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请问你是哪位?”
研三那年寒假,我坐了十四个小时的动车,终于风尘仆仆地从学校回到了W市。我的老家坐落在中部地区,夏天热得像火炉,冬天湿冷,又常常伴有雨雪,外地人总是抱怨这儿气候恶劣、不宜生存,可我却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它。
那时候校招季刚刚结束,经过大半个学期的焦头烂额,我终于如愿拿到W市一家名企的offer,毕业论文的开题答辩也格外顺利。我满心期待着学生时代的最后一个假期,可事实却未能如愿。
爸爸在人潮涌动的火车站接到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五十分。晚高峰的W市堵得厉害,二十分钟的路程足足开了快有一个小时。爸爸的手机每十五分钟就要响上一次,“到小东门了”,“进民主路了”,“过十字路口了”。
电话那头是奶奶,不消想也知道,她老人家一定正站在厨房里待命,早上就熬好的莲藕排骨汤已经在炉子上加热,刚刚装盘的土豆烧鸡上还额外盖了个盘子,生怕菜凉了不好吃了,等我们的车驶过最后一个红绿灯时,灶台边那条新鲜的活鱼就要下锅了。那可是奶奶的拿手菜,时间和火候都是要精心计算的,我难得回趟家,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门一打开,红烧鱼的香味便扑面而来。
我一脚蹬掉了雪地靴,迫不及待地朝厨房的方向喊:“奶奶!我回来啦!”
奶奶闻声连忙从厨房里小跑出来,边跑还边拿双手在围裙上蹭。
我也管不得奶奶身上还挂着沾满油污的围裙,上前就给了她一个熊抱,“奶奶,我想死您啦!”
“哎呀,脏死了,”爸爸刚换好拖鞋,提着我的行李箱就往房里走,“你赶紧去洗手、换衣服,让奶奶先做饭。”
我这话匣子一打开可是刹不住车,什么隔壁车厢的小孩哭了一整晚害我没休息好,什么火车晚点了,什么衣服穿少了在车上冻个半死,我一边比划一边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没了。
奶奶只慈眉善目地看着我,偶尔点头表示回应,末了,用极其礼貌的语气问了一句——“请问你是哪位?”
这句话来得太突然、太意外了。我怎么也没想到,小半年没见的奶奶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我和爸爸四目相对,一时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奶奶?我是琪琪啊,您跟我开玩笑呐?”
奶奶不接话,一把拉过爸爸,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爸爸的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妈,您怎么能不记得了呢?啊?这是我闺女,你的亲孙女琪琪啊!”爸爸见奶奶仍是一脸茫然,连忙把她往餐桌边儿上引,“喏,您这一桌子菜,都是给谁做的?您想想,这都是谁最爱吃的?”
奶奶想了一会儿,突然茅塞顿开似的,“哎呀!”她用力拍了拍大腿,“我的鱼!”
“啥?”
“我锅里的鱼糊啦!”
奶奶到底还是没有想起来。
“家明啊,多吃点鱼,聪明。”
“家明啊,别光吃菜,吃肉,有力气。”
饭桌上,奶奶不停地给爸爸夹菜,而我就像空气一样被晾在一旁。明明是回了自己家,没想到在饭桌上倒变成个局外人了。祖孙三人各怀心事,一顿饭吃得很不自在。
趁着奶奶去洗碗的空儿,爸爸赶紧把我叫进了里屋。
“爸,奶奶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啊,早上还好好的,一直念叨着你要回来了,又是买鱼又是买肉的。这会儿怎么突然就不记得了……”
“奶奶……不会是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吧?”
“什么?什么病?”
“就是……老年痴呆……”
爸爸眉头皱成了一把锁,我也一时语塞,一把抓起床上的手机,在网页搜索栏输入了“阿尔茨海默病”六个字。
“再观察几天吧,说不定就是老了,脑袋一时卡住了,没准儿明天一早就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断断续续的争吵声给吵醒了。我蹑手蹑脚地把门打开一条缝往外看,原来是奶奶正对着坐在沙发上的爸爸发牢骚。
“琪琪呢?你怎么还不去接琪琪?她几点到?”
“妈,琪琪昨天就已经回来了,现在正在房里睡懒觉呢。”
“瞎说!琪琪今天晚上才回来,她的火车要到了,我要去接她。”奶奶蹭的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四下张望,好像是在找出门的外套,一副很着急的样子。
见奶奶想起来了,我赶紧推开门,快步走了过去,一把拉起她的手,笑着说,“奶奶,我昨天下午就回来啦,您不记得啦?”
奶奶先是一愣,然后突然抽回被我握住的手,一脸惊恐地对爸爸说:“她是谁?她怎么跑到我们家来啦?”
接下来,奶奶足足盘问了爸爸半个小时,来来回回就是这些问题:
“家明,她是谁?她怎么跑到我们家来啦?”
“她是琪琪啊。”
“哦对,琪琪啊,琪琪要回来了,你怎么还不去接她?”
“琪琪已经回来了啊,这不就是琪琪吗!”
“啊,她是谁?她怎么跑到我们家来啦?”
一个星期以后,奶奶的记忆还是没有好转,甚至连对门儿天天打交道的李奶奶也给忘了,爸爸这才下定决心要带奶奶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可奶奶却突然不乐意了,倒不是抗拒医院,而是不愿意让我这个“外人”跟着一起去。不管爸爸怎么解释,奶奶就是赖在椅子上不肯动,爸爸拗不过她,于是只能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等消息。
刚刚换好的衣服又一件件地脱下来,穿回睡衣,我盘腿坐在沙发上发呆。想起小时候,爸爸妈妈工作忙,是奶奶一手把我给带大的。初一那年,父母离异,母亲再嫁到外地,从此只有我们祖孙三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
转眼我已经快二十五了,可现在,最疼我的奶奶居然不认识我了,不仅如此,在她眼里我还变成了一个可怕的陌生人……
遗忘真是可怕。
几个小时后,爸爸牵着奶奶回来了,同时还带回来一个坏消息——我一语成谶,奶奶的确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
“哎,奶奶以前可聪明着呢,怎么突然就痴呆了呢……”我坐在沙发上叹气。
爸爸拍拍我的肩膀,“奶奶都八十一了,人老了,总有这么一天的,很正常。我这退休了在家也没什么事做,正好照顾她,你就别担心了。”
医生说奶奶不能摔跤,爸爸连忙给厨房、卫生间都铺上了防滑垫,我也赶紧上网买了各种桌角保护垫,把屋里屋外奶奶能接触到的边边角角都给贴了个遍。奶奶疑惑地问我们在干嘛,爸爸三言两语便含糊了过去。
奶奶的记忆就这样一天天地消失了。起初是不记得东西放在哪了,后来干脆跑到卧室去找锅铲,把洗衣机里还没脱水的湿哒哒的衣服叠好了放进衣柜里,或者是饭做到一半躺床上睡觉去了,差点把锅烧出个大窟窿。这下可把我和爸爸给吓坏了,赶紧又到网上买了便利贴,把使用方法和注意事项写好贴在各种家用电器上,生怕奶奶又闹出什么安全事故来。
有一天晚上,我们仨坐在沙发上看谍战剧,正是惊心动魄的时候,奶奶突然一把抓住我,神情严肃地问:“你,是不是间谍?”
我一口牛奶差点没喷出来,爸爸也跟着哈哈大笑。
现在回想起来蓦地感觉有些心酸,或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吧,奶奶就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构了。她闹的笑话可笑,却更可悲。
2.奶奶说她不傻
奶奶走丢了。
爸爸急冲冲地赶回家,刚看见我就火冒三丈起来,“你怎么回事?你怎么能让奶奶一个人出门呢?”
自从奶奶确诊阿尔茨海默病以后,不让她单独出门已经成了家里不成文的规定。爸爸总是找借口陪奶奶去买菜、吃早饭,连街里街坊的爹爹婆婆聊天晒太阳他也要跟着一起才放心。
“我睡了个午觉,醒来就发现奶奶不见了……花园、理疗室、菜市场我都找了,没有……”我哭得泣不成声。
“打电话没有?”
我把手里的手机递给他,“奶奶没带手机……”
“你什么时候睡着的?”
“一点多。”
爸爸看了看表,“现在是四点半。好了你别哭了,赶紧想一下奶奶有没有说过她要去哪。”爸爸一边指挥我,一边给街坊邻居打电话。
我哭着把寻人启事发到了朋友圈、微博等各种社交平台上,市长热线、交通电台、电视台的电话也挨个儿打了个遍。就在我们准备报警的时候,隔壁楼张大爷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我想起来了,昨天你张姨在天福广场的花车上买了件羊毛衫,我看你妈挺满意的,会不会是跑那去了……”
“哎呀,瞧我这脑袋!”爸爸突然想起来了,奶奶前两天的确一直念叨自己缺件羊毛衫来着。奶奶是出了名的老来俏,越老越讲究,越老越臭美,这下相中了张姨新买的羊毛衫,十有八九是自个儿跑天福广场逛去了。
爸爸踩着油门一路狂飙。到了天福广场,车还没停稳,我们就远远看见奶奶正坐在广场中央的花坛边上,扶着她的那个手推车,四处张望着。
爸爸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
奶奶瞧见迎面走来的爸爸,喜出望外,刚准备开口说点什么,就被爸爸一顿劈头盖脸的指责给怼了回去,“妈!让您不要一个人瞎跑,让您不要一个人瞎跑,您怎么这么不听话呢?”爸爸生气了,嗓门儿都高了几个分贝,旁边的路人纷纷看了过来。
奶奶没说话,倒是嘟起嘴来,她还委屈了。
“我有没有跟您说过,让您不要自己出门,您要是走丢了怎么办?”
“我要买……”奶奶刚嗫喏几句,爸爸就粗暴地打断她,“您要买什么您跟我说,我陪您去,琪琪陪您去,都可以,就是不能一个人出去!您怎么不听话呢!啊?我和琪琪多担心您知不知道?”
路人看不过去来劝爸爸耐点心,刚刚还滔滔不绝的爸爸也不知怎么就突然住了嘴,憋了半晌才挤出一句:“我们家老太太,傻了。”一边说,一边还指了指脑袋。人家一下就懂了,上前拍了拍爸爸的肩膀表示理解,也可能是鼓励。
我看着爸爸懊恼的样子,心想,他总算要面对这个他一直在逃避的事实了——奶奶真的老年痴呆了。爸爸刚才一定是在脑子里翻来覆去想了很久,也没能想出一个合适的措辞,最后只能说奶奶傻了。是啊,谁愿意承认自己的母亲痴呆呢。又或者说,谁愿意接受自己的母亲痴呆这个事实呢。
回到家以后,奶奶就不说话了,一个人坐在她的专用躺椅上,瘪着嘴发呆。任爸爸怎么跟她搭话,她都不理。我猜奶奶应该是生气了,可我并不确定她为什么而生气,是气我们让她等了那么久,还是气爸爸在外面对她大声嚷嚷?
后来我才知道,奶奶是气爸爸说她傻。
也是到了后来我才知道,奶奶那天的羊毛衫是买给爸爸的。
经过那次走丢事件以后,爸爸把奶奶看得更紧了。奶奶做饭,他就站在门口盯着,奶奶去上厕所,他就假装若无其事地背着手在门口踱来踱去,生怕奶奶出点啥事儿。不仅如此,奶奶连出门买菜的权利也被爸爸给彻底剥夺了。
爸爸嘱咐我在网上给奶奶买个防走丢胸牌,上面写了奶奶的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和紧急联系电话。可事情巧了,我刚给奶奶挂上,没过两天这胸牌就不见了。我们问奶奶,她就摇头,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于是我又买了俩,结果还是一样,这些胸牌都不知去向了。
爸爸觉得这事儿蹊跷,便多留了个心眼,“监视”起奶奶来,没想到真让他在奶奶的床头柜里找到了之前那些“离奇失踪”的胸牌。
爸爸决定找奶奶谈话。
“妈,您把它们藏起来干什么?”
奶奶盯着爸爸手里的胸牌不说话,眼神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倔。
“这不是银行卡,不用您收着、藏着,它得戴着,”爸爸看奶奶不说话,以为她听不懂,便往自己脖子上一套,“您瞧,得这么戴着。万一您哪天走丢了,人家看着这牌子上的地址、电话,就能送您回家,就能联系我和琪琪,对吧?您把它们都收起来,就不管用了。”爸爸说得格外耐心,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对面坐着的并不是他的老母亲,而像是一个年幼的孩子。
奶奶突然嗫喏了两句,爸爸一愣,“您说什么?”
奶奶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我听得清清楚楚,她说的是:“我不傻。”
一时间三个人都没了话,空气就像凝固了一样。爸爸哪里想得到,奶奶到现在还在为那句“傻”而怄气。
“妈,我没有说您傻。您看看咱街里街坊的,很多老年人脖子上都戴着这牌牌,这不是以防万一吗?”
“你不让我出门,不让我买菜,不让我一个人,你就是嫌我笨。”
爸爸被奶奶怼得哑口无言,倚在门框上的我忍不住咧嘴笑了笑。这奶奶啊,平时是糊里糊涂的,这会儿又好像明白得很,连爸爸对她的“跟踪”和“监视”她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接着,奶奶不仅用犀利的语言向爸爸证明了自己并不傻,还乘胜追击地夺回了一个人出门买菜的权利。这场谈话,爸爸可以说是惨败了。
“琪琪,你看,你奶奶可不傻,心里清楚得很呢……”爸爸刚离开奶奶的房间,就逮着机会跟我吐槽。
“嘘……咱得小点声儿,奶奶可都听着呢!”我笑着说。
从那以后,奶奶每天清早都和从前一样,自己推着小车出门买菜。她终于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还没老到那个需要人照顾的地步,但她不知道的是,爸爸每天都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保护着她的安全,也保护着她的自尊。
3.我变成了爸爸的姐姐
一天清晨,我突然感觉面前阵阵凉风,微醺地睁开眼,惊讶地发现奶奶正坐在床沿给我扇扇子。
我一下坐了起来,“奶奶您吓死我了!您在干嘛啊?”我望着她手上老式的竹扇子,一上一下地,缓缓地扇着,“奶奶现在刚二月底,冷着呢,扇什么扇子啊……”
奶奶咧开嘴窃笑了几声,然后缓缓伸手刮了刮我的鼻子,高兴地说:“家妮,你回来啦?”
看着奶奶慈祥的微笑,我还以为她想起我了,没想到她是把我认成了姑妈王家妮。
爸爸有个亲姐姐,叫王家妮,她比爸爸大了五岁。约莫是1985年,姑妈被查出乳腺癌晚期,病逝的那年她才三十岁。
爷爷走得早,奶奶一个人拉扯俩孩子很辛苦,家里经济拮据,吃喝用度也都难得一式两份平均分给姐弟俩。人家说,长姐如母,再加上爸爸是家里唯一一个儿子,奶奶也免不得有些偏袒。
姑妈高中没念完就辍了学,据说是奶奶把她从学校里给抓回来的,理由很简单——家里穷,没钱供两个孩子上学。姑妈没办法,只得早早参加工作,赚钱贴补家用。
后来,姑妈嫁到了一个干部家庭。日子好不容易有点起色,没想到婚后刚两年,那个男人就出车祸去世了,怀有身孕的姑妈不堪痛苦、日夜以泪洗面,最后不幸流产。姑妈年纪轻轻地守了几年寡,还没来得及再嫁,就被查出了乳腺癌晚期,确诊后第三个月便离开了人世,还算是走得安详。
姑妈苦了一辈子,奶奶嘴上不说,心里一直觉得亏欠了女儿。早几年清明扫墓的时候,奶奶总是一个人躲在旁边抹眼泪。
这些故事,我也都是从爸爸那里听来的。
“家妮,睡醒啦?”奶奶的话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我给你下臊子面去。”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奶奶已经起身走了出去。
“你姑妈生前最爱吃的,就是奶奶的臊子面。”爸爸悄声对我说。我们站在厨房外,看着奶奶忙前忙后的背影议论着。
“哟呵,这下我可成你姐了。”我得意地说。
爸爸白了我一眼,“小孩子家家的,还占起你爸便宜了。”
“可不是我要占你便宜,是奶奶让我占的。”
话音刚落,奶奶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臊子面从厨房走了出来,笑盈盈地看着我,说:“来,家妮,吃面。”
臊子面是奶奶的招牌,腌好的肉丝和青椒丝、榨菜丝下锅煸炒,给点小米辣,加半勺酱油,炒熟以后盛起来,再往清汤面里满满放上那么一勺,最后点上几滴香油,奶奶的臊子面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看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爸爸在一旁取笑我,“你看看你,这么大个姑娘了,还没个吃相。”
我刚要反驳,奶奶倒把话头抢了去,“你怎么跟你姐说话呢?”
我乐得差点没呛着,赶紧补了句:“听到没?怎么跟你姐说话呢?”
因为毕业论文进展顺利,我的寒假一直放到了三月中旬,直到接到导师的电话,我才不情不愿地订了回程的车票。
返校的那天,W市下起了蒙蒙细雨。
“身份证、银行卡、钥匙,再检查一遍。”每次出远门,爸爸总要叮嘱我这些。
奶奶靠在卧室的门框上,眼睛打量着爸爸和他手上的行李。听着我俩吵吵嚷嚷,她终于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家明,你要上哪去啊?”那语气,足像个犯了错的小孩。
“妈,我去火车站送琪琪,一会儿就回来。”爸爸蹲在地上给我理行李,头也没抬地回答。
“家明,那你去火车站……坐火车……是要去哪啊?”奶奶又问。
“妈,我不坐火车,我送琪琪坐火车,她要回学校上学了。琪琪,来,搭把手,把那边压紧……”
爸爸把箱子的拉链拉好立起来,转身要走,箱子却像被什么勾住了一样,拉不动。回头一看,是奶奶,她的双手正紧紧地抓着行李箱的拉杆,眼睛里泛起点点波澜。
我和爸爸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时都没了主意。谁也不知道奶奶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红了眼眶。
“妈,您怎么啦?”爸爸的声音很轻,很小心。
奶奶低下头,好像是从鼻子里发出的声音,“你要走去哪……”
“嗨!我能走哪儿去?我不走啊妈,我把琪琪送去火车站立马就回来,我……”
“你骗人,出一趟海,哪能一天两天就回来的。不许走……”奶奶执拗起来,一只手把着行李箱,另一只手紧紧拽着爸爸的外套。
我猜奶奶大概是想起爷爷了。
爷爷是一名海员,以海为家、以船为塌,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大概是1964年吧,爷爷在出海时遭遇海难,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奶奶一生怕水、不敢坐船,大抵也是这个缘故。
“爸,你陪奶奶吧,我自己走就好了。”不等爸爸回应,我便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箱转身出了门。我知道,相比奶奶,我的委屈根本就不值一提。
“琪琪,注意安全啊!不行就打个车去,爸爸给你报销!到了火车站给我打个电话啊……”
我没有应答,眼泪止不住地往下坠。
奶奶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我躺在动车的卧铺上,问了自己一整晚。
4.奶奶要住养老院
毕业旅行结束以后,我没有在学校多做停留,而是比原计划提前了一周坐上回家的火车,想给奶奶和爸爸一个惊喜。
归乡情切,毕业的感伤倒显得淡了许多。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一句“surprise”刚刚酝酿到嘴边,硬生生给咽了回去。客厅里一片寂静,一些衣服和床单乱糟糟地堆在沙发上。
家里没人?
我抬头看了看钟,下午两点半,这个时间点他们能去哪?
我掩上门,这才隐约闻到屋里有一股难闻的异味。
我捂着鼻子,拖着行李箱往房里走。路过奶奶的房间时,我一眼就瞥到了正躺在床上的奶奶。刚想跟她声“我回来了”,突然发现地上一滩滩淡黄色的液体,联想起家里弥漫的尿骚味,突然间明白了点什么。
奶奶似乎也察觉到有人来了,缓缓转过头来看着我,我们的目光就这样撞到了一起。奶奶的眼睛有点儿肿,上眼皮耷拉着,眼角还粘着点眼屎,目光没什么生气,似是含着泪光一样,闪闪烁烁的。我们就这样互相看着,眼神里似乎有千言万语,但谁也没有率先打破这沉默。
许多年过去了,我依旧忘不了那次对视,还有奶奶眼里的无助。三十岁丧夫,一个人带俩孩子,那么难的日子她都挺了过来,如今却要被这不争气的身体所拖垮。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在此时,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琪琪?你怎么回来啦?”
是爸爸。
我赶紧擦了擦眼角,转过身去。只见他穿着白色汗衫和短裤,左手拿着拖把,右手端着盆子,满头大汗的样子。
我没说话。
爸爸的眼神越过我,看向我身后狼藉不堪的房间,脸上突然做出个讪讪的表情来。
“呃……你先把行李放房间去吧,换个衣服,洗把脸,乖。”说完他拍拍我的肩,我明白他的意思,便听话地走了。
我听见爸爸轻轻地把房门带上,我还听见拖把摩擦着地面、时不时蹭到墙壁发出的声音。
爸爸来房间找我的时候,我正坐在床上发呆。他的脸上还挂着水滴,看来是特意去洗了把脸,看起来精神了许多。“不是下个星期才回吗?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就提前回来啦?”
“奶奶怎么了?”我开门见山。
爸爸自然地在衣服上擦着湿漉漉的手,咧嘴笑了笑,脸上的水珠顺着法令纹流了下来,“你说你这突然回来,我也没买什么菜,晚上吃……”
“奶奶怎么了?”我根本听不进这些话,想也没想就打断了他,“你不是一直跟我说奶奶好多了吗?”
话音刚落,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可笑。医生早就告诉过我们,阿尔茨海默病根本无法治愈,只能靠药物来延缓它的发展。我从没指望奶奶能彻底康复,只是没想到病情会恶化得这样快。
爸爸点了根烟,缓缓地说:“你奶奶只是大小便失禁,没瘫。”
“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四月份吧,你回学校没多久,就这样了。”
我还想问点什么,但是却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只看着爸爸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掐灭烟头的同时,爸爸对我说:“行了,别闷闷不乐了。我这退休在家,正好照顾奶奶。再说你马上也参加工作了,不用我们操心了。”
爸爸走过来拉了拉我的胳膊,“走吧,去跟奶奶打个招呼,扶她下床走走。”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奶奶正死死地盯着门,见我进来眼睛登时就亮了,看来她是在等我,心里肯定犯嘀咕,想着我怎么也不来看看她。
“奶奶,我回来啦。”我坐到床边,牵起奶奶的手。
爸爸托着奶奶的身子,扶她靠着墙坐了起来,“妈,琪琪提前回来了啊,毕业啦,上班啦,以后哪儿都不去了,就在家陪您。”
奶奶抓着我的手上下摇,像是作揖一样,“好啊,回来了好啊,终于回来了啊,家妮。”
“得,你还是我姐!”爸爸随口一接,倒是把我给逗乐了,破涕而笑起来。
“走,奶奶,我扶您去客厅看会儿电视。”
奶奶开心地笑了,费力地往床边挪着身子,动作看起来的确是没从前利索了。我给她披上外套,刚准备要帮她穿裤子,手却被她给紧紧抓住了。
我疑惑地看着奶奶,她摇了摇头,颇有些难为情地说:“没事,不用。”
“我帮您吧奶奶。”
“不用,脏,”奶奶不好意思地笑了,又抬手在鼻子上扇了扇,做出个闻的动作,面露难色地补了一句,“臭。”
“让奶奶自己穿,没事。”
见爸爸都出来打圆场了,我便没有坚持下去。比起照顾,我想奶奶此刻更需要的,应该是自尊吧。
奶奶以前是街道的纪委书记,手下管着十几个党支部,几百名党员,不管怎么说,也是受过教育的老干部。直到现在,街里街坊的还尊敬地称她一句“陈书记”。过了一辈子的得体生活,到头来连大小便这种事都要晚辈来帮忙,奶奶的脸上怎么挂得住呢。
我知道,大小便失禁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必经之路。老人的大脑对刺激的感觉越来越弱,以至于当他们感到尿意或者便意的时候,往往已经太晚了。八十一岁的奶奶疾病缠身,颈椎病、关节炎、腰间盘突出,那些疼她都忍住了。
疼痛是可以忍受的,可是这大小便却是怎么也忍不住。排泄功能是人类最基本的新陈代谢,此刻却成了她的负担。。
爸爸每天都准时搀着奶奶去卫生间上厕所,早中晚各两次,还给奶奶准备了各种老年人纸尿裤,但奶奶有时还是会控制不住。每当这个时候,奶奶总觉得特别没有面子。有好几次她都默默地不吭声,自己一个人偷偷处理,就像犯了错不敢告诉家长的孩子。爸爸和我也默契地假装着不知道,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老人家最后一丝尊严。
某一天半夜,我被一阵喧哗给吵醒,是奶奶和爸爸在吵架。
我赶紧跑到奶奶的房间,只见床上一片狼藉,奶奶就坐在一滩污秽之中,面露难色。
“我让您有什么事就叫我,我来处理,您怎么这么犟呢?”
奶奶大小便失禁以后,爸爸一直耐心有加,平时都是轻言细语的,这么发火还真是头一回。
“你不要管,你们走,你们都出去!”奶奶丝毫不示弱,根本不想让爸爸插手的意思。
“我们出去您怎么办?”
“我自己处理,我自己处理!”奶奶一边说,一边用双手狠狠地拍着床。
“我给您换个褥子,换个床单就完了,您自己能怎么处理?”
“你不要管,你不要管我,你们都不要管我,你们嫌我脏,我走……我走……”
爸爸急了,“您这是说的什么话?谁嫌您脏了?我们要给您换被子,谁要赶您走了?”
奶奶突然不说话了,从枕头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存折,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你们把我送去养老院吧……”
爸爸这次没有再接话,走过去一把抢过奶奶手里的存折,放到床头柜的抽屉里,转过头对我说:“琪琪,去拿一床干净的被单。”
爸爸给奶奶换了新的床单和被套,又扶着奶奶去冲洗。
“我来吧。”我说。
爸爸摆摆手,“不用。”他从来不舍得让我干脏活、累活,这种事显然也是不会让我碰的。
“你毕竟是个男的。”我又补了一句。
爸爸迟疑了,儿子给母亲洗澡这件事,他是不介意的,可奶奶本就生在保守的年代,再加上生病以后越发敏感,她这心里能接受得了吗?
“放心吧,我也是个大姑娘了。”我接过他手里的毛巾和脸盆走进了浴室。
这是我第一次帮奶奶洗澡。她安静地坐在凳子上,我蹲在背后给她搓背。
“琪琪啊,你跟你爸爸商量商量,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我一愣,奶奶刚才叫我琪琪了?
“奶奶,您终于想起我了……”
奶奶没有回应我,继续自顾自地说:“那老李都说了,那城东的养老院特别好,伙食不错,还有各种老年活动,我也有伴儿啊。他们那儿还有专门的护工,每天给我们擦啊、洗啊,就不用麻烦你们了。我这一把年纪了,怎么能让儿子、孙女来伺候我洗澡上厕所啊。你们都忙,上班也辛苦,不用照顾我啊……你们有空了,每个月去养老院看看我,就好了……我存折里还有钱,不多,但是够我住个几年了。哎,我还能活个几年呢……”
奶奶就这样滔滔不绝起来。
温热的水冲到她松弛而布满斑纹的皮肤上,然后跟着肥皂泡沫一起滑落。在蒸腾的水雾里,我的眼眶突然潮湿起来,分不清是水还是泪了。
“奶奶您别说了,我们肯定不会把您送到养老院的,我们也肯定不会不管您的。”
奶奶不说话了。我想,她可能也在偷偷抹眼泪吧,和我一样。
爸爸在奶奶的房间里架了张床,这样方便晚上扶她去卫生间上厕所。在我的强烈要求下,爸爸同意我和他轮班陪奶奶睡觉,工作日他来值班,双休日则由我负责。
那天以后,奶奶再也没提过养老院的事。不过,她也再也没有想起过我这个孙女。
5.奶奶变成小孩子了
接下来的一年,奶奶的记忆力和智商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就像喝醉的人不会承认自己醉了一样,奶奶也在暗自跟“傻”这个字较着劲。
奶奶从前的记忆力是相当好的,家里人的生日、电话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可现在,她慢慢也意识到自己脑筋不好使,开始记不清事儿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奶奶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便想起什么就拿个本子记下来,压在枕头下,生怕自己忘了。有一次我偷偷把奶奶的本子拿出来看,只见里面密密麻麻地抄满了存折的密码,还有爸爸和我的手机号,看来奶奶是抄了好多遍,可她依然记不住。
奶奶怕自己忘了吃药,于是把每天该吃什么药、一次吃多少、要吃多少次事无巨细地写在笔记本上,可是我却常常看到她捧着药瓶子发呆,我想她肯定是忘了自己刚才到底吃没吃过药。于是奶奶又想出了新招儿,她开始画正字,吃一次药就画上一笔,这样就能提醒自己吃过几次了。可是没过几天,奶奶又开始望着笔记本抓耳挠腮,嘀咕着:“我刚才到底画没画正字?”
奶奶一直在努力,可是却始终无法战胜不断衰退的记忆。
在奶奶身上,我看到了时间的残酷。
以前,奶奶每天早上都要赶早去后街上的菜市场买菜,顺便在早点铺子吃上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再和几个要好的街坊邻居坐在花园的长凳上一边晒太阳,一边聊些家长里短的事儿,这是雷打不动的习惯。
可自从奶奶开始出现大小便失禁的症状以后,她便再也不愿出门了。奶奶是个好面子的人,宁肯把自己关在家里,也不想出去冒这个“险”。一个鸡蛋、一个馒头再加一杯牛奶,早饭在家就解决了。有一天,我发现家里的鸡蛋和馒头各少了两个,心想奶奶应该是在不知不觉中吃了两顿早饭。我想,奶奶的病情似乎又重了一些。
还有一个周末,我负责陪奶奶睡觉。大概是在凌晨三点多的时候,她突然开了台灯,起身开始穿衣服。我翻了个身,提醒她现在还早。奶奶意识到自己的动静太大吵醒了我,赶紧关了灯,朝我悄声说:“你睡,你睡。”
我装着睡过去的样子,眯着眼观察奶奶的一举一动,想看看她起这么早究竟是想干嘛。只见奶奶把衣服一件套一件地穿好,然后叠了被子、铺了床,整个过程进行得非常缓慢。她穿上拖鞋,步履蹒跚地往门外走,将将走到门口,突然像是被敲醒了一样,转身又回到床边,铺好被子,开始脱衣服、脱裤子,重新钻进被子里睡了。
我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一声也不敢吭。我怕打搅她,更怕拆穿她。
那天后半夜,我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突然意识到阿尔茨海默病的可怕,虽然它不似其他病那样来势汹汹,可你永远不知道患病的老人下一步会做什么,也无法解释他们的行为。除了陪他们一起熬,我们别无他法。
再后来,奶奶的时间观念也彻底混乱了。寒冬腊月的穿着短袖在家里走,还抱怨说今年夏天特别凉;刚入秋就开始忙活着包饺子、炸藕夹,嘴里直念叨着说快要过年了。有一天,我看到奶奶窝在沙发里偷偷抹眼泪,连忙跑过去问她怎么了,奶奶把爸爸的身份证递给我,指了指上面的出生年月,带着哭腔说:“家明……家明今年怎么都五十啦……”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要把爸爸已经五十六岁的事实告诉她。奶奶已经很伤心了,我又何必纠正她的错误,让她感慨岁月不饶人,自己已经老成这个模样呢。
也大概是那个时候,奶奶开始服老了。很多老人的衰老,都是从服老那一刻开始的,这种消极的心理暗示很有可能就是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衰老这件事是没有办法的。”每当我表现出对奶奶的心疼,爸爸总会在一旁自言自语,不过这句话倒更像是说给我听的。
奶奶开始变得敏感,凡事都爱计较,要是我们和她拌几句嘴,她还要委屈地瘪着嘴掉眼泪。
每当这个时候,我和爸爸总是相视一笑。
“行了行了啊,不跟您争了,您是对的,是我错啦……”爸爸一边给奶奶擦眼泪,一边拍拍她的背,转过头笑着对我打趣说:“你看,奶奶啊,变成小孩子了。”
6.“你们这是在折磨我”
爸爸怕奶奶会摔倒,给厨房、浴室都铺上了防滑垫,还安了很多扶手。可爸爸万万没想到的是,八十三岁的奶奶竟然会从一个老式的四脚凳上摔下来。
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奶奶正虚弱地躺在病床上。
“怎么回事?”
爸爸把我拉出了病房,缓缓地说:“胯骨骨折,可能要手术。”
骨折本身并不可怕,可奶奶八十三岁的高龄却让一切变得沉重起来。
“谁能想到她会自己去踩凳子呢……”爸爸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歪着头往病房里探了探。估计他也被折腾怕了,就中午打个盹儿的功夫,奶奶就能自己爬下床,然后踩上那个半米高的凳子,一切进行得悄无声息,等爸爸从睡梦中被惊醒时,奶奶已经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还好没有摔到头,意识还算清醒。”我看着爸爸,心想: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越来越乐观了,似乎是……奶奶生病以后?
可是不管怎么乐观,该来的还是会来的。即便这只是一台小手术,但是对于耄耋之年的奶奶来说,手术风险却很高,而且即便手术成功,对于这个年纪的老人来说,术后能再次站起来的几率也是微乎其微。会诊医生都认为手术的意义不大,可那时,爸爸似乎根本就听不进医生的建议,一直埋着头,不肯松口。
我知道爸爸在想什么。如果不手术,选择静养,奶奶在接下来的晚年生活里,就只能与床为伴了。奶奶一辈子都坐不住,这几年因为阿尔茨海默病的缘故已经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只能在家里走走,现在又要把她困在床上,想想就知道这是多大的折磨。
我突然像受到什么鼓舞似的,笃定地说:“这手术得做,一定得做。“
一句话说完,我便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在座位上。方才还在强忍的眼泪,哗地落了下来。
爸爸粗糙的大手在我脸上胡乱地一擦,转过头对主治医生说了五个字:“我同意手术。”
奶奶手术前,我请了三天假。其实有爸爸在照顾她,我完全没有请假的必要,可爸爸并没有多问一句。虽然没有把话说开,但我们父女俩仍然心照不宣地默认着一个残酷的事实——一旦手术失败,那么这些日子就是奶奶生命里的最后几天了。
奶奶看到我来陪床,一脸疑惑地问我:“你怎么不去上班啊?”
“我请假了,奶奶。”
奶奶皱了皱眉头,很不高兴的样子,“不好老请假的,不好……”
我笑了笑。在奶奶他们这一辈人的心里,工作岗位是崇高的,可不能随便请假。我伸手摸摸奶奶的额头,帮她理了理耳边的碎发,“没关系的,奶奶,我们公司福利好,请假不扣钱的。”
被推进手术室之前,我和爸爸一个人抓着奶奶的一只手,奶奶神色淡定,看起来倒是比我们还要冷静。
“奶奶,加油。”我憋着眼泪看着她。
奶奶咧了咧嘴,流畅地说了一句让我至今还印象深刻的话——“共产党员不怕吃苦。”
我和爸爸面面相觑,连旁边的医生护士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刚才还紧张严肃的气氛,一下变得轻松起来。
奶奶的手术非常成功。医生说,静养三个月应该就能下床了。
出院的那天,爸爸做了一桌子好菜,还炖了一大锅鸡汤。奶奶笑得灿烂,连食欲也特别好。身体的疾病似乎延缓了奶奶精神上的错乱,卧床休养的那些日子里,奶奶格外精神,意识也比较清醒。看着奶奶一天天地好起来,我和爸爸由衷地高兴,想着这手术的决定算是做对了,奶奶的晚年生活可不能没有这双腿呀。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那些精神矍铄的日子并不是奶奶在康复,用回光返照来形容应该更为贴切。
由于长期卧床,再加上身体虚弱,奶奶很快就出现了肺部发炎的症状。术后两个月零八天,奶奶又一次被送进了医院。
躺在熟悉的病床上,奶奶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我凑近了去听,原来她在说:“又进了笼子里。”
我鼻子一酸,心里一阵难过。医院是笼子,家里又何尝不是呢。奶奶从前活得自由潇洒,年龄和疾病却把她牢牢地束缚在这一米来宽的床上,“任人摆布”,不得动弹。
谁也说不清,那些饱受疾病困扰而离开人世的老人,击垮他们的究竟是身体的痛苦,还是精神上的折磨。至少,奶奶住院以来,我从没有听她喊过一声疼,但事实却是,她这位老党员的革命意志的确在一次又一次的会诊和治疗中渐渐走向了消沉。
被打垮的不只有奶奶,还有爸爸。
奶奶住院期间,没有亲戚来轮换,我也得上班,喂饭、擦洗、端屎端尿,所有的事情只能靠爸爸一个人扛。奶奶变得越来越好哭,一天要哭上好几次,不知道是因为爸爸的孝顺而感动,还是气自己变成个老拖油瓶。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爸爸似乎变了一个人。眼窝深陷,眼白上布满了红血丝,蜡黄的脸浮肿得厉害,好多天没剪的头发乱糟糟地搭着,毫无生气。尽管我不愿意相信,但爸爸的确在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爸爸跟我打招呼,我却转过头跑进厕所,不管不顾地抱头痛哭了一场。十分钟以后,我擦干眼泪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了病房。没有人看出我的异样,大家都已经很疲惫了,再没有精力来关心我的情绪变化。
我幻想中的美好日子被现实踩得粉碎,可我却只能脆弱十分钟、崩溃十分钟。爸爸没有倒下,奶奶也没有倒下,我有什么资格倒下。
住院的第三个星期,奶奶的情况急转直下。
医生给我们下了病危通知书,奶奶也住进了重症监护室。
我还记得,第一次被推进手术室抢救的时候,奶奶曾虚弱地抓着爸爸的手说:“你们这是在折磨我……”
我知道,奶奶已经没有求生的意志了。
我也知道,奶奶离开我的日子又近了一些。
7.奶奶去了另一个世界
接到爸爸的电话的那天,W市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我透过公司的落地窗拍了好多雪天的照片,想着晚上去医院给奶奶看看,她已经好久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了。没想到就是在这一天,我接到了奶奶病危的通知。
爸爸在电话那头说:“奶奶快不行了,你来医院送一送她吧。”
现实总是比书里写得还要残酷。人逢喜事的时候没有天气来贺喜,却偏要在这浪漫的初雪天,接到最糟糕的消息,生怕这生离死别的戏码不够悲壮,还硬要添上戏剧化的一笔。
从奶奶住进重症监护室开始,我就知道,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可即便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此刻依然觉得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
坐在出租车上,我望着车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和纷飞的鹅毛大雪,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一路都没有哭,直到被爸爸拦在病房外,眼泪突然就开始忍不住地往下掉。
“奶奶怎么样了……”
爸爸拍了拍我的肩,说:“一会儿进去,别哭,让奶奶安安心心地走。”
我擦干眼泪,推开了重症监护室的房门。
奶奶正安详地躺在病床上,眼睛微睁,目光却很涣散,没有聚焦,像是一个被抽掉灵魂的驱壳。
我蹲在奶奶的床边,牵起她皱巴巴的手放在脸边摩擦。
“奶奶……”
没有回应。
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奶奶,眼泪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手上,落在我牵着的奶奶的手上。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谁也没学过要怎么面对死亡,谁也没教过我要如何对行将就木的至亲道别。如果可以挽留,谁会甘愿道别。
“妈……”爸爸走过来摸了摸奶奶的头,温柔得像对待自己年幼的孩子,然后蹲在我身边,搂着我的肩膀说,“琪琪来了,您睁眼看看她。”
奶奶似乎是听懂了,目光缓缓移到了我这边。
“妈,琪琪参加工作已经两年多了,现在做得很好,领导啊都很喜欢她,马上就要涨工资啦。”
奶奶微微眨了眨眼,好像是在说“我知道了”。
“妈,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琪琪的,您放心地去,啊,我们会好好的,琪琪会好好工作,也会早点找个男朋友……”
“爸你不要说了……”我打断了爸爸的话,我讨厌他交代的口气,一字一句都在提醒我奶奶即将离开的事实。我嚎啕起来,脑袋里有复杂的情绪,可到了嘴边却只有一句简单的话不断地重复:“奶奶不要走,奶奶……不要走……不要走……”
我感到奶奶的手动了一下,似乎是在往爸爸的方向指。爸爸连忙凑近了,把手覆在我和奶奶的手上。
奶奶微张了口,两个字似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家……明……”
“哎,妈,我在。”
“家……家……妮……”我早已习惯了王家妮的身份,条件反射般地握紧了奶奶的手。我咽了口唾沫,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缓缓地回答:“奶奶,您没事的,您不会有事的。”
“妈……要走了……不能照顾……你们了……家明啊……家妮……妈走了以后,你们要互相照应啊……”
奶奶用人生中最后一丝气力说出的这番话,敲响了离别的钟。
奶奶的眼缓慢地合上,一滴热泪溢出紧闭的眼角轻悄悄地滑了下来,那滴眼泪也像衰老了一样,缓缓地爬过奶奶脸上的沟壑,爬过漫长的岁月,滴落在白色的枕头上。
和那滴眼泪一同坠落的,还有奶奶的一生。
爸爸跪下来朝着病床磕了一记响头。
我知道,奶奶的一生结束了。从此我还在人间,而奶奶却去了另一个世界。
“奶奶!不要!奶奶不要走……不要走……”我一下瘫倒在地上,用力地摇晃着奶奶的手,拍打着无人回应的床……
在清理奶奶的遗物时,床头柜里的存折却不见了踪影。爸爸找了好久,才在老衣柜顶上的柜子里找到了它。原来,奶奶那天爬上凳子是为了找存折。或许在那个时候,奶奶就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体快要不行了,得趁着意识清醒把积蓄交给我们。
生命走到最后,倒是为子女而活了。
处理完奶奶的后事,爸爸大病了一场。
一天,我把刚熬好的银耳莲子汤放到爸爸的床头柜上,他突然叫住我。
“怎么了?”
爸爸没看向我,反而是目光炯炯地盯着墙,“等我哪天老了,瘫在床上起不来了,你不要管我。”
一定是此情此景让爸爸想到了之前照顾奶奶的那段日子吧。
我没说话,心想,我怎么会不管你呢。谁不是这样,一面对父母尽着孝心,一面反复叮嘱儿女不要被自己给拖累。爸爸是个好儿子,也是个好父亲。
第二年清明,我们去山上给奶奶上坟。
爸爸拿抹布擦着墓碑上的尘土,系上丝带,摆好香炉、鲜花和水果,然后递给我一束香,说:“来,给奶奶上香。”
“爸,你知道我最遗憾的是什么吗?”
“什么?”爸爸正给奶奶磕着头,没听清我的话,只随口应着。
“没,没什么。”我转过身,话到了嘴边却又突然不想说了。
回家的路上,我和爸爸一路无言。
爸爸专心地开着车,我靠在车窗上往外面望。不愧是清明小长假,路上行人如织,车也是走走停停的。连绵的阴雨一刻未停,车窗上布满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雨滴。世界依然井然有序地运转着,可有些人却再也看不到了。
我想起了奶奶,想起了奶奶最拿手的红烧鱼,想起了奶奶的那句“共产党员不怕吃苦”,想起了奶奶生前看向我的最后一眼。
可遗憾的是,奶奶到底也没有想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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