着我笑了:“那你记住,胡小婧是你嫂子,轮不到你看她不穿衣服的样儿,你给我放规矩点儿。”
“好吧,我只是说溜嘴了。”我言不由衷回答,认为引发这个片刻的错觉是他的担心,不肯承认自己庸俗的贪婪。
一轮明月渐渐悬空,照亮了我们面前的打谷场。大地渐渐披上了光辉,房屋和树杈从暗影中显现出来。我抬头望着高悬的明月,它永远只做一个静静的旁观者。古人云:“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大概是说,自己总以为自己是对的。
如果我说班内同学谈恋爱的势头蔚然成风,可能有些用词不当。不过四十多人的班级,谈恋爱的有十二三对,似乎规模也可谓壮观。连大家的口头禅都会是随意一句“不够爱情” 。其实真的不够爱情,只是一种浅显的喜欢,萌生于对异性身体的好奇,爱与不爱尚在得到与失去间纠缠。
年轻是段个性的时期,最后像民族一样终被同化了。每个人都以为自己会是个不同于庸碌长者的人物,那是冥冥中早已注定,自己无需努力。有个五班的男生大冬天穿一身单衣,冻得直哆嗦,可它宁愿以此表达自己与别人的不同。谁也不去想他们眼中庸碌的中年人群,曾经也是如此。
转眼新年将至,明信片像雪花一样在同学之间纷飞。新年对于我们来说,除了期待,还有表达的渴望。同学们成套的购买着不同背景图案的卡片,相互送上淳朴的祝福。那些附着风景人物背景的卡片,极少是意境致深的画面,只是用彩印替代了黑白印刷的产物。
我向小敏要了一张笔记本最后那张硬封皮,空白而光滑,折起来刚好明信片大小,这使他敲诈我,义务为他做一件事情。我只能答应他,因为相中了那张硬纸,谁让我自己没有。我从书上找了一张荷花的图景,那朵花在一处烂泥的池塘里鲜艳欲滴,刚好映射了灵子的与众不同。我以相同比例用彩笔临摹到自己裁剪好的贺卡上。虽然我只有小学图画课的功底,做起来非常吃力,可我用尽了心思。想像着灵子收到贺卡的表情,沉浸在幸福之中,那时候就想,有人可以喜欢真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我在另一面画好的黑线上用纯蓝钢笔写下赠言。本来我想写得充满诗意一些,可我的文学功底不赞成我那么去做。我在表达的语气和身份上纠结了很久,字斟句酌的隐含了自己的情感,力求避开求爱的嫌疑,在开始引用了《爱莲说》的内容:
江灵:(我没写灵子,觉得她不希望我当众这么做)
新年愉快!
愿你像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早日实现自己的理想。
每天最幸福的事情,就是看你回头笑靥如花。
我以你的幸福为快乐,此卡为鉴。
曹小亮
帮助灵子搬作业本,是能向同学展示我们特殊关系的唯一机会,也是我们单独交流的最佳途径。每当她起身走出教室,我的目光便跑过去伴她同行,确认她是去办公室而不是厕所,我便起身跟上她,等她从办公室抱出一叠超高的作业本。然后我说:“这么巧,刚好我路过,我来帮你!”她将自己笑成一朵花儿,扮上一个鬼脸,对我说:“谢谢,哥!”,很配合的递过大半叠作业本,让我很有成就感。本来我想在这样的时间把贺卡送给灵子,又担心两个人的场合容易引起她的戒备情绪。这样一推再推,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我喜欢数学课,是因为灵子喜欢。就像人有时候喜欢一首歌,是因为喜欢的人喜欢。数学老师开始讲授圆周角,我神奇的发现,同一段圆弧,同侧对应的圆周角相等,与另一侧的圆周角互补。于是我把圆弧一侧不同倾斜度的圆周角看作长相或能力不同的男生,另一侧代表女生,用它们组成了众多互补的情侣图形。我发现只有弦为直径的图形最好看,要么组成较规则四边形,要么就像飞机的翅膀。而直径以外的弦对应的情侣图形都有些失衡,这让我想到了我和灵子,我们的图形明显是失衡的关系。这令我有了危机感,下了数学课,我就来到灵子面前。
“江灵。”我腼腆的叫了一声,人多的时候,我总是有点紧张。“我做了一张贺卡,希望你能喜欢。”当我把贺卡递到灵子手中时,感觉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她绽放出会心的笑容,眼睛平静的像一面湖。“曹小亮,谢谢你!”,然后,把贺卡塞到那个淡蓝色的笔记本中,没有看上面的内容。我浅笑一下,仓皇逃回了座位,小敏却像个间谍,审视着整个过程。他说我是个孬种,不配这么好的女孩儿。
整整一周,灵子始终没有回头,我也没有等到灵子馈赠的贺卡,心头颇为失落。我想,她是用沉默言明了拒绝,可似乎也没有什么好拒绝的。
我不能责怪自己,因为重活一次,当时也必须那么去做。对于青春,有爱没有表白才是一生最遗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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