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渤海边有一港名唤市甲港,据说是古时燕国产精铁造良甲之地。传闻自港口出往海湾内东行两百余里有一海域有妖魔横行,船只至此皆没,沿岸渔民信有蛟龙伏于海底故称之为龙之海。
这一日,港内又有大船临行,码头上真是热闹非凡,来往的水手负着货物,渔家孩童赏看大船。说大船好大船,五百人坐亦不翻,船首雕着蛟龙头,两根桅杆板上有,三层船舱腹内藏,冲浪破风要远航。眼见货物装完,船上人员待定,船老板正喊了一声起锚,岸边走来两个和尚。这两个和尚是一高一矮,一老一少,高和尚年轻不过二十五,矮和尚年老总有七十八,高僧身着青衣青帽青布鞋,矮僧穿了灰衣灰帽灰布鞋。耳听高和尚喊了一声:“船家稍等!”,这声音尖细如中人,阴里怪气好奇怪。待两僧走近更瞧分明,高和尚面白似玉,齿皓唇红,一双明目藏红尘,一对细眉添英气;矮和尚和尚皱皮耷眼塌鼻子,白眉白须,好一个庄严老僧。船老板开口:“和尚何事?”。
高和尚言道“小僧本是近处白塔寺僧人法号圆空,这位是小僧师父本寺住持玄慈。师父乃有道高僧,前日收到两广寺院邀请前去讲经,欲乘船南下,船家行个方便。”
船老板为难:“玄慈高僧乘船本无不可,一来船上素食甚少只有些海货,二来有贵人在上,这方便不是我说了算,高僧再去别家寻大船罢。”
圆空塞了两锭又开口“小僧自备着干粮,贵人还烦劳船家,上船再有商量。”
船老板手里掂过分量足,脸上笑颜展“宝寺香火甚足信众多,想是高僧佛法精深,我若不通情恐怕佛祖降灾。两位上船罢!”
两僧上了船,迎面走来一武官。好武官,身高足有五尺九,宽肩厚背,豹头环眼,头顶平巾帻,身穿圆领窄袖大袍衫,腰带白玉带饰九环,足登乌皮靴,开口便似空中暴雷“贼船主,怎得俺坐的船还装货物,这耽误的时间你怎么算?”
船老板抄手道“官爷息怒,小人这船跑一趟光水手干粮就要多少米面,光买下这船又耗了多少钱两,不装货物白跑一趟小人棺材本都贴没了。小人跑船吃饭,一年赚几个钱儿?再者货物在底仓,官爷您在上仓好住处,满船货物风浪再大您待着也不晃,望官爷通融。等到开船,南风足,开上十天保准就能到地儿。”
武官道:“贼船主,若不是俺新升官,保准打烂你这掉钱眼儿的贱骨头。”说完打眼一扫,瞅着船老板身后两僧,怒道“怎得还有两个和尚,之前船上有旁人俺就没计较,难道和尚也能买卖?”
船老板打个哈哈“这两位是近处大寺有道高僧,您这上任路上就算有佛光护航了。您今日积了德,将来佛祖保佑您再升官。”。
哄走武官,船老板转身面对两僧开言“这是朝廷新招安的四品武官刘贲,本是北方燕山一大王,现在往南方地界上任,带着二三十亲兵硬上了我这船。刀枪不长眼,我能如何,少了整整一层货。”
玄慈道“阿弥陀佛,那武官住上仓,老衲便住中仓吧。”
船老板赶忙依了安排住处,这船拔锚向南行去。
(二)
这玄慈、圆空二僧依了船老板指引住到中仓一个舱室,但是这中仓也不止这两位僧人。船老板姓李名坚,四十五岁光景,长得宽面大嘴,一双鼠眼滴溜溜地转,两撇细胡贴着嘴唇一直到嘴角才算,短臂大肚,身上净是好绸缎。李坚祖上是乡里的老爷,这片地皮上也算得大户,前些年李坚费了一半家产买下一艘官府闲置的战船,又花了不少银子改造一通这才南来北往地跑船。平日李坚住的上仓好房间被刘贲强占,此时也只得同水手挤在中仓。另有一自号广通子的云游道士和一名为柳生的书生并着一干水手也睡在中仓,刘贲带着二十几个亲兵夜夜在上仓饮酒取乐。这一日风向转东,刘贲叫来李坚询问航情,那李坚道“这才多大点儿东风,船照旧依着罗盘南行。”那刘贲也听说过龙之海的传说,便问有无可能转向驶往龙之海,李坚见刘贲不信便领着粗笨武官到舵室看那罗盘,刘贲见罗盘不过微微偏东也就宽了心。白日无事,有一日晚间,道士起夜,过二僧房间时耳听的“吱!吱!”声响,好像有巨浪时舱内木板摇晃声响,再听时隐喻有粗重喘声。又行了两天,风势变弱,四周突降大雾,前方能见不过三里,也不见出海渔船,只剩大船在海上漂着。初时各位也没当回事,可连续两天有刘贲亲兵醉酒跌入海里丢了性命,再查罗盘,方向与刘贲所见别无二致,李坚只得派了水手并上自己只好夜夜守在甲板。浓雾中又行两日,这一天已是巳时可日光微弱,打远处漂来一渔舟,隐约有一人坐在舟中。待得漂近,定睛细看原来是一老渔翁,可这渔翁穿着奇怪,斗笠蓑衣赤着脚,一杆长鱼竿却插在背后,浓雾之下又带着斗笠,渔翁什么模样却是看不清。
李坚开口问道“渔家,这里离岸可远?”
渔翁答道“离我家近得很哩。”
李坚又问“这浓雾可怎么事情?”
渔翁道“此地常年大雾,不碍事。”
李坚心下奇怪,这航路自己少说也跑了二十余次,可从未见过这大/雾,这渔家怎么口出胡言。李坚正奇怪,渔翁高声道“船老大,我前日丢了一条宝贝鱼,那鱼遍体金鳞,一尺来长,非带非鲅非鱿非墨非魨非鲳,离水亦能活。这鱼最喜人气,这船甚大,想是到了你们船罢。这鱼是我心肝宝贝儿,恳请交还。”
李坚摆手“渔家休要胡说,莫说这世上无有这种怪鱼,便是有,我们一船人也没一个看见的。”
渔翁道“船老大这话忒死了,您老没见着,这一船总有百十来个人,兴许个把汉子见着了。”
李坚瞧他甚是来气,自己纵然船大也不能碾过去,这渔翁若不让路上又白白耗许多光景,到时刘贲怪罪下来是自己不好受。只好一个个把舱中众人连同行李包袱一齐拿到甲板上,挨个打开都是些衣物,等到验柳生的书箱时就热闹了。这书箱分上中下三层,上层是毛笔、儒家经典等寻常书生事物;中层倒有无刻度的规矩、没字的白书,书中还夹着许多白纸裁成的条儿,每个有一寸长;下层装了镜子、簪子、好些个胭脂盒,竟都是妇人之物。
翻遍行李也不见那所谓的怪鱼,李坚道“渔家,瞧清楚了,这船上没有你的宝贝鱼。”
那渔翁一笑,闪身上了船道“我再搜搜,”说着横过鱼竿一扫,那鱼钩好像活了一般直钩上李坚的袖子,回竿一扯,好好的绸缎衣服裂开个口子,一条金黄怪鱼从中滑出。这时众人也看清楚渔翁长相,那斗笠底下赫然一张鱼脸,这怪物张开鱼唇,一股鱼腥味逼得众人欲呕。这空档儿,那怪物又一纵,回到自己的渔舟上道“这明明藏在船老大的袖子里,怎得明眼说瞎话。想是船老大看见这鱼稀罕,便偷偷藏起来想到岸上卖个大价钱。既然这样,就在这龙之海多待些日子,多寻点稀罕宝贝。”说完就把鱼钩甩进海里,顷刻间只听得一声巨兽之声隐隐从海底传来,接着一条巨尾把船掀个底朝天,众人皆落入海中昏过去。
(三)
等到众人再醒转过来,发见自己躺在一普通渔船中,这船顶多坐个十五人,现在止有玄慈圆空两僧、道士、刘贲、柳生、李坚六人。忽地,刘贲暴起,拔出腰间佩刀就要往李坚身上捅去,柳生和那道士眼快合力拦下,别看刘贲力大,被两人抱住竟不能再动一下。两僧在旁念了声阿弥陀佛,刘贲暴喝道:“快些给俺放开,俺要宰了这鸟人。”道士道“现今还不清楚,况且咱这几人里只有船老板认得海路。”
看向李坚,绸缎的衣服被海水泡得不成样子,瘫坐在甲板,身子筛个不停,口中不住的念叨“龙之海”,刘贲啐了一口,回刀入了鞘。柳生立在李坚面前问道“船老板,您讲讲吧。”李坚抬起头,扫了众人一圈,两眼无神。柳生见李坚不语,抽开书箱下层,取出一个胭脂盒打开,从中捏起一粒药丸,硬给李坚服了下去。
只听得李坚开了口“我本是市甲港近旁一大户,早些年花了大价钱买下闲置的战船跑海路。起初是买卖甲胄兵器、北方米面,但如今世道太平这些货着实挣不着银子,就转卖私盐。市甲港旁有大片盐田,打盐农那里收了,搬上船运往南方,如此二十余次,从没出过什么差池。可偏偏这次刘贲的人出事,我第一天夜里到左舷守夜,刚到丑时,瞧见从海里一物蹦上船来。我走近拿灯一照,正是那怪鱼,我心想着到了岸卖给哪个大人,就捉住收了起来。方才那怪物初时找我要鱼,我借着叫来众人的功夫把鱼藏进袖子里,谁知道被那怪物看破,现在落得这步田地。”
柳生询问龙之海,李坚称从没进过,但龙之海的名头大得很,现在只能坐着等死。刘贲听完,简直怒不可止,再抽刀直向李坚冲去,柳生和道士也不再拦阻。“噗呲”一声,刀尖直捅进李坚心口,登时毙了命,吓得圆空又尖叫一声“哎呦”。李坚尸首带着透明窟窿栽进海里沉了下去,不一会儿一股血水从海里翻了上来。圆空跪在方才李坚坐处念起了往生轮回经,其它众人不语,刘贲望着海面血水,刀可没回鞘。
过不多时,耳听得船底传来“沙沙”声响,又见一条鱼尾从水里甩出来,拍了一下水面。刘贲扒到船舷一看,只看见百十来条人身鱼尾鲛人,一个个当真是面如桃花、目送秋波,刘贲见了忙伸左手去探道“他奶奶的,这帮娘们儿带劲”。有一鲛人伸手拉住刘贲左手,使劲往海里拽,刘贲赶忙回抽,其他鲛人也一起使劲。刘贲暴喝一声,身体后坐,双手发力,手背和头上青筋激凸,再喝一声,竟将一条鲛人拉上甲板。鲛人离水猛地往刘贲手上咬去,利齿一合,刘贲左手便丢了。刘贲血气上涌,右手挥刀砍断鲛人身子,霎时血如泉涌,那鲛人眼见不活。刘贲把两截身体扔下海,其他鲛人见同伴被杀,一个个猛向船身撞去,本来这船就小,船上人员也不多,估摸不多久便翻。圆空抱头蹲在船舷边上,玄慈闭目默念经文,刘贲朝余下两人喊道“快想些法子,不然大家一齐玩儿完。”。
柳生看了一眼刘贲,从书箱中抽出镜子往空中一抛,口中念念有词,那镜子镜面朝下浮在空中旋转起来。镜子愈转愈快,愈转愈大,直至镜面将渔船整个盖住,一道白光从镜面射出,直向鲛人群。鲛人被白光照到,一个个发出刺耳怪叫,尾巴变作人腿,身体却生鳞,娇美的容颜不再,一个个都变成老太婆的模样,迅速游开了。
(四)
待到鲛人游散,柳生给刘贲敷了伤药,片刻血就止住。刘贲捧着断手问道“这是片什么他娘的鬼海,怎的恁多怪物?”
道士道“据闻是龙之海,有冤魂在此凝聚,生出这许多怪物。”
柳生接道“凡害人妖魔怪物,必是人心所生,天地生出的鬼精于人无害。咱们即已到了此处,想那害人妖魔是与咱们有缘。可还有一处不解,若大船一直按罗盘所引前行,怎么着也走不到这海域,方才在下给船老板服了‘吐真丸’,船老板可没说动过罗盘。”
刘贲道“是啊,到底怎的事情?俺肯定不会动,俺那帮弟兄听话得很也必不会动。”
正说到这儿,打远处海面传来胡琴声响,慢慢由远及近,越发的清楚。众人立即警觉,那琴声却从四周传来,甚是瘆人。柳生拿镜子照向四周,只见一个人影缓缓船头浓雾中显现出来,说是人影也不妥当,倒更像个鬼魂捧了把胡琴。那鬼魂一现身,拨了一下琴弦,开口竟是青年声音:“船上众人听真,道出心中所惧事物。”。
刘贲先走上前“俺啥都不怕!”。
鬼影又拨了下琴弦,刘贲不知怎么呆在原地。忽地,刘贲看见无数人影从海中爬上船,仔细一瞧都是以前自己当山大王时所害的旅人平民,立刻心下慌张,拔出刀来乱砍一气,砍中一人左臂。可谁知,那人左臂中刀也不退缩,仍直直地向刘贲走来,反倒是刘贲的左臂被砍断。见这架势,刘贲也吓得浑身发抖,刀都拿不住,那些人影愈逼愈近,最终把刘贲挤下海去。
刘贲一落水,人影皆散,船头鬼魂又拨一下胡琴“下一个!”。柳生走上前道“在下所惧之事乃是世人无法正视己心。”鬼魂再拨,道士开口“贫道所惧之事乃是身不由心,心神被凡体所困”。
到那圆空和尚,圆空道:“小僧所惧乃是玄慈师傅。师傅一直修行刻苦又佛法高深,小僧从来只有敬意,可那天船上,小僧起夜时竟瞧见玄慈师傅去转动罗盘。如今想来,玄慈师傅定是有意将咱们带到这海域,细细想来小僧惊恐万分。”。
柳生和道士看向玄慈,玄慈睁目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所惧事物正是这片海域。”
(五)
玄慈继续道“老衲俗家有一弟弟,年纪相差五岁,归入佛门之前老衲一直与他玩耍,兄弟俩感情和睦。可老衲的父母却硬逼着他念书考功名,弟弟终究不是念书的人才,连考三次,秀才都没得半个。父亲见弟弟如此,直骂他是废物,可除了留下他打鱼晒盐也没别的法子。有一日,弟弟独自乘船出海打鱼,到了这片海域不知怎么的再也没回来,后来老衲返乡给他做了法事。虽是死了个儿子,父亲竟不伤心,没过几日就出海了,那一日海面突起风暴,父亲的船翻了。乡邻皆说是弟弟鬼魂在海上作祟,老衲便陪着母亲住了一段时日,可一日醒来发现母亲被吊死在房梁之上,遍体生鳞。如此,弟弟鬼魂作祟的传闻便越传越广,老衲世俗家人都已不在便回到山上继续修行。老衲严于己身,钻研佛法正是希望能代替弟弟还清罪业,此程到这龙之海便是盼着能平息弟弟怨火,保得沿岸渔民平安。”
船头鬼影一听,拨了三下琴弦,又隐回浓雾中。
圆空听闻师傅往事,竟泪流满面,可道士却冷笑一声“若如大师所言,那这浓雾就该散去,咱们也该回到岸边。”玄慈听后又继续闭眼念起经文。道士道:“既然这浓雾未散,便是大师撒了谎。”
圆空急道:“你这野道士怎的这样凭空污我师傅清白?”
道士笑道:“清白?让贫道讲全大师的故事罢。那一夜,贫道起夜,听到你们二僧房中竟传来异声,现在想来,大师是龙阳之好罢。”圆空瞬时红了脸,低头不语,道士见不错便对着玄慈继续“大师与令弟感情和睦不假,可大师除了手足之情另有情愫暗生罢。令弟死于海上不假,可无风浪怎的就翻了船,怕是令尊在令弟的船上做了手脚。而后大师返乡时,从令尊口中得知此事,心生邪念,在令尊的船上做同样的手脚,才导致令尊死于风暴之中。至于令堂,应当也是知道令弟的死因的,但却一直隐忍不说,大师恼于令堂的冷淡,便试邪法杀死令堂。不错,龙之海根本不是甚么令弟冤魂作祟,分明是你这恶僧内心扭曲成魔,盘踞在令弟死去的海面。”
玄慈忽地睁开双目,发出长啸,向道士扑来,道士身法轻盈闪身躲过。玄慈这一扑不中,又一长啸,化作一巨兽,这兽鱼身蛇头,目如马耳,一排利齿使人寒,又生六足,上有虎爪,背生双翅,后接一条鳄尾。那恶兽一张口将圆空囫囵吞下,再要吞柳生时,却有无数符咒飞向兽身,原来是柳生施法,将中层的符咒取出贴向兽身。柳生口念咒语,恶兽被束得动弹不得,柳生右手食指一挥,底层簪子变作长枪飞似的向恶兽背部插去。那恶兽伤口喷涌绿血,又一长啸,无数海怪涌上渔船,柳生忙取出更多咒符,封堵众海怪。恶兽见柳生左右不支便又向道士咬去,好道士不躲不避,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剑,剑尖抖动便有无数剑光射向恶兽。恶兽一见不妙,回身往海里钻,道士将短剑一掷,剑身变大到三丈有余,钉住兽尾,道士手指天空道“你这恶兽,为人时做出杀父弑母这等天地不容的恶行,堕入魔道竟仍幻作人形危害一方,贫道今日便替天行道除去你这畜生。”说罢,天雷滚滚,一道闪光从天而降,将那恶兽劈成焦炭。
众海怪散成一堆鱼虾落入海中,浓雾散去,不远处便是海岸,从此渤海湾内龙之海的传闻如烟云一样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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