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闲言碎语
首先,像“旧杂剧,新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花间美人,深得骚人之趣”这样的赞词就不说了,因为相对于荣华的言语,朴素的时间往往会给出最动听的表达。如果一个东西,能够抵挡700多年的消磨而明眸依旧,能够滑过一代又一代世俗的舌头依然风味不减,那么很显然,这东西即便不是仙风道体,也绝非肉体凡胎。
此外,像 “一线串联,两类矛盾,三个人物,四折段落,五本大戏,六次转折”这样的结构解析也不说了。练就透皮看骨的火眼金睛,需要在三昧真火的丹炉里。这样的丹炉,并不在简书,我以为。
最后,《西厢》是不是淫书的争论,也可以略去不提。毕竟,在无色不欢,“何草不黄”的今天,前朝所谓的淫书,一如他们酿造的白酒,很少超过20°。就我的个人体验,读《灯草和尚》、《肉蒲团》、《僧海孽缘》、《金瓶梅》、《十二楼》类似的小说,体内的荷尔蒙别说“大浪滔滔”,就是“小桥流水”也很少潺潺过。
所以,在这寂寞的午间,无聊的我挑出一折《西厢记》,最多只是”闲情偶寄”的闲话。
1.如何看《西厢》
众所周知,王实甫的《西厢记》故事骨架取自元稹的传奇小说《莺莺记》。虽然我们现在也往往把它当小说读,但实际上,这并不是一部小说,而是一部戏。
传奇也罢,小说也罢,总之纯粹是用眼睛读的,但《西厢》不能这样读,因为它是戏。
戏,主要是靠表演的,敲锣打鼓,吹拉弹唱,插科打诨,长袖善舞,不但需要眼睛,还需要耳朵,再加上那些黑白红脸咿咿呀呀拖着长腔,至少要比小说热闹的多。
我觉得,这种文本“体质”的差异,很需要不同的品法。看小说需要安静,而看戏则需要热闹。一个人安安静静看戏,就跟几个人吵吵闹闹看小说一样,尚未登门,味儿就先跑了一半。所以,若看《西厢》,你至少需要在脑袋里搭一个舞台,让戏中人从剧本里走出来,让他们一个个动起来,唱起来,必要的时候甚至轻佻放荡起来。这样,即便吃不到肉,也能喝上一点纯正的肉汤。
这种读法,或许会过滤掉一些读者。对于《西厢》来说,不单方正的脑袋挤不进去,没有被真正的爱情的秋水浸泡过的眼睛,估计也看不了。
2.《西厢》故事
如果说戏剧是一本唱出来的故事,已经唱了700年的《西厢》主要唱的什么呢?
其实跟我们一样,它也在唱爱情,而且是当时很俗套的穷书生和贵千金的爱情, 用曹雪芹的话说,是“千部共出一套”的“才子佳人”故事。
说贵千金,是因为这千金的爹爹是前朝的相国。虽然唐代的宰相往往有好几个,无法跟之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总理百官”的相国相比,但绝对也是云霓之上接青天的权贵之家。
一个是穷书生,一个是贵千金,用民间的话语,这是门不当,户不对,用政治的语言,这是跨阶级的爱恋。因此,在等级观念分明的礼教时代,这故事自然显得很暴力、很革命、很情色,简直像自由爱情往礼教的裤裆里猛戳的一刀,以至于总有些人感觉疼痛难忍。比如说,那位著名的乾隆皇帝。
乾隆十八年,据说乾隆皇帝亲自下令将《西厢》和《水浒》列为禁书,严肃处理。理由是:“愚民之惑于邪教,亲近匪人者,概由看此书之所致。”
或许在乾隆看来,《水浒》是一群男人明目张胆的鼓动造反,而《西厢》是一对男女偷偷摸摸的鼓动造反,尤为“秽恶”!祖宗钦定的罪名,在孝子贤孙那里是很难翻案的。果然,到了同治七年,江苏巡抚丁日昌查禁淫词小说,首当其冲的,就是这《西厢》。
但我们不是皇帝,屁股下也没有如此金贵的龙椅可以颠覆,所以完全不必那么如临大敌。我倒宁愿用年轻人的调侃,说它本是一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故事。不过,中国的文字很特别,因为往往留有空间和后路。没权、没钱也没名的时候,自然可以叫做癞蛤蟆,但若哪天有了权钱名,癞蛤蟆也可以镀金镶玉,成为人人见之而喜的金蟾。
在《西厢》里,这只之前的癞蛤蟆、之后的金蟾,名叫张君瑞。而他想吃的那只天鹅,就是崔莺莺。这一男一女,就是整部戏的主人公,用梨园的词汇,称为正末和正旦。
3.狼牙棒
世间的恋爱故事,就和死亡故事一样,时刻发生,遍地都有。但《西厢》之所以能“天下夺魁”,之所以能化腐朽为神奇,一是抓住了大众不满流氓才子元稹始乱终弃的禽兽式结局的心理,更重要的是,作者用生花的妙笔,使得枯木焕发出第二春。
可以说,王实甫把这枯萎的才子佳人的恋爱写得山峦迭起、曲径通幽,把青春男女那种为爱痴狂的形神刻画的尤其生动。很可能,但凡被爱情之火炙烤过的心灵,多多少少都能从张生或者莺莺的镜子里,遥想起自己的当年。
这样的改编或许可以轰动一时,但不一定能够流芳千古。《西厢》之所以没被时光冲没,也许是因为丰腴的故事下盖着的那柄批判的长枪。
你要知道,即便在提倡自由恋爱的今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很不容易。亿万富翁嘴上说给你自由恋爱,真有穷光蛋女婿登门,多半还是让人家“撒泡尿照照德性。”(印象里,李敖的前丈母娘就曾对李敖喊,哪怕将来你当上了总统,我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你。)
何况,这张生和崔莺莺还生活在把“父母之命,媒妁之约”视为天经地义的年代,你要胆敢争取恋爱自由,首先就得做好和父母恩断义绝的准备。这并不是瞎掰,有人很可能听《三击掌》或《红鬃烈马》,说的就是唐朝宰相王允的三女儿因婚事与老爹反目,被老爹剥去衣衫赶出家门,离别前父女击掌为誓,再不相见。
王宝钏和崔莺莺一样,都是唐宰相的千金,面临的也是同样的问题,但她的命运比崔莺莺悲惨的多,“苦守寒窑十八年”。崔莺莺之所以能够避免成为另一个王宝钏,除了“幸运的”死了爹爹之外,主要还靠了一个机灵丫头的帮忙。
这个机灵丫头,就是《西厢》的第三号主人公,甚至在读者心中有些喧宾夺主,力压崔张的红娘。
一部《西厢记》,主要人物就是崔、张、红三人。如果说崔、张是织女牛郎,那红娘则是横亘银河的鹊桥。其余人等,比如郑老太、法聪、慧明、杜确、郑恒等等,都是衬花的绿叶,托珠的木盒。对于我们这些看客,多是用来平地起楼的砖块、油里撒火的火星,是为了让故事更加具备戏剧性效果。
楼之所以起,火之所以烧,如果按照金圣叹的说法,根源全在崔莺莺。因为崔莺莺的身份和性别很容易让她成为各种矛盾(情)的枢纽。张生一见钟情的是她,郑老太疼爱的是她,红娘服侍的是她,孙飞虎垂涎三尺的也是她,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崔莺莺,整部《西厢》很可能会陷入高位截瘫。
(尽管戏剧理论鼻祖李渔先生并不赞同金圣叹的说法,但金圣叹的解读, 一如“灵心妙石”,确实可以“开后人无限眼界,无限文心。”)
无论《西厢》第一人是金圣叹认为的崔莺莺也好,李渔认为的张生也好,甚至谁谁认为的红娘也好,真正说起来,王实甫又是草桥惊梦,又是长亭送别,又是拷打红娘,洋洋洒洒一大片,其实只是为了让这故事变成一只河蚌,他不断的往里面掺入沙石,只是为了在疼痛中吐出他珍藏心底的一粒珍珠,这就是: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王实甫最想说的这句话,既是说给天下的有情人,更是说给喜欢棒打有情人的东西。世间很多有情人爱得轰轰烈烈,最后有的“自挂东南枝”,有的“怕人询问,咽泪装欢”,并不是因为感情不好,而是狼牙棒容不下这重感情。所以,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这既是王实甫对无力改变世间现状的不满,或许,也是对之后世界的某种期许。
4.楔子
一场戏开场的楔子,就如古人诗前的序言,郎中做药的引子,主要用以交待出场人物和故事背景。
《西厢》的楔子,是从病死的崔相国下笔的。从他的病死,引出活着的遗孀郑老太和独女崔莺莺。随后,打开聚焦灯,中心定格在崔莺莺身上。首先介绍崔莺莺的年龄,19岁,正是思春好时候。又说她的本分“针织女工”很精通,才能“诗词书算”也不错,典型的大家闺秀。
然而,这位大家闺秀,已经订了婚,未婚夫是郑老太的侄子,也就是崔莺莺的堂哥郑恒。为什么要订郑恒呢?一来两家有亲戚,二是郑恒他爹也是高官,相当于省级干部的尚书。按照当时的世俗,这当然算门当户对、亲上加亲的天作之合。但由于相国刚刚病死,所以婚姻还没办。
狐死必首丘,人死,当然也需要归乡安葬。但由于爆发了战乱(可能是安史之乱吧),这趟从长安到博陵(西安-定县)的千里归葬,不得不“中道崩殂”,半路卡在了河中府的普救寺。停在普救寺,一是因为普救寺本来就是崔相国生前修造的,二是普救寺的方丈法本也是崔相国剃度的和尚。所以,于情于理,法本都无法袖手旁边,于是就把崔相国的遗孀孤女安排在了西厢房暂留。
郑老太本来是要回博陵安葬前夫的,现在因为种种的困难停留在普救寺。以前有老公在,什么都不用她操心,现在老公死了,样样都得担挑起来,心里很苦。女人一苦,就爱回忆从前。从前老公在的时候怎么怎么样,现在又是什么什么样。按她的话说:先夫在日,食前方丈,从者数百。吃饭天天跟开宴会一样,现在呢,至亲只剩这三四口,所以她好生感伤,感伤到了“血洒杜鹃红”的地步。
郑老太死了丈夫,很感伤,但她也没有忘记女儿崔莺莺。如果死了丈夫的妻子会痛苦,那死了爹爹的女儿,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如何排遣痛苦呢,最好是娱乐。但普救寺也没什么娱乐活动,能做的只是拜菩萨和烧香。所以,很自然的,郑老太就把崔莺莺的丫鬟红娘喊来,让她陪小姐去殿前散散心。
将心比心的郑老太猜的没错,女儿崔莺莺确实很痛苦。但一方面,郑老太又大错特错。她觉得女儿是为父亲痛苦,但实际上崔莺莺是在为自己痛苦。从她唱的曲子里,这一点一望便知。
我们常说中国的诗歌往往讲究意境,一切景语皆情语之投射。所以我们很可以从这曲子入手,分析下崔小姐的心情。
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在莺莺的心里,这“则天娘娘的宝刹”是萧索的,被重门封闭着的。估计她自己这宝刹也是如此,这个门禁就是她的老妈郑老太。曲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崔莺莺此时此刻的闲愁。都说世上闲愁最苦,何况还是万种闲愁呢。这似乎暗示着某种矛盾的存在,如果一切顺心如意,何来闲愁?所以你自然会问,崔莺莺为何不如意?对谁不如意?另外,这也显出少女崔莺莺情感的丰富,能荡出万种闲愁的心灵,当然不会是一滩死灰。
但或许是代沟,或许是青春期常见的敏感和自我封闭,闲愁万种的崔莺莺尽管已经感到“花落水流红”,却又不敢怨“东风”。明明内心已经火山喷发,表面还是一片无语的沉静。按照大鲧治水的教训,这种压抑状态是很危险的。
无论如何吧,这一句“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刻画的崔莺莺,当真玲珑剔透,一面给后来的张生留下了对接的接口,另一面,又为与“东风”郑老太的冲突埋下了伏笔。记得张竹破点评《金瓶梅》的时候,说《金瓶》是每一笔皆作千万笔来用。倘若把张先生的这句话,放在“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上面,我想也是很合适的。
5.穷书生张生
在这一折,男主张生正式出场了。
张生,西洛人氏,老爸曾经干过礼部尚书,命不好,50来岁年纪轻轻就挂了。比崔家更悲催的是,一年之后,张生的老妈也去世了。于是,青年张生彻底成了孤儿浪子,之后就是古代文人典型的游学生涯,所谓“书剑飘零,游于四方。”
虽然他也曾“萤窗雪案二十年,学成满腹文章”,虽然他自以为“万金宝剑藏秋水”,但因为“才高难入俗人机”,至今没能混出个名堂。张生难免会郁闷,“满马春愁压縤鞍”。
虽然风暖马瘦,载不动许多春愁,但张生却不能被愁压垮。俗人机固然难入,可这世界本就是俗人的世界,除非是当隐士当和尚,否则就没办法不去入。为了不辜负二十年苦读的青春和满腹的锦绣文章,张生打算去京师考取功名,重振凋零的家业。只是因为想起曾经有个八拜之交的兄弟,名叫杜确,现为征西大元帅,所以张生半路在永济停了下来,准备顺道拜访一下好兄弟。
因为春愁加郁闷,小店住下的张生,就打算去宝刹普救寺散心解闷。自己并不曾想,在“数了罗汉、参了菩萨,拜了圣贤”之后,突然遭遇了五百年修来的那次回眸。
普救寺里,张生远远望见了崔莺莺和丫头红娘。这“传奇”的一望不得了,只见张生“呀”的一声魂飞天外,禁不住大叫:“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
说实话,我对张生的这个“呀”字特别偏爱。前面说《西厢》是一部戏,因此你要搭个舞台。这样做是因为,如果你的脑中没有浮现出相应的画面,很多时候你认识的只是字,根本没办法深入的理解,以致留下许多买椟还珠的遗憾。
这一个“呀”字,在今天某些小流氓嘴里,大概就是一边痴呆一边癫狂时说的“我操”。但我们不能这么说,因为“君子之徒”的耳朵特别娇嫩,所以我们用比较文雅(傻叉)的表达,说这个“呀”字勾出了《西厢》的一个重要的写作笔法,叫做“烘云托月”。
何谓烘云托月?就是用张生的见色痴傻,来衬托盈盈的美。崔莺莺的美是核武器级别的美,以至于除了一个动物本能似的“呀”,整个心神被震荡得一片空白。虽然张生说自己又是什么“萤窗雪案二十年”,又是什么“才高难入俗人机”,好像赵括那样自夸得厉害,但在这种美面前全漏了馅儿,他完全不敌,一触即溃。
所以张生的这声“呀” , 叫出的是崔莺莺夺人心魄的美。具体怎么美?最初不知道,因为张生当时被震晕了,回过神来才开始细审。
颠不剌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只教人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
如果说之前的“呀”是表情烘托,那这里就是语言烘托,其实也就一句话,想我张生阅女无数,但美成这样的姑娘,那真是十分罕见的,简直堪称天外飞仙。张生原以为寺庙里都是秃和尚,谁曾想竟遇见女神仙!
这个神仙娘子,在张生迷离的眼中格外的动人,她是“宜嗔宜喜春风面,宜偏宜贴翠花钿”,倘若换成我们容易理解的文字,就是这姑娘怎么着都好看,嗔也是美,喜也是美,怎么打扮都迷人,哪怕发卡插歪了,也自有插歪的风情。
那边的盈盈和红娘还不知晓,这边的张生已是神魂颠倒。等到听见莺莺和红娘开口说话,我的乖乖,听一声美人言语,张生已不是沉醉了,用他的话来说,而是“我要死也!”从张生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什么呢?看出美其实并不比一剑封喉的武林高手差多少。武林高手杀人还要把剑,而极致的美是声声夺命的。
可以想见,张生的眼此刻温度有多高。两粒眼珠,似乎两颗小太阳,辐射出的东西有多浓烈。贼眼贼亮,当然很容易被发现。尤其是聪明伶俐的红娘,她虽然没有像《聊斋志异》里的丫鬟那样,当即怒骂:“何处风狂儿郎,频来窥瞻!”但被张生这样直勾勾地看她家小姐,估计也很是不爽,所以拉着崔小姐就回了西厢房。
听说隔壁有人偷窥,崔莺莺赶忙回房,大概是青春少女的好奇,崔莺莺走得时候又“回顾”了一眼。
多少风流故事,就萌发在这回顾里。虽然崔莺莺很可能并没有别的意思,纯粹是好奇,但这一回顾不得了,刚才已经死了一回的张生,现在又死了一回。
说起来,这美人的回顾,不过刹那的风情,但若是映在有情人的心潮里,一刹那没准儿就是永恒。正所谓“只因感君一回顾,至今思君朝与暮。”看过《红楼》的朋友,此时应该很容易想起里面的娇杏也是因这一回眸,让“待时而飞”的贾雨村三生愿未卜,一段愁频添。所以我觉得,《红楼》里的这段情节,应是脱胎于《西厢》。曹雪芹很熟悉这部戏,甚至很偏爱这部戏,让《西厢》在《红楼》出了好几次场,做了很好的道具。不过,这都是题外话,我们转回说。
我们说,张生当时呆若木鸡,正在自造的“太虚幻境”里不能自拔。那个时候,估计他连自己活没活着都不知道,更不用说还记得旁边跟着陪他一起游寺的和尚法聪。
法聪本是方丈法本的弟子,因为法本今天不在寺里,所以由他陪着张生瞻仰佛寺。法聪呢,大概是个实在和尚,眼里头只有“色即是空”的佛祖,对美对色没感觉的,所以压根就不懂风流书生的花花肠子。
这就为张书生搭上了一座桥,他既然“雪窗萤火二十年”,肚子里装的可能不止圣贤之道,或许还有三十六计。“兰麝香仍在,佩环声渐远”,如今美人身已去,张生自然而然想打听这美人的来历。但是自己又是读圣贤书的“君子”,虽然心里早已情兽癫狂,但面上还得披着君子的皮囊,所以就耍了个心眼儿。
张生扭头问法聪:“法聪,你看见了吗,刚才好端端的大白天,怎么会出现一个观音娘娘啊?”
老实的法聪一开口就掉进了张生的陷阱里,他回答说:“你瞎掰啥呀,什么观音娘娘,那是河中开府崔相国的小姐。”一句话,就把美人的底细捅给了张生。
张生心里大概是窃喜的哦了一声,做了个难怪难怪,原来如此的心思,但接话的时候这心思不能说,他继续坑逗法聪:“世上居然有姑娘长成这样,当真是天姿国色了。休说那模样儿,就是那一对小脚儿,就价值百镒之金。”
在此需要说一下,不同时代对美女有不同的审美风尚,我们今天的眼光可能先盯着女人的胸和大腿,但在古时候,小脚儿是美人不可不备的一种物件儿。比如潘金莲的一对生莲脚儿,就把西门庆爱的不要不要的。同样,要是女人生了一双大脚,就跟今天的姑娘没有胸,免不了要遭调侃,比如朱元璋的马皇后,在民间就落了个段子式的俗名马大脚。那些对金莲史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姚灵犀的《采菲录》。
听了张生的话,和尚法聪真成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说:“张相公,隔着那么远,而且人家崔小姐还穿着铺地长裙,你怎么就知道人家脚儿小?”
张生说:“来来来,你这不解风情的秃驴儿,我来告诉你为啥。你看那软泥芳径上留下的鞋印儿,不说的明明白白?”
看着美人留下的足迹,张生又开始浮想联翩了,想起了她可喜儿的庞儿,想起了她的千般袅娜,万种旖旎,然后又想起了那临走回顾时眼角儿里的含情秋水......
不能不说,有时候男人的意淫,简直是“无君无父”无法无天的,离谱得令人发指。什么叫无中生有?意淫就是无中生有。什么是自造快感?意淫就是自造快感。因为流水本无情,落花自乱心。意淫时的脑袋,想着想着就容易走火入魔,走火入魔就把无当成了有,假的也当了真。一旦当了真,就忍不住去追求“真”理,即便在别人看来,很可能是无畏的谋虚逐妄。
浮想联翩的张生,不知为何,脑子里莫名其妙的想到一句诗: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
我还专门网上查了一下,这两句诗出自宋人倪龙辅的《宫怨》,原诗是:
翠袖无香镜有尘,一枝花瘦不藏春。
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
意思大概是在感叹后宫三千薄命红颜。一个宫中美人衣服懒得熏香了,所以“翠袖无香”;妆也懒得化了,所以“镜有尘”,也因为天天盼望君王的宠幸而不得,所以日渐消瘦青春难再,以致当年春花般的容颜日渐隐去。进宫十年了,还不知道君王是个什么鬼样子。现在想起来,所谓漂亮又有什么用呢?无非是误人的根苗,杀人不觉死的软刀。
张生为什么要引用这首诗呢?或许他想说的是:“去他娘的考试吧,跟这样的美人比起来,考试算个屁!”当即决定,老子不去赶考了,老子要为美人留。崔莺莺此时什么还不知道,张生就剃头担子一头热地要为崔莺莺把男人最重要的功名一下子全抛到了粪坑里。
于是乎,原本打算借科举重振家业的张生,就“死皮赖脸”地住在了普救寺——他所谓的“武陵源”。
通过真实的普救寺到虚幻武陵源的转变,你也终于可以知道,一个女人的力量究竟会多大。她改变的是一个彻底的世界,那世界的风雨雷电,就是她的喜怒哀乐。
她,就是世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