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

  “掐了，快点掐了。”

林山刚刚点了一支烟，就被坐在对面的蔡姐一连声的喝止了，林山这才如梦初醒般的反应过来。蔡姐三个月前刚刚怀孕，早就明令禁止所有男士都不许在办公室里抽烟。林山心里虽然不以为然，但还是拿着烟踱到了阳台上，并且顺手打开了窗户。他其实并不想抽烟，只是看着漂浮在微风中袅袅的烟丝发呆，心里想着昨天的案子。

本来昨天不该他值班，因为同事有事儿，临时请他调换一下。当时已经夜里十二点多了，办公室很安静，一起值班的同事都坐在桌前昏昏欲睡。林山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准备抽支烟醒醒盹。他刚走到门口，就被从外面闯进来的人撞了个踉跄。那个人一见他，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死死的抓住他的胳膊，泣不成声的哀求着：“同志，警察同志，请你帮帮我，找找我儿子……”

林山吓了一跳，一下子清醒了，赶紧安顿那个人坐在椅子上，并安慰她：“你别着急，有什么事情慢慢说。”

女人抽噎着，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而全身颤抖。缓和了半天才说：“我儿子丢了，十点左右，我接了个电话，下楼去取快递。可是当我回来的时候，发现门开着，我儿子却不见了……”说着，她又开始嚎啕大哭。林山闻到她身上很浓的酒味，便倒了杯水给她。她只喝了一口，其他的都撒在身上了，可她却浑然不觉。

林山眉头紧锁，一边安排人给她做笔录，一边仔细的观察她。这是林山在十几年的职业生涯中养成的习惯。不论遇到什么人，什么事，他都会细致入微的观察每个细节特征，因此也练成了过目不忘的本领。

“线索有时候就藏在最不引人注意的微小细节中。”这句话成了他的口头禅。

报警人李曼丽，现年31岁.可是她却显示出一种与实际年纪不符的苍老模样。她伛偻着身子，耸着肩膀，双肘放在桌子上，不安的扭着双手。浮肿的脸上，双眼呆滞无神，眼睛下面很浓重的黑眼圈，显示出她长期的睡眠不足。回答问话的时候，低垂着眼睛，神情恍惚，常常答非所问，似乎很紧张。她的头发干枯凌乱，剪的很短，刚刚遮住耳朵。瘦小的身躯，裹在一件陈旧的黑色毛呢大衣里瑟瑟发抖。她哽咽着又把过程详细的说了一遍，表情痛苦无助，让人心生怜悯。

“你说你儿子孙浩十点左右失踪的，为什么你现在才来报警？”林山抬起右手，看了看表，问。

李曼丽举起双手，使劲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脸，痛苦的回忆着说：“我发现孩子不见了，就赶紧出门去找……他有时候淘气，自己会跑出去玩。可是我把附近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他……”

失踪

林山递给她一张纸巾，示意她擦擦眼泪。她接过去，大声擤鼻涕，说：“谢谢。”

这件事情真是太离奇了，一个小孩，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失踪呢？据李曼丽说，当时是晚上十点多。那么晚了，一般小孩早就睡觉了。即使不睡觉，一个才五岁的孩子，难道不怕黑吗？怎么会大半夜的跑出去呢？而且，那么晚了，怎么还会有人送快递呢？

“我儿子……”李曼丽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说：“我儿子有多动症，性格暴躁易怒，有时候会失去控制。“

而对于为什么那么晚还有人送快递，李曼丽的回答是：“我当时也问了快递员，他说因为是双十一，压了很多货。而他又不小心扭伤了脚，所以才那么晚。”

随后，林山带人去现场勘查。李曼丽的家位于一栋五层老楼把西山的第三层，对面的房子似乎是空着的。进门后林山发现房间虽然大，但是显得空荡荡的。大概是因为把边，房间又大，所以供暖不是特别好。家里里除了必须的家具，几乎空荡荡的，看的出来，李曼丽母子的生活非常的艰苦。几个塑胶玩具扔在墙角，墙壁上全是黑色的涂鸦，用那种粗体记号笔，涂成像乱麻一样的线条，使人触目惊心。仅有的几件旧家具上，也有很多破损的地方。沙发上还有一摊陈旧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污渍，有的地方露出泛黄的海绵。地板上倒是很干净，擦的一尘不染。

现场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林山又安慰了李曼丽几句，看她渐渐的平静了才离开。

林山带着警员小方在李曼丽家里出来，仔细的查探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是一个十分老旧的小区，设施简陋，许多人家的窗外为了抵抗寒冷钉了一层塑料布。路过小区广场，简陋的几件健身设施上布满清冷的霜碴。此时天已经微微泛亮，东方升起一团红色的朝云，即将破晓，广场上零星有一两个早起健身的老人。两个人转了一圈，发现这个小区没有任何监控设施，这可真有点棘手。

“哎呀，这下有点麻烦了？没有监控，没有线索，要破案简直太难了。”回到温暖的办公室刚坐下，小方就拧着眉头轻声的嘟哝着。这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刚毕业没多久，满腔的英雄情怀急待发泄。现在好不容易碰到个案子，还这样棘手。

“有难度才能体现你的价值呀。"林山调侃道。

林山对任何案件都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热情，此时他的眼睛就因为集中精力思考产生的兴奋感而熠熠发光。

小方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奇的问：“头儿，你怎么看？一个天真的小孩子，家庭背景又那么普通，肯定不会被绑架。莫非是灵异事件？”

“也许不是失踪呢。”林山不动声色的提醒他。

小方身上那股年轻人的冲劲值得欣赏，但是作为一名警察，他的态度不够庄重严谨。

“你的意思是……”小方一愣，明显没有反应过来。林山却不想再跟他继续讨论，从李曼丽家回来，他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多，此时却无法理清楚，因此没法说出来。他吩咐小方去调查一下李曼丽的社会背景，并且告诉他一些注意事项。

不得不赞扬一下年轻人的办事效率，小方很快调查清楚了。李曼丽，31岁。一年前跟前夫离异后独自带着孩子搬到丽湖小区。儿子孙浩平时就在本小区的一家私立幼儿园上学，李曼丽因为要照顾孩子，所以平时没有什么固定的工作，只能依靠打零工以及前夫每个月的赡养费生活。李曼丽母子平时很少跟外人接触，据周围的邻居反映，李曼丽虽然沉默寡言，却也是一个挺和善的人。孙浩就读的幼儿园的老师则确定了孙浩确实有些不同于其他孩子的特征，特别活泼好动，喜欢搞破坏，偶尔会攻击其他小朋友。老师多次沟通无效，发现他情况特殊，因此劝他退学。李曼丽也承诺，一旦给孩子找到其他幼儿园，就会转学。而事发当天的快递员也找到并且核实了当时的情况，证实李曼丽没有撒谎。

“还有一个重大发现就是，李曼丽楼下的邻居李达，在案发当晚离家，现在下落不明。而据我们调查，两个人因为噪音问题发生过争吵，李达曾多次威胁过李曼丽。”小方一口气介绍完自己调查到的所有情况，坐下来喝口水。他自己也很满意自己的办事效率，因此脸上露出谦虚的微笑。

案件似乎有了突破口。林山命令迅速查清李达的去向，并且亲自联系到了李曼丽的前夫孙杨。孙杨是一个老实木讷的人，中等身材，微胖。还不到四十岁，已经开始谢顶了。当他听说自己的儿子失踪的时候，马上变了脸色。他神情激动，表示不相信儿子会失踪。

“我儿子会不会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当林山问他为什么这样认为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拿出手机，给林山看了一段李曼丽曾经发给他的视频。视频里，孙浩只穿了一件衬衣，光着下身站在地板上不停的哭，一边哭一边喊：“妈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但是他不敢动，因为一动，就有人用一根树枝狠狠的抽打他的腿。

林山看了，当场默然了。即使他铁石心肠，此刻也觉得心里非常难受。冷静了一会儿，他说：“这已经涉嫌虐待儿童了，你为什么不报警？”

孙杨面色难堪，他说：“浩浩平时特别淘气，她上来脾气肯定打孩子是有的。曼丽是他的亲妈，谈不上虐待。更何况，家丑不可外扬。”

林山简直要被这种神逻辑气疯了，但还是强压怒火，说：“介绍一下你跟李曼丽的情况吧，你是不是怀疑孙浩的失踪，跟李曼丽有关？”

孙杨沉吟了一会儿，嗫嚅着说：“其实，其实当初跟曼丽离婚，并不是我愿意的。”孙杨娓娓道来，他以前有自己的小公司。李曼丽大学毕业，进入他的公司工作，两个人因此日久生情。后来孙杨因为经营不善而破产，但李曼丽并没有嫌弃，反而在这个时候提出了结婚。

李曼丽是个孤儿，她十二岁的时候，父母因车祸去世，她在福利院长大。孙杨的父母认为这样的孩子性格上都有很严重的缺陷，因此坚决不同意。但是孙杨非常感激李曼丽在他落魄时的不离不弃，两个人义无反顾的结了婚。一年后，李曼丽生下儿子孙浩。婆婆本来就不怎么喜欢这个媳妇，虽然疼爱孙子，但是仍然心有芥蒂。再加上带孩子的理念有所冲突，两个人经常争吵，慢慢的也就不来了。

孙杨因为工作原因，经常早出晚归。有时候应酬完喝的醉醺醺的回家倒头就睡。时间久了，李曼丽感觉自己受到了冷落，尤其是孩子生病的时候，她因为没有经验而手忙脚乱，常常顾不上吃饭喝水。李曼丽一个人忙的焦头烂额，疲于应付，忍不住对孙杨抱怨。为了工作而焦头烂额的孙杨则认为她是小题大做，因此两个人经常吵架，甚至发展到几乎动手的状态。

“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是产后抑郁症。可是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是觉得自己在外面忙了一天，回家后看到家里乱七八糟心里就特窝火。我并不是不关心她，当初那么努力的在外面打拼，不也是为了让她和儿子过上好日子吗？她怎么就不能理解呢。”孙杨使劲揉搓着脸，痛苦的回忆着：“有一次，我们大吵一架后，曼丽就提出了离婚。我不同意，她就以死相逼。后来我想，给彼此一点空间吧，等都冷静下来再说。”

“可是你在离婚后还不到两个月，就跟别人结婚了，对吗？”林山不无讥讽的说。

“是，这件事确实是我的错。”孙杨深深的叹了口气。“我那段时间过的实在是太糟糕了，是现在的妻子鼓励我，帮助我走出了阴霾。谁知道她怀孕了，我不得不跟她结婚，我总不能一错再错。”

李曼丽得知孙杨再婚后，就变得更加歇斯底里了。她不停的发信息骚扰孙杨，还经常给他发虐打孩子的视频，目的就是要报复孙杨，折磨孙杨。孙杨曾多次找她想好好谈谈，她都避而不见，也不肯让孙杨见孩子。而孙杨因为一直对李曼丽怀有愧疚，因此即使知道李曼丽的做法太极端，也没有制止。

“林警官，你说会不会……”孙杨突然抬起头来问，但马上也被自己这种想法而吓到噤声，他不敢问下去了。

“在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之前，我不能回答你任何问题。”

小方那边传来消息，李达被抓了。

林山回到警局，像小方询问具体过程。小方很沮丧的说：“李达是在郊区的一个出租屋聚众赌博被抓的，我们已经审讯过了。案发当天晚上八点多，他接到朋友电话，就离开了家。因此与本案无关。”

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却又确认与案件无关，怪不得小方如此泄气。但当林山把自己调查到的情况跟小方做了沟通以后，他马上又来了精神：“头儿，你的意思是李曼丽有虐待孩子的嫌疑？怪不得李达说李曼丽是个疯婆子。”

通过审讯，确认了李达与孙浩失踪案并无关系。小方有些懊恼，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成了无用功。在审讯中李达听说孙浩失踪了，却嗤笑道：“有什么好奇怪？兴许是那个疯婆子自己杀了孩子呢。”小方当时以为李达因为不满自己被抓，故意大放厥词，现在看来，未必如此。

林山和小方再次来到拘留所提审了李达，当听说还是因为孙浩失踪的问题是，李达不耐烦的说：“我真的不知道当时的情况，你们问我也白问。”

“那你怎么会认为李曼丽杀了自己的孩子呢？”林山单刀直入的问道。

“我只是信口胡说而已。”李达吊儿郎当的回答，他是一个懒散无赖的小混混，有过几次前科。对警察的一贯作风早就摸透了，而且这件事本来就不是他做的，用不着怕。

林山也看出来李达是那种外强中干的人。孙浩失踪案件，多半与他无关。何况在他心里早就已经有了一个渐渐明确的思路。他来提审李达，只是想多了解一些情况，好确认自己的推测是否正确。当然，即使是正确的，想破案，还是需要足够的证据才行。

李达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说：“我只是很讨厌那个女人，随口乱说的而已。不过那个女人平时比她儿子还吵。小孩子淘气喜欢在家里跑也就算了。那个女人动不动就打的孩子鬼哭狼嚎，还摔东西。有几次我实在受不了了，上楼找她理论。谁知道她居然喝的烂醉，而且还拿着一把刀子威胁我如果再去找她，就捅死我。”李达说道这里悻悻的摇摇头，明显对自己当时认怂的态度很不满意。

从拘留所出来，林山打电话通知队里申请搜查申请书，和小方径直来到李曼丽家。此时连小方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态度。出乎意料的是，李曼丽很快就开门请他们进去了。

几天不见，李曼丽显得更加憔悴了。房间里到处都是空的啤酒罐。林山再次仔细打量了一眼周围的环境，他在沙发上坐下来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一个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只黑色的运动鞋，跟李曼丽所说的孙浩失踪时穿的那双黑色的运动鞋一模一样。李曼丽的脸，一瞬间变的如死灰一样惨败。事情至此，似乎已经真相大白了。

后来在审讯的时候，林山问她怎么能对自己的孩子下手的时候，李曼丽的脸痛苦的扭曲着，惨笑着回答：“因为死是对他最好的解脱。他的爸爸抛弃了他，人人都嫌弃他。既然活着是讨人嫌，还不如死了好。”

此刻她的心理是扭曲的，已经没有半点人性，住在她心里是一个可怕的恶魔。她把自己所有痛苦的遭遇归咎到孙杨身上，把积压的怨气全部发泄在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孩子的身上，以此来报复孙杨，目的只是为了让孙杨痛苦，后悔。但她否认自己有预谋，说当时因为孩子犯了错，她很生气，就打了他几下。谁知道孙浩开始大哭，哭的让她心烦。那一刻她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是想制止他的哭闹。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孩子已经像面条一样瘫软在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试图自己抢救孩子，但根本没有用。

曾经无数次她想过和孩子一起自杀，但此时真的面临死亡却没有勇气了。片刻的惊慌之后，她找来一个帆布包把孩子装了进去，藏在了衣柜里。然后把房间打扫干净。但是她怎么也不能冷静下来，她不知道怎么掩饰自己的罪行，所以决定去报警，说孩子失踪了。她想过一段时间找不到孩子，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可是就算能逃脱法律的制裁，又怎么能摆脱掉良心的谴责呢？每天晚上她都不敢睡觉，因为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浩浩在冲她微笑。她只好依靠酗酒来躲避现实。

直到最后，李曼丽也没有反省过自己的错误。她不停的指责着生活的不公，公婆的刻薄，前夫的始乱终弃，以及儿子的病症带给她的种种压力。她不停的哭诉着：“我也是个受害者，当我承受种种磨难的时候，谁帮助过我呢。”

真相令人唏嘘，连林山这样见惯了这种场面的老刑警也有些动容。生活固然是不容易的，以这样残忍的手段来报复和宣泄，简直令人发指。此时林山只能默默的祈祷，那个无辜可怜的孩子能够安息。

林山盯着蔡姐日渐隆起的腹部，想着：幸而生活除了苦难，总还是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