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很老了,具体哪一年盖起来的,就连它的主人田老太也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盖房那年,她的儿子还在怀里吃奶。而现在,她的曾孙子两岁半了。
人越老瞌睡越少,天蒙蒙亮,在木窗的缝隙里刚透进一闪亮白时,田老太就起来了,借着这微弱的光穿好衣戴好帽下了炕。她舍不得开灯,嫌费电。再说,再亮的灯也照不透这乌漆麻黑的老屋。她这么早起来,已经习惯了,还有,这土炕,存了一晚上的星火余热,到这会儿,已经冰冰凉,想睡也躺不下去。
秋天里的柳树湾是多雨的,一进秋就天天淅沥沥下个不停,院子里的水哗啦啦满院乱跑,像学校门口刚放学的学生娃娃,也像刚出圈的小羊们。对于这种现象,田老太闭着眼睛也能知道,她太熟悉柳树湾了,就像熟悉她的孙子黑龙一样,人家一拉脸,她就知道接下来要摔东西吼人了,这时她会好吃好喝供着,有时候还会给点钱。
田老太打开门,拄着拐杖挪进乱跑的泥水里。前脚跟着后脚,后脚接着前脚,一步一步寸行着,远处看,像蜗牛一样慢慢晃动着。那久经年岁的背,已经弯成了一张功。这功,像蜗牛背上的壳,那么沉重。黑色的水鞋帮上赫然粘着两块红色的补丁,在泥水的冲刷下,越发红的鲜亮。穿过院子,上了厕所,又回来,拐到屋子背后时,田老太的青布帽子已经湿透了,她不喜欢搭伞,再说,这么点雨,她不怕淋。一辈子啊,半截子已经进土的人,什么风什么浪她没经过,淋个雨算个什么呢。
炕眼处在老屋背后,她绕这么一圈过来,还不是想再填把柴草烧个炕。下雨天,得把炕烧的热热的才行。炕眼跟前就是放柴禾的半檐茅草房。站在茅草房里,把拐杖立在墙根,在炕洞里填上树叶子烂草叶,外面再放点引火的干麦草。田老太颤颤巍巍的从大襟衣服里掏出半盒火柴来。呲啦,没着,呲啦,又没着,丢掉黑了头的火柴,再拿出一根,翻到火柴盒的另一面,呲啦,砰,着了,丢在麦草上,火光瞬间照亮了整个炕洞。她拿着推耙把燃烧的柴火推进去钩出来,来来去去几十下,直到那些树叶子麦草都化成火星子,这才放下推耙,盖上炕门,拿起拐杖刚要转身离开时,突然一眼瞥见,炕眼往外三尺处的泥土墙面,在雨水的浸泡下,颜色比别处深了许多,很大的一块,这深色很显眼,像干净的白布上的一块污渍,也像嫩白的脸颊上的一道黑疤。
是的,这块深色,是田老太心头抹不去的颜色,这个离炕眼三尺的地方,给了她生,也给了她死。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也是一个淅沥沥哗啦啦下着雨的晚上,她爬在这离炕眼三尺的地方,用指甲一点一点抠下了多少墙皮。她还记得她整整忙活了一晚上,起身时浑身全是泥水,脸上的汗水泪水雨水顺着脸颊流过胸膛顺进裤管里,最后淌进了泡在泥里的鞋中。她疲惫极了,没吃没喝整整睡了三天。孙子黑龙叫来村里的大夫输了三天的液后,她才能自己爬下炕倒水喝。从那以后,她的背更驼了,眼越花了,走路也需要拐杖了。
日子啊,过的跟老屋瓦片上的滴檐水一样,一滴一滴的流着,一会儿砰一声,一会儿砰一声,真是熬人啊。黑龙已经半年没回来了,黑龙爸也已经一年没进这个门了。田老太每天都会在老屋的门槛上坐会儿,院边上那些疯长的野草,几天就窜高了,多像黑龙。黑龙是她一手带大的,那身板,足足顶两个他爸,黑龙结婚那天,他爸站在跟前,瘦小的跟个猴一样。想到这,田老太的嘴角会微微扬起。眼角的沟壑深的像刚犁过的地。
可柳树湾的地啊,荒了;柳树湾的人啊,走了;柳树湾的情啊,没了。整个柳树湾这么一大村子,现在没有几个人了,都去下江南上北京跑光阴去了,家家户户锁了门带上老小进城了,年轻的去打工,年稍老的做饭接送娃儿上下学,这几乎是附近村里的铁模式,家家这样,户户如此。现在,留在村里的,都跟田老太一样,老的没地儿用了,所以留下来看门扫院。
村西头有个老太太,跟田老太年岁相差无几。有个孙子五岁那年误喝了农药,毒了嗓子成了哑巴,所以大家都叫她哑巴婆婆。
哑巴婆婆命大,生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儿子女儿们又生了一堆儿子女儿,家口大的很。逢年过节,堆在哑巴婆婆桌子上的蛋糕面包点心成山。儿子孙子们走后,哑巴婆会拿一些给田老太吃。每当这时,田老太都会羡慕不已,自己什么命啊,生了三个儿子可只养成了一个,女儿也只有一个,孙子辈也就黑龙这一根独苗,命苦啊。黑龙爸没什么本事,打了半辈子小工,黑龙在城里给人家送快递,黑龙妈帮忙带孙子,忙啊,都忙,偶尔回来一次,住都不住一晚上,连夜就回城去了。也好,城里有人家的女人娃娃,赶紧回去,别在老太婆这里耽误时间,走走走,好的很。
年轻人都走了,留在柳树湾的老人们,像余下的光阴一样,也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去串个门说个话的人也寥寥无几,田老太在村东头,哑巴婆婆在村西头,所以他们俩串个门,得穿过整个村子,每次经过那些紧锁的大门,看着那些满是荒草的院子,她都会在心里嘀咕着,这谁谁家,已经半年没回来过了,这谁谁家,儿子在城里买房了……村里数的清的几个老人里,现在还呆在柳树湾的,她最跟哑巴婆婆好,哑巴婆婆虽然儿女孙子多,可现在也都出门打工去了,成年不回来,所以哑巴婆婆现在也跟她一样,孤寡老太婆一个,偌大的院子里就她一个人吃喝拉撒着。因此,他们俩成了老年的伴,有什么话什么事都会说给彼此听。
其实,在田老太心里,她跟哑巴婆婆要好,还有个原因,这个事,也只有她俩知道,一想起这个事,田老太的腿就会发麻,胸口痛。
那场运动,直接改变了她的命运。站在高高的台子上,台下的人扔来了石头烂瓦,台上的人砸来重重的拳头……那时候她心里委屈极了,就是因为黑龙太爷爷勤勤恳恳多种了几坡地吗,为什么要扣给她家地主这个帽子,就是因为黑龙爷爷出去赚了点钱吗,为什么要批斗她家?村里的人除了哑巴婆婆没有打她,其他人都动手了,所以她一直记着哑巴婆这点情份。
雨连下了三天后天放晴了,太阳直当当的射在老屋里的方桌上,桌上摆着黑龙爷爷的照片,还有两个烛台。挂在墙上的中堂已经被熏的黑黄,尘土厚厚一层,一抬头椽缝间透出一缕一缕的光亮来,洒在泥土地上,一个圈又一个圈,地上炕上桌上被大大小小的圈侵占的满满的。田老太喝完早茶拄着拐杖出门了,她去看看哑巴婆婆,三天三夜的雨,呆在屋子里她心慌极了。
雨后柳树湾的天,湛蓝湛蓝的,干净的连一丝云彩都没有,阳光照在田老太脸上,温暖极了。听着鸟鸣闻着菊香,来到了哑巴婆婆的家。
大门敞开着,花园里的菊花傲骄的点着头。屋子门也大开着,进了屋,炕头上还放着半碗面条,苍蝇在上面嗡嗡着。人不在,能去哪呢,田老太站在院子里喊了几声:“哑巴婆,哑巴婆,哎,他哑巴婆嗨。”没人应。她出了大门,看到不远处地里干活的老头,问哑巴婆呢?说没见,他一早就来地里了,没看见哑巴婆婆出门。
“奇了怪了,哑巴婆婆腿脚不好,平时不爱出门,再说,屋里门也开着,她能去哪呢?”田老太拄着拐杖走遍了村子问了好几个村里人,都说没看见,最后一个人说,还是下雨前一天看见的。
突然,一股不祥的预感触电般袭满田老太的全身。
她一路小跑,又进了哑巴婆婆的院子,左拐,来到了厕所,厕所门半开着,田老太一把推开。横在眼前的,是哑巴婆婆缱绻的身体,裤子提到屁股处,布条做的腰带一头在手里,另一头压在身下,嘴角残留着已经干了的泡沫底子,一圈一圈的白,手上的泥水,也已经干了,两只手灰白灰白的。还有,那两只空洞干涩的眼睛,瞪的又大又圆……
七天后,柳树湾山梁上的坟地里,哭声炮声唢呐声声声刺耳。
这声音,惊醒了睡了七天七夜的田老太。那天从哑巴婆婆家回来后,田老太就倒下了。她觉得累,浑身软软的,使不出劲来,只想闭着眼躺下。迷糊中,她似乎看到了黑龙爷爷,这个田老头对着她笑,还跟年轻时那样,瘦的精神,脸上那条被批斗时打伤的疤痕,说话时,像条毛毛虫一样蠕动着。
田老头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在那个下着大雪的冬天,死在了老屋背后的炕眼处,村里人都说,是烧炕时跌倒摔死的。只有田老太知道,他早晚都会死在那里,他的命在那个地方。
难道是梦吗?她看见黑龙带着曾孙子回来了,围在她的炕边,喊她,给她擦汗,给她喂水,像小时候她喂他一样。可爱的曾孙子爬在她跟前喊着祖祖,跟他爸小时候一模一样的。黑龙是他一手带大的,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他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她从没有迟疑过,那时候,黑龙是柳树湾最宝贝的孙子。可这黑龙不争气,书读到初二就不去了,打工也挣不到钱,在外面浑浑噩噩的混日子。前年,已经28的黑龙终于带回了个媳妇,媳妇还大着肚子,整个田家高兴极了,开始张罗他们的婚事。
媳妇娘家真是狮子大开口,彩礼钱二十八万八,一分不少,钱拿来人就领走,没钱大人小孩都别想再看一眼。那一晚上,田家老小都没合眼。第二天白天,家里的灶房一天都没有冒烟。晚上,天上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黑龙爸偷偷从侧房摸进了老屋,扑通一声,跪倒在田老太跟前。“娘啊,求你帮帮我,黑龙二十八了,求你帮帮我们老田家。”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田家有银元的事,柳树湾人都传说过,可谁都不知道是真是假,谁都没有见过,有的人说有,那么大的地主,就没有给儿孙们留下点口粮?有的人说没有,批斗会上田老头的脸都打裂了说了没有就没有,再说,如果有的话,早拿出来填补日子了,不会像现在这样穷的只剩几张嘴了。
雨越下越大了,外面的天黑的跟柴火灶上的锅底一样。田老太手里拿着黑龙读书时的书包,又找了个小铲子,出门了。
一个晚上,整整装了一书包。刚开始她拿铲子铲,后面用指头抠,爬一会儿,跪一会儿,蹲一会儿,雷声嘎嘎像劈在她头顶,倾盆大雨淹到她的小腿处,可她依旧是岿然不动,让这离炕眼三尺的地方凹下去成了大坑,一点一点的扣光了所有的银元。完事后她又用泥抹平了挖铲的痕迹,起身后,提着沉甸甸的书包,她看到远处的天边泛起一道亮白,天晴了。
一个月后,在噼里啪啦的炮声中,黑龙把媳妇娶进了田家的门。坐在老屋的炕上,对着田老头的照片,那一双甜嘴爷爷奶奶的叫的田老太的心一阵阵犯疼。
人老了,其实就不做梦了,可田老太的这个梦啊,太长,毕竟她睡了七天。除了看见田老头子,她还看见哑巴婆婆,那个儿孙满堂的老人,那个死了三天才被人发现的老太婆,叫她去她家串门,吃孙子们拿来的点心糖果,她们在一起说说话诉诉苦。可梦啊,终究是梦,田老太的梦,就被柳树湾梁上坟地里的哭声炮声惊醒了,
醒来后,果然黑龙在,曾孙子也在,田家人都在。她坐起来,一身的轻松,她没有任何病痛,大家是虚惊一场,她依旧能自己做饭喝水烧炕。
第二天,黑龙带着妻儿又走了,其他人也该去哪去哪。坐在老屋的门槛上,看着院边的荒草,她觉得她没有心了,空空的,像老屋背后炕眼处的墙,一敲哐哐直响,也像这么几年来的田家大院一样,热闹只是一时,常年寂静着,她的命黑龙,已经有了自己的命,他不喜欢田家院,不喜欢柳树湾的泥土小道,像柳树湾的其他人一样,柳树湾的田已经养不活他们的家口了,走走走,除了老的有病的,能走的都走,一个都不要留。柳树湾的荒草,已经蔓延到了所有的房前屋后,上到砖瓦,下到院门菜园,都已荒芜杂乱不堪了。
想着想着就想多了,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来。侧房有一条新绳子,是黑龙结婚时绑新娘嫁妆的用物,就只用过一次。田老太找到绳子,来到老屋。老屋依旧是乌漆麻黑的,桌子上田老头的照片已泛起了黄色。
找了一个凳子,放在房梁下,站上凳子,把绳子的一头丟过房梁,绳头掉下后两头一绑,打个死结,把头伸进去,踢掉凳子……
烟熏火燎的老屋里,黝黑的房梁上被勒出一些细碎的白色木屑来。屋背后的炕洞里,炕火烧的旺盛,噼里啪啦爆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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