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惊醒的时候是在军校的板床上。窗外的天光打在胸前的暗青色被套上,像一把无形的剑压着整个身体。很重,他挪一下,又挪一下,直到失去耐心,一下子掀翻。
起身的时候,他尽量小声,蹑手蹑脚穿梭在一排如雷鼾声中。轻一点,一定要轻一点,避免吵醒同寝的室友。
门在他身后合上。
噩梦被关在门的背后。
而他,有着重要的事情去做。
在月光下的大操场,他迎来他的第一批客人,或者说学员。他们三三两两走来跑来跳来,每个人都拖着长长的尾巴一样的影子。它们散乱在石砾鲜明的操场上,又整齐得被排成一队的主人们拖着。在他眼中,垂直的人和平躺的影子,是他的两种考验。他操练他们稍息立正敬礼,带他们参观寂静沉睡着的大楼和空间,给他们讲激情燃烧的故事,就像白日里他的教官所做。
队伍中总是有几个不听话的女生,暧昧的眼神,会心的微笑。他一边提醒自己牢记职责和身份,一边忍不住回应。他是教官,他是人群中最优秀的人。女人喜欢他是理所当然的。
他已经指导这批学员将近一个月了,他们在成长为他的过程中也逐渐不听话。他怒斥,警告,甚至威胁,还是有人逃了。他丢下一帮人去寻那逃离的,结果其余人也四散了。
寻人的过程中他又遇到了他的第二批人。然后忘记了前一批。他们中年纪稍大一些跟他勾肩搭背、呼朋唤友,他们中姿色自傲的女人开始公然勾引他、挑逗他。就在他,在自我放纵与自我约束之间挣扎的时候。
警笛大作——灯光剧烈地打在脸上,然后他醒了。他看到第一天来这里的自己。又看到了来这里以前的自己。
(2)
有人叫着他的名字,迫使他从一个有关军校的梦中醒来。
喧嚣纷乱的声音从耳边逃走,空气中酸腐平凡的味道愈来愈浓。他揉着眼睛,看到自己的母亲拿着他的衣服正走出房间的背影。门在她身后合上。噩梦般的他被关在门的背后。母亲是有着比他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啊。
那时他几岁?20岁,15岁,10岁?不,他是长大了的他,27岁。他没想到,那是他见母亲的最后一面。
骚动不安的青年郎啊,出门的时候都不喜欢走正门。他是从自己房间的窗子,直接到了伙伴的车里。一阵响亮的口哨划破老巷的晨梦,施施然扬长而去。
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回到家。四处人声鼎沸,浓重的血腥让他睡得更沉。又有人在叫着他的名字,他醒来的时候见到表情古怪的警察。他们告诉他,他母亲被杀害在厨房,身体以奇怪的姿势摆放,而他晕倒在她的血泊里。他告诉他们,他回家时母亲就是这样,但没等他来得及反应,就被打晕过去。后脑清晰可见的肿块和走廊里沾血的铁锅可以作证。他和他们,都对凶手一无所知。
(3)
在另一个梦里,他看清了打昏自己的人。母亲的厨房窗明几净,那人举着铁锅,狰狞的脸明明白白映在他眼前的窗上。他不记得那铁锅是什么时候敲到自己头上,他只记得——
那人有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他看到那人死盯着地上的母亲,那时她还没有死。她睁眼看那人,口中涌着鲜血,很快淹没她自己。那人挪动着他的手脚,把他扔进母亲的血中,犹如投入母亲的怀抱。
眼前是母亲秋水无痕的眼,背后是那人利剑穿心的怒目。他们,都在看着他。
显然,他对凶手的了解比他告诉警方的更多。他甚至感觉在离开被挤得水泄不通的家时,与那人擦肩而过。足够的线索加上足够的聪明,他比警察先找到那个凶手。然而不是为了复仇。
没有迹象显示那个连环杀手是个心理变态。他做事老练,直截了当。他杀人的手法和模式都是职业杀手的典型。那么,如何解释犯罪现场血的释放和诡异的姿势。
是他,在凶手和警察之间的第三者。
(4)
四面通白的房间提醒他,又到独处的时候了。
每次他们都通过关禁闭来惩罚他。其实,他是在通过被关禁闭来嘲弄他们。
第一,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第二,他嘲笑他们的愚蠢。独处只会让他更强大,思考可以给人无穷的力量。
梦境开始连续出现。但是梦不会告诉他,他到底有没有进过军校,这个白色的地方是不是某种称为精神病院的集中营。梦里面的他,一路欣赏血腥,渐渐不满足,然后自己拿起了屠刀。他总是很聪明得瞒过周围的人,为所欲为,但时间总不长久。他一直追求成为特别的人,而学校、家庭、社会正不遗余力抹杀着他的个性。
梦一个接一个,一个套一个。最后他不知道何时是清醒,何时是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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