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衣是在窗外传来的阵阵鸟鸣声中醒来的,她伸了个懒腰,呻吟出声。全身肌肉还有些酸痛,可精神已经恢复过来了。
进屋时身心疲惫,沾床倒头就睡,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寝室。他撑着手从床上坐起来,触手是棉软的床套,下面铺了厚厚一层棉絮。深吸一口气,一股不知名的木香从鼻腔涌进肺脏,舒达全身,不是紫檀也不是沉香,她叫不出名,大有令人心安神宁的功效。
啧啧,她在心里轻叹,这条件,比起家里也毫不逊色。
雕花木窗斜开,有风拂来,微微掀动淡蓝色的纱帘,阳光的影子就在地板上一闪一闪地跃动。木材做墙壁,刷上了一层松脂闪着粼光,木床边立着一个一人高的蔓藤编织的衣柜。
槐衣起身掀开帐纱,光脚踩在木板拼接成的地板上,推开半掩的木门,吱嘎声里看见外间的一套象牙白的桌椅,背后的墙上突出几块木板做成书架,旁边地上有个香炉正飘着一缕轻烟,悠悠升到半空挥散不见。靠窗的地方放着一张茶几,放着托盘和陈列在里面的茶壶瓷杯,角落里散乱地堆着几个软垫。
正抬头端详着悬挂在头顶的花纹繁复的萤石,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喊:“集——合——”
林珍猛地睁开眼,抓起红色的皮马褂套在身上,冲出房门才想起自己还在树上,看着脚下盘织交错的木枝吓得不敢下脚。他朝着一旁的木屋大喊:“林宝—林宝—起-床-集-合-了!”
他等了几秒不见有动静,犹犹豫豫地抬起脚,深吸一口气一脚踏出跑过去,冲进屋里,揪起呼呼大睡的林宝拖着下了树。林宝一睁眼看见白胡子正吹胡子瞪着自己,吓得睡意全无,默默地躲到了林珍背后。
此时,其他人都已列好队,在秘幽林幽秘的氛围里相互悄悄打量,一个个都一副故作安分等待指令的乖巧样儿,却又藏不住滴溜转的好奇的眼珠子,左右摇头晃脑地打量来打量去。有相熟的,还忍不住悄悄挥起手,一脸雀跃地跟认识的人打招呼。
姜有明轻咳一声:“今天由我带你们到金云顶集合,一路上留心,别怪没提醒你们,梵昆山及其危险,哪怕是在天一界内,也无法完全避免意外发生。要是谁迷了路乱窜,仔细自己的小命。”
他危险地眯起眼睛,以一种威胁的口吻吐出后两个字,然后享受地看着这些小人儿复杂的面部表情,转身走在前面。槐衣跟在队伍里,发现这条路与昨日来时的路线垂直,通往山脉更深一点的地方。
众人又走了许久,现在他们似乎已经清楚地认识到,在这儿的路程都是以峰数计,动辄就以小时就算路程。
上金云顶的时候,跟别处不一样的是,金云顶呈“脚庞腰细头重”的怪异形态,山脚有一个大平台,立着一支直入云霄的旗杆,杆上飘着一面黑灰白三色间杂的旗帜。纤细的半山腰有几处零星的房屋建筑,而越往上爬,直到登顶,却是没有见到什么其他的建筑。
他们没有进到屋子里,而是被领着沿着玉石台阶直接上了顶。
顶部是一处极为宽阔的平台,极目远眺,一望无际。山崖有一块向上突起,裸露的岩石上镌刻着巨大的“天一”二字,陷入山体的条纹灌注了醒目的红。只一眼,所有人都感觉一股浩然恢弘之气填满每一寸胸膛,不由得挺胸抬头,深深吐纳山间灵气。
地面显然经过精心修整,白玉石铺满了整个台面,除了山崖旁一棵斜生的数丈高的万龄松撑着铺开的高高低低的巨大伞盖屹立于山顶,树干上吊着一口敦厚的大钟,不知是干什么用的,整个顶面开阔无栏,别无他物。
姜有明大阔步朝山顶中心的一众人走去,朝为首的一人微微点头后,退到了一旁。
姬承正和姒君扬、姚郁菲说笑,抬眼一看为首之人一脸微笑,负手而立,立马像泄了气的气球,闭上嘴缩着脖子排在队伍中间。
“欢迎各位成为天一的一份子,”声音传进耳道里令人一震,随即产生一阵眩晕,陷进一种危险的魅惑里不可自拔,“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你们的第二个家了,你们将在这里学习成长,我相信八年的朝夕相处会令你们融为整体,成为彼此的家人。”
他抬脚上前两步,勾起嘴角,轻启朱唇,“我是天一修院院首——姬彦。”
林珍张大了嘴,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不会吧。”
姬承一手捂住脑门,垂下头叹了口气。
姜越槐衣看着嘴角噙着浅笑的姬彦,若有所思。
安颜明若、刘微然和白渠等人搞不清楚状况,疑惑地看着周围人低头窃窃私语,心里琢磨着这位长相声音俱妖孽的启明可能是何方神圣。
钟宥翰张了张嘴,随即又觉得理所当然,幼年时的一面之缘,他至今对姬家主印象深刻,若说有谁能成为这座旷古未闻的修院之首,钟宥翰觉得他当之无愧。
悄悄抬眼打量,乌黑秀逸的长发剪成了精干历练的短发,露出了饱满光洁的额头,鼻梁两侧双眸如星,露出威慈又戏谑的神情,那双眼犀利地一下捕捉到他的目光,姬彦对他扬了扬嘴角,眯眼轻笑。
钟宥翰没由来的有些心虚地低下头,抬手揉了揉鼻尖,摸到一手的汗。
这边姬彦正训着话,布黎以扇掩面,从山缘处飘身而上,身后跟了八个小孩,扶着护栏哼哧哼哧地爬上山来。
姬承朝他点了点头,他就迈着轻飘飘的步子站进了启明之列的末尾。姬承往一侧走去,两手一挥,示意两边的孩子们跟在他身后。
姒君扬一边走,一边推了推姚郁菲,朝身后努了努嘴,“菲菲,那不是那日在半山腰的‘娇美人’嘛。”
姚郁菲偷偷转头往身后瞥了一眼,“什么‘娇美人’,你别胡说。”
“好好好,你快别瞪我了,”姒君扬往旁边缩了缩,“这还不认识呢,你就这么喜欢他。”
姚郁菲嘟了嘟嘴,刚想说什么,看见姬承向她转过头来,又赶紧垂下头。
“诶,你知道那些小孩是哪里来的吗?”刘微然用胳膊肘碰了碰前面专心走路的男孩子。
白渠皱了皱眉,急忙整了整衣领,上前两步,和身后那人拉开一段距离。
“诶,你这人——”刘微然热脸贴了冷屁股,正想和他理论一番,听见背后姬承咳嗽了两声,老实地把手收了回来。
槐衣走到安颜明若身旁,关切地问到:“你的手没事吧?”
安颜明若低头看了眼吊在胸前的左臂,轻轻摇了摇头,“没事的,昨天被治疗后就一点也不疼了,你别担心。”她侧过头感激地朝槐衣笑了笑。
“那就好。”槐衣点了点头。
他们走到刻有“天一”二字的崖石前列队站好,厚重的大石印刻着明晃晃的鲜红大字,一股醇厚的气势咆哮着穿云裂石,破裂而出,深入人心,宛若天降。
姬彦背对他们站着,抬头仰望着鲜红的“天一”二字。他静静地伫立着,眼视前方,一动不动,周遭的一切都沉寂下来,过路的流云也停下了脚步,仿佛天地已经静止,时间不再流动。凌厉的剑势在山体上留下的痕迹未被时光的风雨洗刷有所损耗,孤傲地伫立在金云顶,在风云变幻间岿然不动,崭露锋芒。
这些才刚刚窥探世间事一二的稚子像姬彦一样抬头仰望,看着眼前人的背影,突然就感受到了一种莫名堵在胸间,这种感觉,在他们六岁那年初入院时有过;在填写天一的报名表时有过;在背负期望踏上求学之路离家之时有过。
这种感觉难以言明,它让人感到压抑、沮丧甚至痛苦,也激起壮志,唤来明悟,被迫着成长。这是一种责任,又是一种抉择,现在又似乎是一种承诺。
姬彦似乎在等待他们充分地感受这种氛围,抑或在梳理自己的情绪,良久,他转过身来,面对他们,眼神里若有所思,而后又坚定地抬眸,轻启朱唇掷地有声:“跪!”
突然有一股威压降临,众人双膝跪地,动弹不得。前排八个身着月牙白交襟云袍的小人儿在不甘地挣扎,试图挣脱束缚,一脸的愤怒。
姬彦看着他们,复杂的眼神逐渐变得凌厉起来,风自主汇集打着旋儿在身边呼啸。
钟宥翰发现自己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心里慌张得厉害,曌域第一的战将名至实归,血气不减当年。
那些孩子感受到什么,再没人敢乱动了,都瘫软着身子老实地跪着。
姬彦闭上眼,收起凌锐之势,“你们必须作出决定,也必须是你们自己做决定,是留是走,可要想好。留下,从此你们身上打下‘天一’的烙印,时时谨记天一之训,这是一种束缚,更是一生的责任和承诺。”
“当然,天一将毫无保留地栽培各位,期望大家基于立存于世的共同理念成为彼此一生的伙伴和家人。理解其中的重要性对现在的你们来说有些困难,但要知道世上每件事不是等你做好了准备才会发生,现在没有你的父母能为你决定,没有朋友为你参考选项,答案从你心里而来。”
“你是否愿意留在这里,没有家人的陪伴,远离故土的亲友,度过八年未知岁月?”
“你是否愿意打破世俗,尝试接纳天一授予你的一切?”
“看看你身边的人,你是否愿意和他们建立起一种牢不可破、亲如一家、可托生死的关系?”
“你是否可以忍受世人诟病,不顾家人朋友的反对,去完成天一赋予你的使命?”
“你是否愿意不顾一切,甚至生命,去守护这个地方?”
“如果你心里的答案是肯定的,那天一欢迎你的加入。请谨慎做出你们的选择。”
一群孩子被一个个问题砸得有点懵,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
钟宥翰咬着牙,倔强地抬起头:“遭世人质疑的使命是为了什么?”
“为了你心中的信念。”姬彦盯着他,“天一不会要求你们做无谓的事,如果你自问不能给予百分百的信任,不如下山去吧,这儿不适合你。”
他们大多背负家族的厚望前来求学,多少人能真正去追求自己想做的事。钟宥翰低下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白渠端正地跪着,目视前方,他没有其他人那么纠结,自己出身不如其他人,靠天赋和努力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有机会走得更远,他想好了,既来之则安之,只要做好自己就行了。
姬承自是没话说,自己那桀骜不驯的父亲都情愿留在这儿了,他倒要好好看看这里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让他心甘情愿。不过前排那些小家伙虽然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但却没有人提出异议,这倒让人颇为惊讶。也不知道他们听不听得懂。
顾子卿偏头看向姐姐,朝她笑了笑,站起身来。
顾子莲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惶恐地说:“子卿,你要做什么?”
“姐姐你还不明白吗,姬尊的话已经很明显了,家里不会允许我们都留在这儿的,真到那么一天……”他叹了口气,仰头看向姬彦,“我要下山。”
顾子莲拼命摇头,乞求地看着他,声音哽咽,“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
姬彦向站起身的小男孩微微点了点头,心里想的是自己是不是把话说的太重,这些小家伙考虑得比他想的还多。随即又想,罢了,他可不想承认自己做错了什么,不过几句话都承受不了留在这儿也只是浪费资源。
目光不经意从津梓峰栖灵塔上扫过,却出乎意料地看到了一道灰色的身影,脸色瞬时变得有些古怪。
“还有谁要走?”
又有一个女生低着头站了起来,手指绞着皮裙咬着唇不敢说话。
林宝抬头看看哥哥,瞧着他一脸轻松便安了心。
姜越槐衣偷偷打量着众人,瞧见明清乐那小孩无措地抓抓脑门,看见剩下的人都一脸坚定地垂首跪着,也眨着迷蒙的眼睛跟着乖乖跪好,顿时觉得好笑。
“易知,送他们下山。”
那个只穿着长裤的男人从远处跑来,看着那个从炎晟来的姑娘好端端地放弃了这么好的机会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又做不得什么,无奈地招招手:“走吧走吧,随我下山。”
姬彦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山下层层叠叠的密林,侧身面对崖石。
“天生万灵,万宗归一。今梵昆圣境,金云顶上,万龄松下,佑生石前,”姬彦接过姜有明递过来的名单,上面有两个名字被斜杠划去。
“达都姬承、姒君扬、姚郁菲、姜越槐衣、白渠;凝岚钟宥翰、尤婳;炎晟林珍、林宝、周摩林、海洋浩;暄旸明清乐、安颜明若、刘微然;翡晶顾子莲、祝玉洁;烛幽乾元、震鸣、坎渊、艮沉、坤茵、谷阳兑岳、离丽、巽婉,为天一第一届学子。”
“入我天一门,便为天一人,当遵我天一训,修我天一灵,塑我天一魂!”
众人听得一席话,只觉心潮澎湃,浑身发热,血气攀升,大喊道:“谨遵教诲!”
姬彦双目闪着精光,满意地点点头,双手接过玉印,重重地压在一本册子上,然后被姜有明装进一个刻有“天一纪要”的宝匣里。
礼成,栖灵塔尖灰色的身影一晃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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