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那是爱情，还是心魔？

文 | 行之

古希腊神话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个叫皮格马利翁的国王很喜欢雕塑，他用象牙雕塑了一个自己想象中的少女。雕塑完成后，他便爱上了这个雕像，并给他取名叫盖拉蒂。还给她穿上美丽的衣服，抱它吻它，带着它一起睡觉。

皮格马利翁爱上自己的雕像后，希望雕像能接受自己。但很可惜，雕像不可能有感情。他不愿意受单相思的煎熬，便求助于女神阿弗洛蒂忒。阿佛洛狄忒女神看他一片赤诚，便赋予了雕像生命，将其变成了一个活人。此后，皮格马利翁便娶了这个由雕像变成的少女为妻。

于是，心理学中便有了一种叫“皮格马利翁效应”的术语。

金庸大概是受了这个故事的影响，于是在《天龙八部》里塑造了一位武侠版的皮格马利翁——无崖子。

无崖子开始喜欢自己的师妹李秋水，后来找了块美玉，准备将李秋水雕琢成玉像。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却发现自己原来喜欢的是李秋水的妹妹。

李秋水妹妹的长相和她极为相似，只是多了一粒黑痣和一对酒窝。无崖子的玉像，展示的其实是李秋水妹妹的样子。而玉像完工后，无崖子却连李秋水的妹妹都不喜欢了，直接喜欢上了玉像。

无崖子虽然和李秋水生下了李青萝，但是爱的却是自己的雕出的玉像。多年后，李秋水喃喃自语：

“师哥，你聪明绝顶，却又痴得绝顶，为什么爱上了你自己手雕的玉像，却不爱那会说、会笑、会动、会爱你的师妹？你心中把这玉像当成了我小妹子，是不是？我喝这玉像的醋，跟你闹翻了，出去找了许多俊秀的少年郎君来，在你面前跟他们调情，于是你就此一怒而去，再也不回来了……”

无崖子的身上有典型的“皮格马利翁效应”，他的爱，爱的并不是哪个实际的人，而是自己营造出来的一种幻想。就这多少有点柏拉图精神爱恋的味道了。

以前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有个长相猥琐的男人，整日混迹风月场所。他有一项特殊的本事，无论男女老少，只要和他在一起，无不如痴如狂，难以自拔。而对他痴迷的男人，其实都不是同性恋。于是别人问他，你一个男人，怎么可能让不是同性恋的男人对你这么着迷？

他说，你以为男人做爱是跟别人在做吗？其实啊，都只是在跟自己的大脑在做爱。你只要搞定了他的大脑，就无所谓男女了。

其实想来，这人真是心理学的绝顶高手。人的爱欲，一切都是由大脑释放的情绪波动。爱任何人，这个人不过是一个载体，是当爱欲释放出来后，被投射的一个目标。

很多人爱另外一个人，并不一定是爱那个人的本身，而只是爱自己的大脑里的那个意象。这个意象套在了具体的人的身上，由此有了所谓的爱情。

但有些人，他们选择不把意象套在人的身上，而套在其他物体身上，实际上爱欲是一样的，只是载体变了。为什么总会有一些花边新闻报道，某某男子爱上自己的充气娃娃，给它买衣服，陪它看电影，甚至要和它结婚。

这和皮格马利翁、无崖子爱上自己雕出来的玉像的道理是一样的。跟充气娃娃谈恋爱或结婚，充气娃娃只是承担了一个接受爱欲投射的乙方角色。至于它是不是活人，对于投射爱欲的甲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这世上有很多人，仅仅是通过社交平台结识异性，只聊过天，听过声音，就可以表白爱意。实际上，真人都没见到，你到底在爱什么？

这所谓的柏拉图精神恋爱，本质上，是你和你自己的大脑在谈恋爱。你的大脑已经经过自己的幻想，设定出了一个形象，然后你的表白，是在跟这个形象表白。

我曾跟朋友说，有些好看的姑娘，永远有人说喜欢她们。其实不一定是真的喜欢，只是她们更容易成为异性的意象。大多数人，喜欢的是她们美的线索，而不是真相。无论你是男是女，如果一个人在根本不了解你的情况下，说喜欢你，这不一定是假的，但一定是不结实的。你要清楚，他喜欢的，很可能只是他想象中的你，而不是真实的你。搞清楚这点，你便不太会自作多情了。

《天龙八部》中的游坦之，是另一个“皮格马利翁效应”的例子。古龙说过，喜欢一个人尚且是有原因的，但是痴迷是完全不讲道理的。

游坦之第一次遇见阿紫，就迷上了她。

游坦之抬起头来，之间厅上铺着一张花纹斑斓的极大地毯，地毯尽头的棉垫上坐着一个美丽的少女，正是阿紫。游坦之抬起头来，只见厅上铺着一张花纹斑斓的极大地毯。地毯尽头的锦垫上坐着一个美丽的少女，正是阿紫。她赤着双脚，踏在地毯之上。游坦之一见到她一双雪白晶莹的小脚，当真是如玉之润，如缎之柔，一颗心登时猛烈的跳了起来，双眼牢牢的钉住她一对脚，见到她脚背的肉色便如透明一般，隐隐映出几条青筋，真想伸手去抚摸几下。

……

突然之间，游坦之喉头发出“荷荷”两声，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一股力道，犹如一头豹子般向阿紫迅捷异常的扑了过去，抱着她的小腿，低头便去吻她双足脚背。

这是他见到阿紫的第一面，然后就不顾一切地去抱对方的小腿非礼人家。

此后的游坦之像是中了邪一样，甘愿做阿紫的奴隶，为她做任何事。阿紫让他毁容带铁头套，拿他当练功的小白鼠，害他差点丧命，他都没有任何怨言。只要能缓口气，他立马要追着阿紫跑，马首是瞻，恨不得把心掏出来。

而后，阿紫眼睛中了丁春秋的毒而瞎掉，他还非要献出自己的眼睛给她换上。而萧峰自尽后，阿紫无比崩溃中，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把已经移植好的眼睛挖出来还给了游坦之。

阿紫的一双眼珠朝着游坦之扔了出去，游坦之摸到之后，瞬间陷入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癫狂与绝望。当阿紫抱着萧峰跳下了山崖，游坦之听到后，也毅然决然地跟着跳了下去。

以前有个朋友，跟我聊起游坦之殉情这段，说：“你有没有想过，游坦之自尽之前，已经把眼珠挖了出来，他是看不见的。阿紫抱着萧峰跳崖，他只能靠听。他仅仅是听到阿紫跳崖了，自己就跟着跳了，你觉得，这是伟大的爱情吗？”

我想了想，说：“我更觉得，这是心魔。”

与其说游坦之爱阿紫，不如说游坦之爱的是一个由阿紫引发的意象。情窦初开的游坦之看见了性感的阿紫，然后就没有理由的爱上了。是的，爱确实是不需要理由的。但是如果那天游坦之看到的阿紫并不是裸着玉足，而是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那游坦之是不是还会对她一见钟情，就是一个重大的疑问了。

无崖子雕琢出了李秋水妹妹模样的玉像，经历过几十年后，被段誉在无量洞中看到，从而一见倾心。打开段誉年少时情欲大门的，并不是现实中的异性，而只是无崖子留下的一尊玉像。

无崖子之女王青萝遗传了李秋水家族的基因，然后又生下了王语嫣。实际上，段誉第一次见王语嫣就一见钟情，是那尊“神仙姐姐”的玉像埋下的伏笔。因为王语嫣长得和那尊玉像太像了，所以段誉就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她。

段誉见到阿碧后，夸她长得漂亮，有一番话十分耐人寻味：

“比你俊美十倍的人，世上绝不会有，除非是……除非是那位玉像天仙。只要跟你差不多，便已是少有的美人了。”

这段话名义上是在夸阿碧长得漂亮，实际是段誉在自我暗示，他心目中最完美的女性形象是那无量洞中的玉像天仙。

段誉爱上王语嫣，于是说是爱情，不如说是心魔。他其实爱的，是由玉像引发出来的一种意象。他把青春期里萌发出来的强烈爱欲，投射到了王语嫣身上，从而对其如痴如狂。

在新修版的《天龙八部》中，金庸对最后一章做了很大改动。王语嫣为了追求长生不老之术，和段誉前往无量洞，当王语嫣和玉像同时出现在段誉面前的时候，段誉的意象忽然产生了混乱，一个是意象本身，一个是意象的影子，他的爱欲瞬间陷入僵局，但这也让他幡然醒悟。

段誉再次见到玉像，霎时之间，心中一片冰凉，登时明白：“以前我一见语嫣便为她着迷，整个心都给她绑住了，完全不能自主。人家取笑也罢，讥刺也罢，我丝毫不觉羞愧。语嫣对我不理不睬，视若无睹，我也全然不以为意。之所以如此自轻自贱，只因我把她当做了山洞中的‘神仙姊姊’，竟令我昏昏沉沉、糊里糊涂，做了一只不知羞耻的癞蛤蟆。那并不是语嫣有什么魔力迷住了我，全是我自己心生‘心魔’，迷住了自己。”

王语嫣因妒忌玉像的美貌，愤然推翻了玉像。玉像一碎，段誉心中的魔障就随之被打破了。

这就像是一场梦，段誉被自己的心魔困在了这场梦里，直到玉像碎了，这个梦才得以终结。接受爱欲投射的载体毁灭了，爱便无处安放。

王语嫣大概也知道段誉其实爱的不是她，只是她身上带有某种意象的影子，于是最终还是选择回到了慕容复的身边。

一切如梦幻泡影，游坦之对阿紫的爱，其实不就是心魔作祟么。只是他的心魔太强，吞噬了他自己。段誉从小学佛，宅心仁厚，终究穿过红尘迷雾，战胜心魔，得到自我解脱。

陈世骧先生1966年致金庸的一封书信，对《天龙八部》进行了高度总结：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实际上，冤也好，孽也好，大多数人都不过是被自己的心魔所困罢了。

而放眼现实生活，谁的心里没住着点心魔呢？

正是因为众生魔障，所以每个人都要步步修行。这个修行的过程，我们称之为生活。

2017-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