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篇躺在电脑文档里的稿子。我还没有名字。
关于身世,我的上帝是一位很“平易近人”的神。明明造物者是他,拥有创造一切、摧毁一切这样无所不能的神力的都是他,他却总是先把一切计划都与我讨论。
平易近人,却也优柔寡断。这样并不能算是一个英明的主宰者。
有时我甚至想求他随着自己的性子来,做个“暴君”也无妨,尽管草菅“文”命吧!也好过我单薄的命里只有一个“她”字。作为一个文件只有10.7KB实在是太丢人现眼了!还怎么让我在文件夹里面立足?
就好像是女娲在玩泥巴的时候,捏出了个轮廓,却因为对自己手艺不自信,偏偏自己还是个外貌协会,所以迟迟不敢对其五官下手,对着这个无脸泥人说,这位兄弟或是姐妹,你想要一双丹凤眼呢还是桃花眼呢?是要平眉还是剑眉呢?
眼睛不满意我还可以再割,眉毛我也能自己修,麻烦您快点儿动手吧!
又像是耶和华造夏娃的时候,他趁亚当熟睡时将亚当开膛破肚,因为第一次主刀有点儿犹豫不决,该取哪条肋骨呢?看哪条都是极好的。夏娃,你看你喜欢左边儿的还是右边儿的?
您再不动手亚当可是要睡醒啦喂!他看见自己鲜血淋漓的像只待烤的山羊不会害怕吗?
可是这些我说不出口,因为文件是没有语言能力的。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猜他这样左右为难,自己也并不快乐。
我知道,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她”字,蕴含着他对我未来的无限憧憬。两个月前的那个夜晚,他满含热泪双手颤抖着在键盘上敲下这个“她”,从那一刻起,“她”就孕育着无限可能。
而这个“可能”,很可能就会化身成一艘宇宙飞船,载着他穿越过无数的孤寂和黑暗,将那十年漫漫长夜里的伏案和等待化作一日,让他破茧成蝶此生绚烂。
这都是在他那些个面对着我失眠的夜里对我碎碎念的。他说,他等这张船票太久,所以这一次必须登上那艘诺亚方舟。
不是宇宙飞船吗?
这一次再不能出人头地,我就放弃写作了。他重重叹了口气。
“你知道放弃有多难么?这十年里,它早已变成我身体里的一部分了。就像你,我看着你,就像在看自己的孩子。要知道我为了写作,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三十好几的人,把文字意淫成孩子,是不是特别可笑啊?
我这次,就全押在你身上了。我想好了,如果这篇再不成,我就去相亲,随便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都好。虽然我在创作上有强迫症,可我在感情上没有,感情洁癖也没有。胖子瘦子离过婚带小孩儿的我都无所谓,隔壁那个二百多斤的龅牙妹愿意也行,毕竟她做饭闻着还挺香的。反正我也没什么资本去挑,对吧?结婚生子,我想是时候去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了。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你十有八九就是我的封笔作了……这么想来还真有点儿舍不得下手呢。”
我恍然大悟,原来我既不是泥人,也不是夏娃。他们的到来,代表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而我的出现,极有可能是暗示着一个旧时代,即将结束。
不行,我得帮帮他。不然任由他一直犹豫不决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完成任务啊?
忘了告诉你,其实我不单单只是一份稿件,我还有另一重身份,那就是悠悠球星上派来地球侦测人类心理活动的间谍。
我们的人文科学家对这颗太阳系中第三颗行星上的智慧生物人充满了好奇,惊叹于他们在毫无超能力的情况下还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取得人类文明。为了解决他这一吃饱了撑的未解之谜,特地派出上千万位我们星球的间谍来到地球,潜伏于人类推动社会发展的各行各业中,对他们的脑电波和思想进行取样再带回星球。而这个样本将作为依据被编排成剧本,再由此导出一部轰动全悠悠星人的科幻巨作。不出所料的话,这一消遣创举将载入我们历史的史册。
我的朋友艾米被分配的研究课题是“人口计划生育”。她变身成一把专门为人类做堕胎手术的手术刀,想要记录下那些惊心动魄的时刻,却在关键之处晕血昏了过去。这两天她正在考虑要不要变成避孕套。
我还有个朋友叫托米,他这个课题很抽象,名为“揣测”。思考一番后,他化身成了咖啡公司的职员每天参加无数场大大小小的会议去考察上下级之间的微妙关系。听说现在莫名其妙变成了东京街头的一个咖啡自动贩卖机。
我呢,代号二狗,但是本着职业精神我必须得隐姓埋名。这次负责考察人类的一种古怪的心理疾病——抑郁症。以往的资料显示地球上的“作家”是抑郁症高发群体之一,所以我就干脆附身到一篇文稿里,以便观察他们在创作过程中都进行了哪些心理活动,引发这种心魔疾病的原因和写作有没有联系。
不过我好像遇到了点儿麻烦。因为显然我的这个研究对象,还不是一位作家。在我前往地球之前,将锁定目标的条件定位为“阅读、思考、创作”,筛选出来的数量多的让我咂舌,平均每十人里有六人都符合这三点。这数据让我以为地球上的青年作家满大街都是,可看见他我才发现,我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标签,那就是“被认可”。
为了能让我的调查顺利进行下去,我决定使出我的超能力。
电源处噼里啪啦地迸发出火花;电脑显示屏幕开始忽明忽暗;机箱发出嗡嗡嗡轰轰轰地噪声,就像一台故障的滚筒洗衣机;散热器疯狂地极速旋转着,好似一个动力马达。
“怎么还突然坏了?”他皱着眉焦急地拍拍键盘,又试图按关机键让系统重启。
“呼……还好。”几秒钟后,他重新瘫软在椅子上。
裤兜里的手机铃响。
他狐疑地掏出手机,看见一个陌生的号码。接?不接?手指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这是地球人害怕社交的一种表现形式,名为“来电恐惧症”。
划开绿色圆圈。
“喂,请问是李老师吗?我这边是撕纸官网,看了您之前在上面的投稿,很赏识您的才华,想和您洽谈一下签约方面的问题。”
“撕纸?我投的是剪书啊……”
“呵呵呵反正都是叛逆文学的创作平台嘛。那请问您愿不愿意和撕纸签约呢?我们会让您的作品更具震撼人心的破坏性哦!”
“签,我愿意!不瞒您说,我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好的,您尽管保持继续创作就可以了。加油,一定不要放弃文学创作哦!期待您的下一篇优秀小说!”
电话被挂断,他握着手机的手还迟迟贴在耳边。目光如炬看向我,瞳孔里原本的一片死灰立刻复燃起了希望之火焰。
好强的觉醒之力!
只见他起身飞起一脚踢开木椅,脚掌落地的瞬间突然发力钉住地面,臀部逐渐深蹲,扎了一个标准的拒马步。紧贴在腰间的双手一眨眼的功夫就落在了键盘上,他抻了一下十根手指,这是将要演奏一曲激昂美妙的命运交响曲的预示。
我倒吸一口凉气,就在满怀期待时,他歪了一下脖子,嘴里念念有词,要不要这次写一篇校园爱情故事?
我爬过你的数据了,你不是写科幻推理的吗!
写一个黑帮少爷爱上贫穷女的故事怎么样?
你上一篇写得可是《马铃薯大战会说话的番茄侠》啊!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迟疑着的手指被重新缩回了拳头,他对着我苦笑,我写了十年,终于有人肯认同我愿意和我签约了。总算是离我成为世界华语文坛小说巨匠的梦想又近了一步。可是剩下的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步该怎么走?我写不出迎合大众的作品啊!写不出来啊!那些马铃薯西红柿大白菜,他们出现在我的小说里还不如被下锅煮了啊!一个没有人气的青年作家,又有什么意义呢?
对,人气!这一次,我一定要一鼓作气写出一篇爆文来,不然我就……就此封笔!
他死死盯着那个“她”字身后闪烁的光标,嘴角抹出一丝邪魅的微笑。我知道,这个光标就是他万花筒般五彩缤纷的未来。
继而又是历经了连续七天与我共度的日日夜夜。这七日里,他开启了一场头脑风暴,这个“她”时而变成扶老奶奶过马路的少先队员,时而是迷惑万千少男的霸道女总裁,时而又玩儿起了摇滚,成为混迹酒吧的流浪“七月”,时而是遭受家暴委曲求全的“安生”。
我曾好几次欣慰自己的生命终于可以完结,甚至膨胀地开始对着C盘里的其他文件吹牛皮。可在我与他无数次的失望与希望的循环中,我惊觉自己还是只剩下一个“她”字。
他烦躁地抓乱油腻的头发,摊开手掌是几根断发。愤怒地甩了甩手,这些短发轻轻降落在地板上,像是给烟蒂盖的一床黑天鹅毛被。
都是狗屎!他骂道,写的还不如放的屁精彩。
我想好了。那天的黎明,窗外深邃微白的天空上还绣着几颗星星。他右手拄着脑袋,用醉了一般的口吻说,我想好了,“她”谁也不是,“她”就是她自己。我凭什么自作主张地改变她的命运?我是谁呢?二十八流作家而已嘛,我不跟你较这个劲了。老子不写你了……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可我决定再帮帮他。我真不是为了自己打得那个赌,我只是看他太痛苦了。
我的间谍前辈曾经告诉过我,如果有一天我来到地球,一定要像避雷般小心“人心”,这是最复杂最难解的乱麻。尤其是那些艺术家们,文学之士,他们起初因看不透这个世界而心烦意乱,却在看透之后又自我否定,你不可能去打开他们的心结。千万别试图去解开他们的心结,因为那都是一帮自以为是的混蛋。
前辈在地球上潜伏了一百多年,后来回到悠悠星直接进了精神病院。
我想快点儿回去交差。所以我决定再使用一下我的超能力。
电脑显示器开始出现雪花屏;机箱轰轰轰隆隆隆地发出噪音,散热器疯狂地极速回转着......
喂,你也想好了对吗?怎么,要和我一损俱损?他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大声地叫喊着,来啊!怎么还不爆炸?
一分钟后,房间重回一片安静。
“叮!叮!”手机发出了一连串清脆的短信音,持续了一根烟的时间后,终于打破了他麻痹着的神经。他一条条看过去,竟都是一些祝贺他登上新闻的消息。
不是吧!他震惊地合不上嘴,之前写得那篇《蔬菜者联盟》竟然被各大媒体号相继转载了......阅读量已经突破了百万加!连新闻都报道我,说我是匹黑马!
这下你总该能安心写作了吧?不求关注度,不用迎合大众的口味,又毫无压力,你可以继续做你自己啦!
我心满意足地看着他一系列不可置信的反应——亲吻键盘、旋转跳跃,哼起小曲......活泼的像一个十三岁的少年。
终于,他离开了我的视线,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远,哗哗的欢畅水流声伴随着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咕噜涑口的声音,在我耳里变成了最动听的乐曲。他应该会换身干净的衣服出门约朋友喝酒大吃一顿吧。不过我倒觉得他应该先酣睡一场,我一外星人都觉得疲乏的不行。
因为疲惫,导致我产生了幻觉。而事实上,他还坐在我的面前。
待我回过神来,发觉他的神色重新变得凝重。窗外万里晴朗,他背对着明亮的光线,五官逐渐扭曲地奇怪可怖。
他将双手交叉抵住下巴,两只眼睛使劲地瞪着,露出大片眼白,咬牙切齿地说,我知道这一切不可能只是巧合......托你的福,这下大家都在关注我接下来的作品,我可千万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啊......
那一刻,我似乎听懂了前辈对我说的那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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