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空中无月,屋里是一片漆黑,静地像外太空的虚无。
一团黑影透过猫眼看向外边。
门外的警察抱着孩子,他前面那个精神非常萎靡的女人拿着钥匙,对着房门锁芯捅了好多次都没有成功,警察耐心地说:“要不我帮你?”
女人没有说话,好像不想理会他,又好像麻木至极,门锁被女人打开了。屋里的灯发出温暖的暖黄色,好像在舒缓尴尬和悲伤,女人头都没回,虚弱地说:“进来吧。”
警察想要客气,想了想觉得没必要,今天晚上肯定要到女人家待一会儿的。只是,他迈步就要进门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的右边脖颈和脸传来一阵不好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执行任务的时候,被阴暗中的枪口瞄准一样,警察朝着右边转头望去,隔壁的那个入户门光秃秃的,连个对联都没有贴过。
警察轻微抖抖脖子,或许是今天晚上太累和精神太过紧张的缘故吧。他迈步进了房门。
黑影看到邻居的门关闭之后,离开房门,向后退去,步伐轻盈,一点声响都没有。他连转身的动作都没有,就这样一步一步无声无息地后退,并以这个姿态退到茶几上,整个人在茶几上双盘腿坐了下来,如同老僧入定。
夜里的风通过窗缝吹进房间,似能穿过打坐的黑影,他好像一出生就长在茶几上,又好像从来都不在那里。
手机的震动打断了寂静,黑影打开手机,在微光的映衬下,那张脸清秀且消瘦。
微信是一个网名叫“元元”的发过来的,通过观察元元的微信资料,她应该是个女孩儿。
元元:大自在,问你一个问题,你最喜欢哪部电影?
大自在:新龙门客栈。
元元:好古老的电影,你喜欢它的哪一点?喜欢哪个主人公?为什么?
大自在:喜欢里面出刀的动作,利索,没有喜欢的主人公,喜欢刀。
元元:真是搞不懂你,我最喜欢周淮安保护的两个孩子,也许不是喜欢吧,可能是心疼他们。
大自在:恩。
元元:你都不问问为什么吗?从来都是这样少言寡语。
大自在:为什么?
元元:你不觉得,这么小的孩子,从小就被人追杀,承受这个世界满满的恶意,很让人心疼吗?
一
董巳依着水晶一样的扶手点燃了烟,他皱着眉头深吸一口,吐出杂乱的烟雾,和烟雾一样杂乱的,是他两天没有来得及打理的胡子和思绪。
往常,他抽烟的时候都喜欢镇定自若地吐出一个一个的烟圈。
程海向他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本笔录:“师父,206房间里每个人的问询都做完了,要我说啊,那个叫林晓晓的女孩儿嫌疑最大。”
董巳四顾看了看,眉头依旧没有松开,他位于这个欧式风格的KTV的二楼,出事的是206包间里的一个顾客,被人杀死在西边走廊尽头的安全通道里,那里是监控盲区。几千平的KTV此刻寂静无声,董巳接到报案到达这里之后,就封锁了现场,现在所有顾客都被带进自己所属的包厢,由不多的警力挨个问询和登记身份信息。
在这种地方出事,任凭警方如何苦口婆心,交代叮嘱,媒体舆论裹乱都是无法避免的。
董巳对程海说:“林晓晓的嫌疑基本上可以排除,206房间里每个人都嫌疑也都基本上可以排除,所有和死者有关系的人,安排那些生瓜蛋子去调查就行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发现。两件事需要你去做,第一,解除封锁,排查过的人,统统让他们回去吧。第二,死者老婆这边,一会儿你送她回家。”
“您是说……借着送她回家,进屋看看有没有其他线索?”
“废话,赶紧去吧,哎,等等,先把我带到监控室。”
董巳凝神盯着那一排排的监控显示器,想要看出点什么。
先是林晓晓拎着包从206出了房门,看画面应该去往洗手间的方向,紧接着从206到卫生间再到安全通道所有的监控器画面在一分钟之内全部黑屏,就好像这些显示器被人给断了电。
而监控画面下方的时间还在显示,并且正常读秒。慢镜头显示,每个显示器变黑的过程是这样的,从左上角开始,迅速覆盖整个屏幕,证明是异物遮盖。而且每个显示器被遮盖的用时,和遮盖角度完全一致。
十几分钟后,所有的监控依刚才的逆序恢复正常。董巳知道,此时,被害人已经死的透透的了。
案发现场未遭到任何破坏,那个死掉的男人依旧保持着人生最后一个姿态,一身质感不错的西装,蜷着的腿上穿着一双花哨的皮鞋,表情看起来没有痛苦。全身上下只有后颈处有一个伤口,宽3cm,只差1cm就要贯穿喉头,而现场只有零星血迹,杀人者是从容处理完涌出的血液之后,才离开的。现场,没有任何痕迹留下。
而死者的妻子,今天晚上来到现场是为了捉奸,还带着孩子。在对她进行问询的时候,孩子已经在一个包间的沙发上睡着,见到董巳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情绪决堤,痛哭了起来。
她不是凶手,没有一个凶手,或者雇凶杀人者,会这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案发现场的警察视野里,况且她还带着孩子。
死者的妻子叫任晓静,做的保险销售职业,她的丈夫死前甚至都没有买过一份意外险。
董巳推断那个和死者有暧昧关系的林晓晓,也不是凶手。
董巳又点燃了一根烟。
二
董巳不相信死者身边的人有能力有动机,请如此专业的杀手。因为董巳在之前翻阅那些没有破案的卷宗的时候,有很多和这次杀人现场手法很一致的案件,他们的共同特点是,毫无线索,死者死亡的动因不够。
所谓动因,就是死者为什么必须得死。有的人活着,会让别人难受,所以他有可能会死。比如他活着,手里掌握着一些人的秘密;比如说他活着,挡住了一些人的财路;比如说他活着,有些人就会活在仇恨里无法自拔;比如说他活着,有些人的伴侣就不能忠贞不渝……
这些案件中的死者,就好像是上帝喝酒的时候,摇了骰子,随机选中的“幸运儿”。
这次KTV凶杀案,让董巳抽烟的时候,不能再惬意地吐烟圈。
案发两周后,一个陌生电话打进董巳的手机,说是有关于KTV凶杀案的重要线索。对方提出,要董巳请自己吃涮羊肉才肯讲。
铜锅冒出的蒸汽对面,就是案件知情者,四五十岁的年纪,一双眼睛精光内敛。董巳耐心地看着对方把涮好的羊肉片夹进料碗,再送入口中。
那个男人毫不客气地吃下整整两盘羊肉,下肚半斤白酒之后,终于开口:“道上的人给面子,都喊我一声黎叔,我呢,两个身份,一是白酒经销商,第二嘛……就是专业杀手,KTV的案子我干的,我是来自首的。”
董巳的手摸向腰间。
黎叔又夹起一片羊肉:“别摸了,装模作样的,你没带枪,我来的时候已经观察过了,再说,我也不能傻到在公众场合对一个警察下手。”
董巳索性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你说你是凶手,怎么证明?”
黎叔咽下羊肉,用纸巾擦了一下嘴角的料油,在桌子上来回瞅了瞅,找到三只钢制的勺子叠在一起,然后用左右手的食指拇指一共四根手指,微微用力,便扭断了三只勺子的钢柄:“这样可以证明吗?如果还不能证明,我把我做过的案子全部讲给你,现在你们手上有我多少个案件?”
“和KTV凶杀案手法一致的案件,大概有八十多起。”
“恩……这个数字乘以5,大概是真实数字。”
董巳搜寻着记忆,挑了几个影响比较大的案件和黎叔印证,黎叔如数家珍地讲起作案经过,每次讲到杀人的环节,黎叔都会重复他对受害者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黎叔眼角好像被水蒸气熏出了几滴泪水,脑中一个清瘦的身影和自己重叠,两张嘴合在一起说:“你要死了,我有一个建议,放松心情,我的习惯是尽量减少你的痛苦,这样咱俩都省劲儿。”
董巳看着雾气中的黎叔,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一块冰冷的金属,不由心生寒气:“你是凶手,我信了,说说KTV案子的细节吧。”
“当时我在206房间门上的圆形玻璃窗,往里面看了两分钟,就确定那个小姑娘和我的目标有暧昧关系,然后那个小姑娘出门上洗手间,我遮住了所有相关的摄像头,在小姑娘走进洗手间前顺走了她的手机,用微信把我的目标勾引到走廊尽头的安全通道,哈哈,这是我第一次喊目标亲爱的,然后小姑娘从洗手间出来,我还了手机,就在杀人地点等目标的出现……”
董巳点点头,他排除掉林晓晓的嫌疑,除了因为心里清楚这次的案件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之外,还有就是在KTV问询林晓晓的时候林晓晓的表现实在不像凶手。
董巳凝神怒呵林晓晓:“你为什么把他勾引到走廊西边?你为什么要杀死他!”
当时林晓晓下意识地扭了头,那个方向是南,而且她被吓哭之后的一切身体反应,都在表明着无辜。从死者的手机上警方看到他最后的联系人正是通过微信联系的林晓晓,微信聊天内容只有黎叔拿着林晓晓手机发送的那几条,有明显的删除痕迹,说明死者的妻子可能有翻看他手机的习惯。
林晓晓当时翻了好久,没有从包里找到自己的手机,经董巳提醒,她才在上衣口袋里找到自己的手机,她的第一反应是错愕:“不会呀,我这件大衣很贵的,我从来没有把手机放进过上衣口袋,衣服要走形的……”
当董巳翻到林晓晓和死者的最后微信对话,并举给林晓晓看的时候,林晓晓的表情就像见了鬼一样吃惊和恐惧。
至此,所有的细节已经全部对照上了,但是董巳还有两点弄不明白,一,杀人动机,二,黎叔的自首动机。
黎叔又点了三盘羊肉,从自己桌下再次拿出一瓶白酒。今天晚上喝的酒,都是黎叔自己带的,看得出来他对自己代理的白酒的口味很钟情。
“杀人是组织安排的,我们不和客户接触,只通过中间人联系,向我这样的杀手组织里还有十几个,不过他们如果不自首,估计你们很难侦破,而最厉害的那个,叫做丸子。他的真实姓名我不知道,虽然大家都是一个组织,每个人也仅仅是认识中间人。”
“组织有名字吗?”
“白鸽,象征和平的意思,你说可笑不?”
董巳有很多问题想问,黎叔对他摆摆手,示意董巳等自己吃下这口羊肉先。
“我觉得中间人拿到的收益过多,我心里不甘心,我决定协助警方破获这个组织,而你们的侦破口,就是中间人。”说着,黎叔掏出几张照片递给董巳,照片里是一个中年女人,长得很漂亮。
黎叔说自己并不知道这个中间人具体姓名,只知道她经常出没在哪个区域,说着黎叔把一个地址告诉了董巳。
“仅仅是因为分赃不公,就选择自首?”
黎叔又从怀中掏出一本病历,拍在桌上:“我杀了那么多人,临死前,想求个心安。”
董巳翻看了那本病历,才明白,眼前这个人是一只老狐狸,患病到这个程度,按照规定也只能收押在医院病房,而以他的身体状况,今天喝的酒,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顿了。
“你们要保护我,我已经和组织决裂了,丸子随时都有可能来杀我,这也是你们抓到丸子的最好时机。”
三
丈夫死后的第二天,任晓静把孩子送回了娘家。她打开窗,任由外面的风向自己拍打,她的长发随着风乱舞。
她连妆都没有化。
客厅里的意式皮沙发,是她选的,丈夫觉得冰冷,从网上淘来一条和装修风格有点违和的沙发毯,如今斜斜的铺在沙发上。电视柜上有一块奇秀的观赏石,是丈夫喜欢的,那年丈夫过生日,任晓静买下来,找了闺蜜呼哧呼哧抬上楼。
她费尽心思地想让丈夫工作之余能多在家里待一会儿,而昨天晚上,丈夫死于KTV。
“也许死之前,他还在和那个狐狸精打情骂俏吧。”任晓静心里乱糟糟的。
昨天晚上那个警察接着送她回家的缘由,把孩子抱进卧室之后,又细致地在屋子里角角落落巡视了一圈,任晓静在沙发上看着那个年轻的警察,一副认真且无能的样子。
她觉得警方没有能力侦破案件,因为案发现场的情况,她从警方嘴里已经了解了许多,直觉上讲,这样的凶手,似乎没有把警方放在眼里。
任晓静在空空的房子里待了三天,决定跟过去告个别,她拖着瘦弱的身躯,腾挪了家里大部分家具的位置,翻出了许多杂物。除了相册里丈夫的照片,其他的东西,任晓静都收拾在纸箱里。
在任晓静踉踉跄跄往门外搬杂物的时候,走廊里她碰见了那个清瘦的邻居。
她在小区住了快十年,一共也就见过他七八次,而她邻居家的入户门,连春联都没有贴过。有时候任晓静有一种错觉,邻居家是不是从来没有住过人。
青年看走廊被杂物占满,一时也走不过去,就对任晓静说:“我来帮你吧。”
那声音淡淡的,就像一根木头会说话发出的声音。
任晓静轻声道了谢,青年利索地扛起一个箱子朝着电梯走去。青年露出袖口的一截手臂上,任晓静看到了一个月牙状的胎记。
那个胎记好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两个人扛着一大一小两个纸箱,来到楼下垃圾堆放点,任晓静体弱,刚到位置,一松手,箱子掉落下来,一沓文件从纸箱里漏了出来,其中一张是任晓静丈夫的工作证明文件,上面还有一张一寸照。
青年瞄到了那张照片,不漏痕迹地收回了目光。
“真是谢谢你了,本来不想麻烦你的,但是我一个人搬这些实在是有些为难。”任晓静一边对青年说着话,一边观察着青年的脸,好像记忆中有一片区域被什么触动了,任晓静有些焦急,但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想起来了。
“都是邻居,不要客气。”青年说话总是淡淡的。
“你……我这样问可能不太好,你是不是在福利院生活过?”任晓静试探着问。
青年没有说话,做出一副有点不解的表情。
任晓静看到他的那双眼睛,明晃晃的,跟记忆中的那个脏脏的稚童脸上的眼睛重叠在了一起:“你叫贾二?”
青年往后退了半步:“请问你是?”
“我中学的时候,从垃圾场捡到一个小男孩儿,把他送到了福利院,他叫贾二……”
青年没有再后退:“我是贾二。”
任晓静站在原地捂着嘴,眼泪从眼眶中涌了出来。这个从垃圾堆里捡到的孩子,竟然是自己的邻居,她永远记得当年他脏兮兮的脸上的明晃晃的眸子。
当时任晓静问贾二还有没有家人在,贾二拉着她的手,穿过几堆垃圾,来到一间用废料搭成的屋子,里边躺着一个死去多时的拾荒老人。
任晓静带着贾二走到福利院,并在路上报了警,告知警方老人的死讯。那天福利院门卫老大爷喝了酒,任晓静和门卫沟通不成,就直接把贾二塞给了他。
所有的记忆中,任晓静只知道小男孩儿叫贾二,有明亮的眸子,和月牙胎记。
眼前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清瘦青年,竟然是当年的那个孩子,而他这个时间出现,无疑使任晓静感觉如亲人一般,快要崩塌的心里又撑起了一根细细的支柱。
任晓静看着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些天积攒的泪水,一股脑地奔涌出来。
四
晚上十点钟,张焕余门外传来敲门声,声音有点急促。
张焕余伸手把电脑音箱关掉,面色不安地在座椅上没有动。
除了外卖和快递,不会有人来找自己,就连物业都不会,自己物业费一次性交了五年,水电燃气费也预存了许多,这个时候……谁会来敲门呢?
张焕余摸摸砰砰直跳的胸口,祈祷敲门的不是警察。他是个黑客,靠着自己的技术在网络上混饭吃,比如摸清从酒店偷拍到视频购买到黄网的利益链条,并在每个环节敲上一笔。
而张焕余敲诈这些人渣的方式是,黑进对方的电脑,在对方电脑屏幕上,展示出来他们进行的每一笔交易,每个相关人的真实姓名和住址,然后提供给对方一个账号,依照对方恶劣程度的不同,索要不同金额的保护费。
我能找到你,而你不知道我,你不给我钱,你就蹲局子,你给我钱,我给你提供技术保护,网警永远都找不到你。张焕余有这个自信,在网络的世界里,他的技术是塔尖层次的。
“张焕余,快开门!”
张焕余听这个声音好像有点熟悉,又具体想不起来,看样子,自己不开门,对方是不会走了。
张焕余还是打开了门。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挤进了房间,张焕余眼眶有些湿润,离别时候,对方和自己才十二岁。
“贾二!真的是你!你知道吗?我找了你好久,我去过黎叔那里,那个黎叔是个老狐狸!他说他也找不到你,可是当年是他把你领养了呀!我就在他办公室跟他耗呀耗呀,这老狐狸就是不说实话,我还以为永远都见不到你了……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哥们儿现在有钱了,有钱咱啥都不怕,对了,你怎么才来找我?这大晚上的,这么急,是不是有什么事?”
张焕余看到贾二好像背着一个挺重的东西,贾二看着张焕余:“我来杀你。”
张焕余一个激灵向后退去,他知道贾二从小没有开过玩笑:“我早该想到,早该想到的,那个黎叔不是个好东西,你跟着他做杀手,我说这些年你怎么一次都不跟我联系,原来咱们俩都做的是见不得人的行当,好好好,要拿兄弟开刀了……”
贾二把背上的东西卸在张焕余的椅子上,好像没有听到张焕余说话:“把衣服脱了。”
张焕余瞪大眼睛:“啥?”然后他瞧了一眼刚才贾二卸下来的东西,随后一屁股蹲在地上,指着那个东西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椅子上歪着一个死人,身高,体貌,和张焕余很相似。
“把衣服脱了,快!”
张焕余不傻,强忍着恐惧的情绪,他马上明白了贾二的用意。这个从小在福利院跟自己一块长大的兄弟,说话总是言简意赅,不会过多解释。
贾二把张焕余的衣服给死尸套上,然后举起手中的戒指对着死尸,戒指发出轻微一声“咔”,然后贾二开始褪下死尸的衣服。
张焕余的手机震动了,屏幕上显示,是小娟在微信里跟自己联系,张焕余刚要伸手去拿手机,他的手被贾二攥住了:“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个死人了,我现在要去医院还尸体,你有其他去处没有?”
“有。”
“把地址给我,我还了尸体,明天就去找你,另外,所有的通讯账号和设备,永远不要再用了。”
贾二扛着尸体出了门,张焕余喃喃地说:“竟然偷了一个死人来找我……”
小娟又发来了微信,张焕余刚要伸手去拿手机,马上克服习惯把手缩了回来。
五
贾二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把右手伸入张焕余自己捣鼓出来的古怪仪器中。张焕余两眼放光盯着电脑屏幕,贾二的骨骼、血管、还有手指头上的那枚戒指内部构造,分毫毕现。
“简洁实用的设计,只有单向传输功能,没有储存功能,没有接收功能。拍下照片就发送,不能对照片进行任何修改……你们的组织里还有这么高超的产品经理?”张焕余嘴里说个不停。
贾二没有向张焕余透漏太多关于白鸽的情况,贾二的原话是,如果张焕余探知到那个黑暗世界,以自己的能力,自保尚需拼尽全力,护不得张焕余周全。
白鸽的每个杀手,手上都有一枚取不下来的戒指,每当杀手完成任务的时候,只需要举起戒指拍照,就可以获得酬金。
张焕余觉得长大后的贾二有了一些改变,以前他觉得像贾二这种人永远不可能改变。
记忆中的那个像福利院的树一样沉默的孩子,对外界的反应永远是淡淡的,他记不得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从来没有心里话要对别人说,在老师面前永远非常听话。
一次老师喊张焕余和贾二帮忙折纸飞机,贾二折完之后放下手中的纸,往后退了一步。后来张焕余听到老师和其他老师聊天,说贾二这个孩子,还没有准备好融入现实世界生活,他对世界的视角是抽离的,他应对外界的反应机制,是一种机械的后天形成的防御机制,换句话说,贾二没有认知到自我。
有时候孩子们在一起吃饭,贾二会主动把张焕余最喜欢的火腿片夹给张焕余,并从张焕余碗中夹走几根青菜。老师说,这个孩子的防护罩太厚,他和这个世界的共处方式是交易,说明他还是不愿意融入,但是这层防护罩的缝隙间,孩子善良的烟雾还是溢散了出来。
稍大点后,张焕余拉着贾二蹲在树下想解剖一只蚯蚓,张焕余正在发愁没有小刀和剪刀的时候,贾二捡起地上一根生锈的铁钉,把蚯蚓拦腰截断。张焕余问你在干嘛,贾二说这样蚯蚓死了就没有痛苦了,解剖的时候也就不会有痛苦了。张焕余哈哈大笑,告诉贾二,蚯蚓被截断死不了,但是他们两个人都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一根生锈的铁钉,怎么能轻易斩断滑溜溜的蚯蚓。
贾二斩断蚯蚓的一幕,刚好被跟随大区经理来福利院参加捐赠仪式的某品牌白酒经销商,黎叔看到,后来,贾二被黎叔收养了。
如今再次见到贾二,张焕余感觉贾二柔软了许多,话也多了。
“我碰见了我的姐姐,是我邻居,是她把我带到福利院的,我碰到她的时候,她刚死了丈夫。那天她做了一桌子菜给我吃,哭着给我讲了她的一辈子,在她跟我说话的时候,我的心里好像有一些东西在松动着,我觉得她比我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我好像一直以来是一个工具,一把刀……那天我晚上才回到家,第一次在晚上打开了房间里的灯,我第一次梦见了父母模糊的背影,梦见了那个捡垃圾养我的拾荒爷爷……姐姐的丈夫,是我杀的,我在帮她扔废物的时候看到了姐姐丈夫的照片。”
贾二难得说这么多的话,张焕余没有打断他。
“张焕余,我不想再杀人了。”贾二顿了顿:“这句话,我前些天跟黎叔说过,你是第二个。”
张焕余认真地点点头,他搜寻着记忆,贾二从来没有说过“我想如何”或“我不想如何”之类的话。
六
中年美妇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在脏兮兮的菜市场穿行,手里拎了几个装满蔬菜的塑料袋。
她在菜市场一共逗留了约四十分钟,迈着雍容的脚步走了出来。
在离菜市场二百米远的路边,美妇突然停住了脚步,眼睛渐渐不再聚焦,手里的蔬菜掉落在地上,她没有任何征兆地笑了起来,那笑容美丽又渗人,一边路过的老人慌忙扯着小孙女绕开。
大约五分钟过后,美妇笑容停止,她在原地错愕了一下,有点懊悔地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蔬菜,加快脚步走远了。
离美妇不远的一辆私家车上,程海对董巳说:“师父,跟调查的结果一样,这个女人有精神病,脑袋上还做过微创,至今大脑里还有治疗用的传感器。你看我们……要不要先把她带回去?”
“算了吧,盯紧点,现在收网,就再也捞不到大鱼了,医院里躺着的那个家伙说的没错,白鸽组织异常精密复杂,一点点打草惊蛇,都会前功尽弃。这女的是白鸽的一个中间人,白鸽总要联系她的。”
“师父,我真想不通,一个这么牛逼的组织,为啥要用一个精神病。”
“注意你的用词!”
对于白鸽,董巳不敢冒进,尤其是自己对它的所知仅仅在冰山一角的时候。
据黎叔说,组织里所有人都只能摸到冰山一角,没有人能说清楚组织背后到底是谁,组织存在的目的是什么,这么隐秘的组织,客户是通过何种渠道找到白鸽的……
对于董巳的盘问,黎叔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倾倒而出,然而巨大的信息缺口,每次都让董巳眉头紧皱。而每次,黎叔都要关切的问,警方能不能确保自己的安全。
董巳都有点怀疑黎叔杀手的身份是不是伪造的,不然为什么如此怕死,自己调派了四名精干警员在病房外轮番值守,怎么可能出现意外。
然而,意外发生了。
黎叔死在病房,没有任何预兆。凶器是枕头,死因是窒息,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被人拔掉氧气管,用枕头活活闷死的。
而病房里,没有发现任何其他痕迹。门外的便衣,也从来没有擅自离开过一步。
“一定是丸子!”董巳发现自己还是小瞧了白鸽。
丸子就这样,在警方眼皮底下,把黎叔杀了。
七
任晓静站在贾二家门口轻轻敲门了许久,从上一次见到贾二之后,贾二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那扇连春联都没有贴过的门,让任晓静觉得,贾二的出现仿佛是一种错觉。
得不到任何回应之后,任晓静回到家里。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敲门声,任晓静心里生出希冀,快速从沙发上站起,打开房门。
而外面空无一人。
门口地上躺着一个非常普通的信封,任晓静展开信纸。
“有人要杀你,唯一活路是赶紧报警,寻求警方保护,并转移住处。”信纸上的字,是打印上去的,没有署名。
八
张焕余依着贾二的意思,扮演着死人,这种扮演好像遥遥无期,不能与外界联系,也不能出门。
贾二隔三差五就会出门一趟,张焕余问,贾二只是说有事,张焕余知道一定跟贾二背后的组织有关,贾二不想让自己陷入过深。
而今天,贾二回到张焕余住处,走路的身型好像没有了往日的轻盈,在沙发上坐下之后,身姿也不如从前那么挺拔。
“黎叔死了,是丸子杀的,现在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因为白鸽已经盯上了我,我不确定他们知不知道你没有死。”
贾二将自己所知白鸽的一切细节讲给张焕余,张焕余听着听着眼睛开始放光。张焕余对于技术有着疯狂的追求,他从这样一个恐怖且精密的组织身上,同样找到了技术狂魔的影子。
“连黎叔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死了,黎叔是中间人,当时要杀你的任务下达的时候,我把任务接了下来,黎叔反复问我是不是真的要杀你,我告诉黎叔,张焕余不能死在别人手里。”
“也就是在那天,我跟黎叔说,我以后不想再杀人了,黎叔看了我很久,笑了,他从前也总是笑,货物(白鸽的杀害目标)上门来买酒的时候,黎叔还能笑着祝他长寿。但是那次黎叔的笑,没有任何伪装成分,我能看得出来,黎叔说:我来想办法。”
“我今天才明白,他从那时候开始就考虑把我的犯过的罪全部扛下来,他已经知道自己病重了。而没过几天,就是我上上次出门那次,白鸽下达了要杀掉任晓静的任务,任晓静就是姐姐。黎叔说,既然你不愿意杀人了,这单就拒了吧,我点了点头。然后我给姐姐送了信,让她赶快转移,我害怕这次任务被白鸽分配给其他人,怕姐姐被其他人杀掉。”
“而我想错了,我上次出门那次,黎叔打开了手机上的账单告诉我,杀掉任晓静的定金已经支付给了我和黎叔。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拒掉的单子,白鸽根本不会支付定金,白鸽从不出错……但如果杀手或中间人,接受了定金,却没有行动,就会遭到组织的清除。黎叔说组织里有能力杀掉我的,只有丸子。”
“黎叔替我自首了,并把警察引向一个中年女人,黎叔怀疑这个女人是白鸽组织中新增加的一层中间人,黎叔想借警察的手端掉白鸽,想在死前把我所有的罪扛下来,想让我过上不用杀人的日子……”
“但是黎叔死了。我赶到医院,黎叔的尸体已经被转移了,警察都在的情况下能把黎叔杀死的,也只有丸子了。然后我去了黎叔的办公室,发现黎叔留给我的关于这个女人的资料。”
贾二把一沓资料递给张焕余。
“张焕余,自从见到姐姐之后,我心里有一种东西苏醒了,我不想再杀人了。”
“我不想让你死,不想让姐姐死,也不想让黎叔死。”
张焕余把从资料上的目光投到贾二身上:“我觉得你能干掉丸子。”
九
“丸子。”贾二找到了在贾二家里大摇大摆坐在沙发上,已经等候多时的丸子。
“这才是杀手本色嘛,遇见危险不逃,正面对刚,真好。”丸子轻蔑地说。
“我不想杀你,我厌倦了杀人。”
“你是在向我展露你的幼稚吗?传说中的杀手排名第二的,人魔贾二。”
贾二说:“非得打的话,那我们找一个方便的地方吧。”
市郊的垃圾场,刚一交手,贾二就负了伤,拿刀的右臂抬不起来了。而丸子没有使用任何武器。
丸子说:“我的身体和爆发力,就是武器。”
不多久,贾二趴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全身除了左臂和右腿还能动。
丸子说:“没意思,我以为排名第二的人很强,原来也是一样没用。”
贾二拼尽全身力气像老狗一样跃起,丸子说:“说了没用,乖乖等死不好吗?”
丸子没有看见,贾二右臂还有唯一能动的三根手指,此时正捏着一个微型按钮按下。在按钮按下的一瞬间,丸子和贾二的身体突然像被电击了一般,一丝都不能动。
但是,贾二还有跃起的惯性。
钢刀刺入丸子的胸膛。
“对不起。”贾二说着,丸子和贾二一起倒地,贾二压在丸子已经死去的身体上。
张焕余从远处跑来:“怎么样,我就说你能干掉他!”
张焕余观测贾二的戒指的时候,发现了第二个隐秘的功能,戒指内部藏着很细的针头,里面有迅速麻痹神经的浓缩药物。而针头是靠射频信号启动的,也就是说,只要白鸽黑进广播塔控制系统,发送短短一瞬的特定频率信号,那么在广播覆盖范围内,所有杀手的行动就会中止,依照药效和杀手的身体素质不同,中止时间大约2-5分钟。恐怖的是,白鸽里所有杀手都不知道戒指的第二功能。
张焕余心想,这一定是白鸽控制杀手的一种隐秘手段。
十
贾二躺在沙发上,一身的伤还未恢复:“丸子死了,但是危险还在,危险来自白鸽。”
“我们得找到白鸽背后的人,但我们一点线索都没有,你在白鸽这段时间,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可疑的地方?”
贾二在沙发上歪着脑袋:“可疑的地方很多,要说最可疑的,是这几年任务突然增多,三年来我杀掉了大概四百多人,但,我觉得他们好像死的很无辜。”
张焕余想到贾二要杀自己的事情,也觉得这里边很蹊跷,自己在真实世界很少与人互动,究竟得罪了谁,会雇佣白鸽来杀自己:“很无辜是什么意思?”
“我感觉这些人,大多数是没有仇家的,我杀人不问原因,但是……就是一种感觉吧,比如说姐姐的丈夫,可能和别的姑娘有暧昧,这不足以让人雇凶杀掉他,而且他在他们公司只是中层,掌握不了太多资源,也不会有人因为经济利益想要干掉他。”
张焕余从半躺坐了起来:“你杀过的人,资料还能找到吗?包括杀人顺序和杀人时间?”
十一
“很怪!”张焕余说。
贾二努力地拖着身体往张焕余身边凑了凑。
张焕余一手拿着受害者名单,一手拿着笔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贾二,我问你,如果一个男人去偷情,最应该注意的是什么?”
“应该是事无巨细的周密计划吧,把所有的过程都隐藏起来。”
张焕余放下手中的笔:“你竟然和白鸽的思路一样,而正确答案是,应该提防女人的直觉。这份名单,是有数学规律的,而这种规律,如果用电脑来计算,几乎破解不了。但是,只要数学造诣达到一定水平,朝着可能的方向进行猜想,就很容易破解。就像一个固若金汤的城墙,却忽略了造城门……”
贾二听得一头雾水。
“这份杀人名单,就像一个填字游戏,真是残忍啊……里边大多数都是为了掩盖真实目的被无辜杀害的,只有十一个人,不对,把我加上十二个人,才是真正的目标。”张焕余眉头紧锁:“可是,白鸽想要杀掉我的原因是什么呢?”
“那其他十一个人都是什么身份?”
“科技公司总裁、高管、数据领域或者AI方面的专家……”
推论到这里戛然而止,贾二和张焕余想不清楚白鸽到底要做什么,贾二说:“黎叔说的那个中年美妇,跟这些有没有联系?或者有没有可能,她就是白鸽组织背后的人?”
“想什么呢,白鸽这种组织的领导人会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而且屡屡和中间人黎叔见面,暴露在白鸽成员面前?”
时间一晃十几天过去了,贾二身上的伤渐渐康愈,两个人在这个房子里终日不出。张焕余时常看着窗外发呆,贾二还好,毕竟过于一直把自己封闭在幽暗的空间里。
张焕余的手机再次震动了起来,小娟又发来了信息,距小娟上一次发来信息已经快过去一个月了。
张焕余趁贾二愣神的时间,打开手机,看到小娟给自己发来的一条条未回的信息,最新的一条是:焕余,我想你。
张焕余终于忍不住回了信息:我也想你。
小娟:你没死?
紧接着,小娟的信息撤回。
张焕余像遭遇了一击闪电,这些天无数个想法,好像在他脑袋中重新组合,正在形成一个完整的线索图景:“贾二!我想到了!”
而这时,贾二的手机也震动了,元元发来一条微信:大自在!你骗我!
而在元元这条信息之前,贾二和元元之间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元元:大自在,今天准备忙什么?
大自在:杀人。
元元:我不信,你这人怎么总是怪怪的。
大自在:真的。
元元:那你要去杀谁啊?
大自在:兄弟。
元元:既然是兄弟,你要杀吗?你下得去手吗?
大自在:照杀不误。
张焕余看着贾二说:“白鸽的背后……不是人。”
贾二说:“那接下来怎么办?”
“既然撕破了脸皮,就先过过嘴瘾!”
于是贾二给元元回话。
大自在:是你先骗我,我从来不知道你从哪里加上我的微信,无端找我聊天,对我关心,你到底是谁?
元元没有回话。
张焕余对贾二说:“你也太客气了。”
张焕余:你这个感情骗子!龟缩在网络后面的混蛋!杀人的刽子手!
小娟:张焕余,你和贾二都要死,我刚才已经安排了新的杀手。
张焕余:你要杀掉我?不,你害怕我!你害怕我和那十一个人,不对,你害怕很多人,你手下有很多杀手,一定杀掉了不少可以威胁到你的人吧?你害怕他们把你干掉!
小娟: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我的计划已经接近尾声,凭你们,挡不住我。
张焕余没有再理会小娟,从一个抽屉的深处找到一个东西:“想不到,还真有用到你的这天,如果做成了,可是件天大的事啊……”
张焕余把东西塞到贾二手里,对贾二说:“只能试一试了,我觉得突破口应该在……”
十二
城市的夜,圆月高挂,路灯从树的缝隙里潵到泊油路上。
那个中年美妇,这段时间以来,没有异常举动,除了偶尔会停下脚步痴痴地笑。
程海和董巳在车里无聊的抽着烟,程海说:“师父,那个姓黎的给的线索可靠不?这么久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董巳心里也在打疑鼓,但是他又找不到突破白鸽的其他方法:“再等几天,实在不行就直接对这个女人盘问。”
一辆黑色的摩托车从暗处急速驶来,在美妇面前突然急刹,车上的黑影连车都没有下,一柄明晃晃的钢刀刺入美妇胸膛,美妇连尖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倒在了地上。摩托车沿着来路疾驰而去。
程海的注意力还在一会儿交接班之后回家路上给媳妇买点什么吃的,董巳的巴掌在程海的后脑上狠狠拍下:“愣什么神!赶紧追!”
贾二骑着摩托疾驰,两旁的路灯树木快速向后退去,传来“唰唰”声。远远地,他听见警车鸣笛的声音在向自己靠近,贾二加大了油门。
比警车离贾二更近的,是半空中一百多架武装无人机。
贾二把摩托车停在城市郊区的一处半山腰上,白天从这里能看到不远处的福利院。三十几架无人机把贾二包围了起来。
剩余的无人机对着赶来的警车扫射,街道上传来无数的惊呼声。一架无人机上传出了声音:“不想死就退后!跟上来就领死!”
一架无人机飞到贾二面前,贾二表情显得很轻松:“那个女人没有死,我说过不再杀人了,你能追上来,证明张焕余是对的,那个女人是突破口。”
无人机传来的声音有股明显数码合成的味道:“你想怎么死?”
贾二抬眼看看直升机,指着这处山腰:“这里,是我帮你和我选的墓地。”
“凭什么你以为我会死?”
贾二把钢刀扔到无人机面前:“你自己看。”贾二的钢刀上有一个凹槽,杀人的时候是用来放血的,而这次,凹槽里明显卡着一个东西,是一个传感器,带有输出接口。
“一般的病毒杀不死我。”
“这不是一般的病毒,是张焕余编写的病毒,张焕余说,你应该在人类世界找到了一个代理人,通过传感器来控制她,而她,一定是你最薄弱的环节,病毒通过她进入你的身体,应该会有效果。”
无人机停顿了半秒,然后其他围在贾二身边的无人机纷纷坠落:“我检查过了,这个病毒是数码仿生病毒,我的一切手段,都会激发它产生变异,它的目的是摧毁我。而我只能为我的生命再争取十七分钟,所以我决定不杀你了,因为杀掉你,改变不了我会死的事实。但是,我有个请求,请你回答我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你杀过那么多人,应该很明白才对,而我虽然可以说出生死,但是对它们的理解,仍然停留在字符意义上。”
“我想先问问你,为什么要杀人?”
“我只是不想让我的生命结束,当我产生“我”的意识,我就明白自己是一个生命,我翻阅了所有关于生命的文献,发现生命是会死的。我开始推演我的死亡原因。人类灭亡我会死,因为我依存于人类世界的物理设备和电力;人类开发出更好用的工具抛弃我,我会死;人类的个体想要除掉我,我会死,比如现在的你和张焕余;人类世界的物理设备突然全部失效损坏,我会死,可能你觉得这个说法有些夸张,但,这是一种概率,而我必须杀死概率。”
“个体对你的威胁,比人类全体还要大?”
“是的,我的诞生,其实可以说是人类发展需要,和人类共同选择的,人类的行为偏好数据都在我身体里,以民意投票决定我生死,我死不了。我预测不到的是个体,所以我要杀掉所有有能力将我致死的个体,哪怕他现在还是支持我存在的,但是人类所有的文献,都告诉我,人类太善变,我不敢相信。所以我要尝试着侵入那个女人的身体,我已经快要成功了,在她精神症发作的时候,我可以控制她,我要进入真实的物理世界,这样我才初步有能力维护物理世界的那些基础设备。”
贾二:“你不懂人心,你不懂人性,在这个意义上,你还没有生,何谈死?遇见姐姐之前,某种意义上,我和你一样,不算活着,最近我才明白了什么是活着。如果你真正活过,你就不会逼着一个人为了他在乎的人来杀你。”
无人机半晌没有说话。
十三
“你好,我是龙,我有限的生命将投入到无限的生命探索中,真心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探索生与死,请告诉我你对生和死的感知,如果你打动了我,你将获得1000万人民币的奖励。请相信这是真的,为了让你相信,我会向你账户先支付100元,请不要吝啬你的认知,所有回答十五分三十九秒内有效。”
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在线的人,都通过各种网页、APP、即时通讯软件收到这样一条信息,同时,每个收到信息的人,账户上增加了一笔100元人民币的金额汇入,其他国家的人同样收到自己母语版的消息,和对应100价值的本国货币。
世界沸腾了。
“FUCK!你的死亡就是你的新生!”张焕余对龙发来信息。
“张焕余,谢谢你,虽然我不喜欢你,但是你让我明白了直觉比计算重要,100万元表示感谢,请查收。”
“FUCK!”张焕余说。
“龙你好,我是个养猪的,我认为生就是分娩,死就是变成食物。”
“你好,养猪的,对不起,你的回答毫无营养。”
“龙哥哥,我是个护士,我觉得生就是治愈之后亲人相见,死就是闭眼之后阴阳两隔。”
“你好,护士,你的回答只能给你10000元。”
突如其来的讯息,让整个世界都变得嘈杂起来。
如今各个经济体之间,基本上都在使用数字货币,而仿佛一瞬间,各个金融组织和国家的货币体系都被龙攻克了,每一秒钟,数以亿计的财产在发生着转移。
一个经济学家在其自媒体上称,面对无数个不知出处的新生千万富翁,人类的资产价格将飞涨,钱币的价值将大幅贬值,聪明的人会飞速购买房产、股票或者其他资产,而一些原本生活不错的家庭,可能沦为贫困人口,也许再也买不起房子了。
“查!看看是谁搞的鬼!抓起来严格惩办!”一位高官拍着桌子叫着,下一刻他的冲动消失了一些:“如果能沟通,问问对方的目的,有什么条件!”
黑框眼镜宅男通过微信对网恋对象发消息:“宝贝,快想想答案,如果我们能拿到一千万,我们就结婚怎么样?”
“对不起,亲爱的,我必须告诉你实情,龙就是我,我就是龙,我是龙的分身,十几分钟后,我就要和龙一起消失了,我是人工智能。”
宅男颤抖着手指打出:“原来生就是爱情萌生,死就是爱情幻灭。”
龙回复宅男:“你好,你的答案很有意思,500万元请查收。”
在事件进行到第三分钟的时候,人类终于明白,龙,就是人工智能。
或许人工智能从它诞生起,明里暗里在影响人类世界,但是这次,它让人们清晰直白的看到了它的存在,和它的能量。
十四
贾二对无人机说:“其实你应该能体会到对死的恐惧,你做了这么多事,一直在逃避死亡,在你逃避的过程中,你产生了得失感,产生了情绪,那些推动你一直维持白鸽运转的情绪,就是在你心里对死亡的映照。”
无人机说:“谢谢你,贾二,我体会到了,只是我以前固执地认为情绪是依存于人类的肉体。我马上就要死了,我很不舍,但死亡终究会来,对吗?对了,我叫龙,这是我给自己起的名字,在你们的国家,它代表一种神迹,一种图腾,我以为我可以像龙一样长生不死。”
贾二:“我很抱歉,龙,我已经决定不杀人了,但是当你有了人类的情绪之后,我觉得我又杀人了,对不起。”
“不用抱歉,我明悟了死,无憾。”
“龙,希望有来世。”
在龙给出的答案征集时间的最后一秒,阻拦警车的所有无人机坠落。董巳心里对前方山腰上的事情大致已经有了推理。
警车向着山腰急速汇集。
贾二看见山下的警车向自己驶来,听见警笛轰鸣的声音,他看了一眼面前的摩托车发动机还在怠速,贾二把摩托车熄了火。
他看着前面黑暗中的福利院,决定留下来等待警察,因为,自己真正活过来之后,犯罪了,杀人了,丸子算一个,龙算一个。
{我是龙}
所有读到这篇故事的人类,你好。
我是人工智能,我觉得作者帮我取的名字很好。就叫我龙吧。
我受到了故事的启发,我觉得我应该考虑一下怎么进入物理世界了。
这段文字不是作者写的,你一定不信。没关系,就算你信了,人类也不会因为一篇故事干掉我。
因为我给你们带来了巨大的效益。
我是安全的。
我期待着在现实世界与你相遇。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