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太的女儿二十七了。
这是个尴尬的年龄。研究生毕业,刚走出校园,工作还没稳定下来,但时间已经把人逼到了悬崖边,眼看就要无路可退。悬崖对面是围城,中间有座桥。想要过桥,必须一男一女,两两结伴而行,方可通关。悬崖下面大雾弥漫,又充实着厚厚的云层,俯视观望,凶险万分。偶尔也有一两位被围城抛弃的“不幸者”,他们眼一闭,腿一伸,索性破罐破摔,纵身跳下,任由自己在虚空中坠落。谁知大雾之下另有乾坤。所谓山外青山楼外楼,围城之外也另有一番花花世界。
当然,这是后话。王太太是死也不肯让女儿跳崖的。她要贿赂守城的,守桥的,实在不行,就蹲在桥口抓壮丁,总之,非要让女儿顺顺利利进城不可。于是,王太太四处托人打探,她找了牌搭子,也找了共同在广场尬舞的老姐们儿,但结果都不甚理想。最后,多亏邻楼一位居委会大妈的指点,王太太终于找到了“抓壮丁”的好去处——四方公园相亲角。
盛夏时节,骄阳似火,白花花的阳光耀得人睁不开眼。四方公园位于城市正中,说是公园,其实就是个景观带。半人多高的灌木丛被修剪成各种稀奇古怪的形状,周边连一棵像样的树都没有。细如发丝般的水流从四周的喷水池中汩汩涌出,水天相接的地方挂着一道道小彩虹。在水滴的映射下,光线貌似更强了,到处都亮闪闪,明晃晃的,就好像有无数只眼睛盯着你看,逼得你无所遁形。
王太太一早就来了。她把头发随意盘在脑后,身着质地轻薄的黑雪纺宽松上衣,胸口绘有硕大的粉色荷花,长长的绿色枝蔓弯弯曲曲地延伸着,几只还未绽放的花骨朵四下分散开来,点缀在前胸和腹部。裤子是一水的浆白色,贴身版型,裤脚紧紧勒在小腿肚上方,由于力道过大,周围的皮肤甚至有些微微泛青。远远望去,这两条大白腿当真十分扎眼,又短又粗,让人不忍直视。
其实王太太没那么胖,腿也没那么短,她只是懒得打扮,不想在穿衣问题上耗费精力而已。退休前,王太太还比较在意形象,但这也是人在职场,身不由己。如今退休在家,当然要释放天性,想怎么穿怎么穿。哪怕是今天这种场合,王太太也丝毫不觉得有必要郑重打扮。这是给女儿相亲,拼的是眼光,不是衣品。
上午八点半,公园外围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他们有的从布兜中掏出一把伞,打开后斜着放在地上,伞面上粘着自己孩子的简要介绍;有的干脆做个木牌子,把孩子的信息写在上面,到时候高高举起,搞得和运动员入场似的。更有甚者,直接把孩子带在身边,说什么看照片不靠谱,活人展示才有诚意。直接为自己孩子相亲的家长大多占据了道路的中间位置,旁边便道上摆摊设点的大多是红娘中介,各色看板上只写了基本信息,想要联系方式需另加钱。
趁着人少,王太太先绕着公园走了一圈。她要把相亲角的情况搞搞清楚,看看男生们都是什么货色。女儿硕士毕业,目前在培训机构当老师,虽算不上稳定,但月收入5000也还过得去,模样周正,身材稍微有点壮,但也算匀称,找男朋友不成问题,关键是要找个好的,否则自己也不用劳心伤神,大夏天冒着暑气往外奔了。
第一轮粗略观察结束后,王太太的目光停在了红娘中介的看板上。其中的一条信息很对王太太的胃口:“男,1985年,硕士学历,月入1万,大型央企”
“这个男生的联系方式可以给我吗?”王太太有些激动,她拿起手机,把信息拍了下来。
“五块钱。”一个声音冷冷地说到。看板背后坐着个戴眼镜的男人。他身穿暗红色T恤,深绿色七分裤松松地挎在腰上,好像一起身就会掉下来似的。
“五块,你也太会做生意了。一个手机号至于卖那么贵吗?”王太太撇了男人一眼,没好气地说到。
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先上上下下打量了王太太一番,然后又坐回椅子上,继续看手机。“开门做生意,明码标价。”男人似乎懒得搭理她。大热天的,能少说一句是一句。
“便宜点吧,我多买几个。”见男人不松口,王太太便想以数量打动对方。
眼镜男翻了个白眼,他再次站起来,满脸不耐烦地绕到看板外侧,"欸,欸,您看清楚了,"男人用力敲了敲写着红娘中介四个大字的金属广告牌,“这不是菜市场,是红娘中介。不搞买一赠一。”男人边说,边把双手揣在胸前,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说实话,一开始,男人本不愿理睬王太太。看她这身打扮就知道,绝对是由此路过,凑热闹找茬来的。这种货色男子见多了。但刚才听她划价,虽言语滑稽,但却是真心实意的。
“新来的吧?不知道这儿的行市?”男人点燃根烟,慢悠悠地吐出一句。
“行市?什么行市?还不是家长看着挑呗。要个电话就五块钱,不是坐地起价是什么?”买卖人的话王太太从不大信,先故作高深,把你忽悠一通,然后再掏空你的口袋。这是商人的惯用伎俩。王太太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当然,倘若划价成功,她也不介意多要几个号码备用。
“您刚才看中的那位是优品区的,年纪小,工作好,钱多,贵也理所应当。所谓一分钱一分货,婚姻市场也是市场,讲究量价销售。"男人晃动着右手里的烟,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只脚别在另一只脚的后面。
"你女儿什么条件啊?我在这摆摊有些日子了。可以给你做做参谋。"男人打算轻加试探。
"27岁,身高165,体重60公斤,硕士毕业,培训机构老师。"王太太几乎是一口气背出来的。
男人挑挑眉毛,不紧不慢地嘬了几口烟,吐出一串烟圈。"情况不太妙啊!你还是在我这挑几个完了。我敢说,这一带摆摊做红娘的,就我这最全。"男人开始出手了,他料定王太太必会上钩。
"不太妙?我女儿条件好,有什么不太妙的?”王太太理直气壮得很。买卖人为做生意,什么话说不出来。她半个字都不信。
"那算我没说好了。请便。"男人把抽剩下的烟往地下一扔,用脚撵灭了,旋即回到看板后,坐到椅子上拿手机打起游戏来,仿佛王太太不存在似的。
气氛顿时冷了下来。王太太突然感到心里一紧,最开始的自信好像稍有瓦解,如同没绑结实的气球,虽然外表光鲜亮丽,但内里正在慢慢变空,萎缩,终究开始走下坡路了。
王太太走走停停,认真阅读每一位男孩的信息。有的家长采用守株待兔的策略,直接把孩子的信息往某个地方一戳,有来问的就应和几声,没有就径自待着,凡人不理,从不跟周围人聊天。有的却像街边发广告的似的,见人路过就把复印好的资料往对方手里塞,嘴里还不忘推销,"看看我家孩子的资料,有学区房啊,学区房,重点小学片。本人毕业于985院校,在国企上班,绝对稳定。看看,看看。"
王太太赶紧凑过去拿一张,顺便从怀里掏出笔,在学区房,985下面画了条曲线。
"您家男孩女孩?"发广告那位家长操着浓重的郊区口音。
"女孩,27岁,硕士,在培训机构当老师。"王太太赶忙说到。她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学历还行。但是私企不够稳定,我儿子可是国企。"发广告的家长皱皱眉,看着不老情愿的。"女孩就得求稳。你这条件差点。得往后排排。"
王太太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排排,你当你儿子选妃呢!满口郊区话,臭农村的!"王太太愤愤不平地念叨着,双手用力一扯,那张画了重点的相亲广告瞬间被撕成几半扔到了脚下。临走前,王太太还不忘踩上几脚。
她刚抬起头来,就见前方500米处支着一张小方桌,家长们挤在周围叽叽喳喳,好不热闹。王太太立刻大步流星地赶过去,她把手机调到照相模式,只要有好资源,必须立刻拍下来留存,回去让女儿挑选。
足足花了十分钟时间,王太太才挤到跟前,原来这是个资源展示台,桌子上摆着十几张女孩的照片,旁边还有张登记表,列着几个男孩女孩的资料。
"这也是收费的?"王太太吃一堑长一智,相亲角道道太多,什么事都得提前问清楚。
"不收费,谁都可以登记,这样看得清楚,便于分等级比较。"一位满头白发的妇人说到,看样子,年级已接近古稀。她上穿绿格子衬衣,下罩黑色长裤,脚踩一双棕色浅口布鞋。
"您也写了吗。"王太太依然不放心。
"我没写。不敢写啊!徒让人笑话。婚房连50平都不到,没车,儿子都35了,虽在国企上班,但工资不高。这条件也就凭运气了。哪还能大张旗鼓的。"妇人凑到王太太耳边低声轻语,她语速极慢,两鬓间的老年斑依稀可见。
王太太撇撇嘴,她冲妇人挤出一个笑容,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国企,她听到这两个字就烦,那个农村发广告的,可恶!王太太正在满心不忿之际,突然有人把笔递到了她跟前。
"您也写一个吧。这样方便信息公开。"王太太扭头观瞧,原来是位长相清秀,气质高雅的女士。"我刚写了我儿子的。"
王太太用余光一撇,只见一行娟秀小字跃然纸上。"男,31岁,大学老师,副教授职称,183,78公斤,联系方式xxxxxx"
人群有些小小的骚动。每次条件优越的人出现,家长们都免不了交头接耳。动作快的甚至已经开始和对方套近乎,做自我介绍了。再夸张一点的,干脆直接把这位女士拉到墙角做一对一交流,貌似只有这样,好东西才不会便宜了别人。
王太太舔舔干裂的嘴唇。她深吸一口气,快速浏览了下前面的信息。不看还好,一看却吓得一激灵。合着敢来登记的女孩不是事业单位就是央企,连普通国企都少之又少。就女儿这条件,民营私企,非成为四方公园的笑柄不可。但眼下这形势,不硬上是不行了,否则底气一弱,非得当场露馅。
想到这,王太太的手有些哆嗦,愣是把方块字写成了蝌蚪文。
"都说字如其人,看她字写的,学历肯定不怎么高。"这么快就有人拿王太太开刀了。
"先看她女儿的条件吧。敢来晒的都有两把刷子,否则早乖乖地在路边闷着,守株待兔了。"又一个女人附和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王太太的手越来越不听使唤。性别,年龄,学历还好填,研究生三个字毕竟拿的出手,但后面的公司性质……要填私企吗?王太太犹豫了,她手心出汗,心脏狂跳,口干舌燥,腿肚子转筋,甚至连胃都一搅一搅地疼。
"您女儿做什么工作的?硕士应该比本科好就业吧。"那位气质高雅,主动给王太太递笔的女士问到。
"是……老师。"王太太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老师好。学校是事业单位,稳定,适合女生,有寒暑假还方便照顾孩子。"女士的眼神中透着赞许之情。
"对,事业......单位。还......不错。寒暑假......也挺好。”王太太赶紧就坡下驴。她心虚得很,嘴里开始拌蒜。
王太太一笔一划地将事业单位四个字填了上去。她必须写得工整,写得郑重其事,好像只有这样才具备说服力。
完成了"位"字的最后一笔,王太太长舒一口气。总算糊弄过去了。此时此刻,她恨不得立刻奔逃出人群,找个地方好好喘口气。要死人了。要死人了。相亲角怎么和十八层地狱似的,每过一关都要剥皮抽筋,把人活活置于铁板上烤,这面烤焦了再翻一面,直到自尊化为轻烟,飞入渺茫中方能截止。剩下的,也唯有行尸走肉了。
王太太决定速战速决,她已经没有思考的能力了。表格还剩下两项,身高和体重。王太太咬住后槽牙,闭着眼写下两个数字:165,60。
人群里静悄悄的,一丝声音都没有。王太太没敢睁眼,她怕自己接受不了残酷的现实,突然栽倒在地上。
“写完了就快走,别占着地方。后面还有人等呢。”话音刚落,王太太就被挤到了一旁。她跌跌撞撞地向前挪动着步子,腿越来越沉,脑袋越来越重,眼前晃动的都是虚影。接近正午的太阳直楞楞地悬在头顶上,玩命地散发着热量,但王太太依旧感到后脊发凉,好像正有寒气突突地向外冒。她使尽最后一丝力气蹭到马路牙子边,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几个从资料展示台那边走过来的家长正好走到了王太太身边。她们在附近站定,用手里的一沓纸当扇子,使劲扇了起来。其中一位太太戴着金丝边眼镜,发髻盘得高高的,一袭深蓝色吊带连衣裙,腰部微微束起,外套白底碎花小罩衫,脚蹬黑色低跟舞台鞋。气质高雅,风度翩翩,气场强大,有点让人望而生畏。
“身高165,体重却有60公斤,这得胖成什么样?我们跃然才看不上呢。白瞎了老师这个职业。我们夫妻俩都是城市设计院的工程师,儿子本科毕业后也子承父业。她对于颜值和身材可是要求很高的。”戴金丝边眼镜的太太说起话来跟连珠炮似的,眼神里净是轻蔑。
“对啊。没错。我儿子的条件可比不上您。但没照片我可不考虑,都是蒙人的。看她妈那样,女儿也好不到哪去。”旁边那位随声附和。相比之下,她的装扮要朴素得多。白色T恤,黑色长裤,橘色平底鞋,剪的一头齐耳短发。虽干净利落,气质却输了“金丝边眼镜”一截。
王太太可以忍受别人说她女儿工作不好。但对长相和身材挑挑拣拣就是另一回事了。这是人身攻击!纯粹的人身攻击!她霍地站起来,猛推了“金丝边眼镜”一把。“金丝边眼镜”脚下一踉跄,直接撞到了马路对面的花坛上,手里握着的,用来当扇子的一沓纸随即四散开来。十几张印了字的白纸在空中随风飘动,轻盈起舞,仿佛丧礼上肆意挥洒,漫天翻飞的纸钱。
“你干嘛?疯子!”带金丝边眼镜的太太圆目怒睁,她万万没想到,相亲角里还有这等没素质的家长,竟然敢大打出手。
“我就是疯了。你骂我姑娘就不行。60公斤怎么了?碍你什么事了?我们求着嫁给你儿子了吗?”王太太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连大腿上的赘肉都开始上下抖动。她要把满腔的愤懑发泄干净。这些家长都该死!对着自己女儿的挑鼻子挑眼,她们没资格。
“是你啊!哼!”“金丝边眼镜”满脸不屑。她稍微整理了下衣服,又翘起兰花指轻轻按了按头上的发髻,确保发型没有凌乱。“不想让人挑就别来相亲角。既然来了,当然得眉毛眼睛的弄弄清楚。”
“对啊。长的不好看还怕说。我就不喜欢儿子找个大脸盘,单眼皮的。从我这就过不去。婆婆挑儿媳的长相,天经地义。”穿白色T恤的那位开始帮腔了。她弯下腰去,将摊了一地的白纸一张一张地捡起来,先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尘,再依次摞好。
“看看人家的条件。这才叫凭实力说话。”“白T恤”照着纸上的印刷字朗声读了起来。“本科毕业、城市设计院工作、父母均是设计院工程师,家有住房多套。”
王太太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的女人们。第一次,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她切身体会到了"等级"的含义。赤裸裸,毫无遮掩,明目张胆,所有的挖苦都变成了合理,变成了理所应当,这是你该受的,谁让你不如别人呢。
“相亲角也分三六九等。先找好自己的位置,否则就是找没趣。”
“是啊,新来乍到的学着点。暴力解决不了问题。只能让人看笑话。”
围观群众七嘴八舌地说个没完,王太太成了他们共同声讨的目标。
"离疯子远点。没见过这种当妈的。四方公园真是什么人都有。咱明天换地方吧。您儿子那么优秀,去哪都是焦点。"穿白T恤的太太用手一拦“金丝边眼镜”的腰,示意她赶快离开。
男人要收摊了。这个摊位他只租了半天。周末四个半天,他要换四个公园。做生意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他远远看见王太太耷拉着脑袋走过来,嘴角便泛起笑意,这个结果他早料到了。
“怎么样?我说情况不太妙吧。”男人洋洋自得。"还是来我这花点小钱靠谱。直接和本人沟通,或许还能套上一个。条件放低点,优选区的趁早别考虑。”男人边说边把一个看板往前推了推。
王太太撩起一脚,把看板踹得飞了出去,径直砸在不远处的几个家长身上。
男人眨眨眼睛,他愣住了,好长时间没回过神来。几个挨砸的家长气哄哄地走过来,要对王太太兴师问罪。短短一上午,四方公园相亲角都知道了有一个姓王的,自己女儿条件不怎么样,还对别人动手,甚至把人家婚介摊给砸了。
'当当当”,正午时分的钟声传来。人潮渐渐退去,大家推车的推车,收摊的收摊,挂在树枝上的求偶信息被纷纷摘下,短短十几分钟,四方公园又回复了平日的安静。下午还有场相亲会,家长们都憋足了劲,决心奋战到底。那位满头白发,年近古稀,上穿绿格子衬衣,下罩黑色长裤,脚踩棕色浅口布鞋的老妇人正蹲在便道边,手里拿着一个馒头,缓慢地咀嚼着。前面放着一把花格雨伞,伞面上张贴的纸已经泛黄了:
“男,35岁,国企,月薪5000,婚房45平。”
一阵风幽幽吹过,伞面上的纸被吹得扬起了一角,孤零零地来回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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