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我不愿意想起你

我的父亲离去很久了，久得我时常很努力地回想，都想不起他的样貌。

很多时候，我不愿去回想父亲的一切，因为，每次想到他，难免会想起一些令我难过的往事。

（1）

我不愿想起最后一次跟父亲的对话，因为我未曾料到，在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机会与父亲好好对话了，我后悔当时没有好好跟他说多几句话。

那是1995年的一个晚上，父亲和弟弟送我去离家十几公里外的县城火车站，我将要乘坐当晚的火车回深圳。

我一直清晰地记得，那晚的月亮很大很亮。路两旁的树影投在路上清晰可见。月亮一路跟着我们，一会儿躺进云层，一会儿露出脸庞。

父亲用自行车载着我，弟弟另外骑一辆自行车载我的行李。一路上，我们三个人几乎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赶路。我坐在父亲的单车后架，很想跟他说说话，但面对平日不苟言笑的父亲，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父亲已年近六十，头发已显花白。虽然身材高大壮实，但去火车站的路并不像现在这么平坦，我明显感觉到他的吃力，听到他因为用力而发出的轻微喘息声。每到上坡的时候，我就主动跳下车，但遇到不是坡度比较低的路段时，他就坚持不让我下车，而是拼尽了全力往前骑。

父亲偶尔开口问我一些工作上的情况，还叮嘱我出门要注意之类的话。他反复交待我，以后不要随便换工作，如果实在要换，先写信与他商量，不要每次都等到换好工作才告诉他，失去了商量的意义。我听到父亲话语中含有责怪的意思，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在那一年，我在半年内连换了三份工作，也跟着搬了三次住所，感到身心疲倦。我没有辩解，只是嘴上应承他。

后来，我和父亲还说了些什么，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在分别的那一刻，父亲和弟弟是否表现出依依不舍，我是否感到难过，我也一点都想不起来。我只记得，那一晚，我跟父亲说的话并不多。

（2）

我不愿想起沉迷赌博以后的父亲，因为眼看着父亲从一个勤俭朴实的人变成一个失去理智的“赌徒”，最终还为此送了命，我感到万分的心痛。

父亲生前在二十公里外的县城工作，平时住在工厂宿舍里，每到周末回家住上两晚。

90年代初，父亲的工厂将近停产，工厂里可做的事不多，所以他经常回家。晚上吃过晚饭，他早早地就去邻居家赌博。

刚开始，他尝到了一点点甜头，赢了点钱回来，笑嘻嘻地对家里人说：“我不会赌大的，你们放心，我每次赢到钱就走。”但慢慢地，他脸上再也没有因为赢钱而笑过了，而且，参与赌博的时候越来越长，有时甚至赌到凌晨鸡叫才回家。

父亲有胃病、还有高血压，母亲担心他的身体，经常劝他不要去赌博，但他根本不听。我曾在信中劝他不要参与赌博，让他注意身体。但他给我回信说，他工厂停产，几乎没有收入，原本指望我们姐弟可以帮补家里，但一个个都却令他失望，他赌博也是出于无奈，只是想赢点钱改善一下家里的状况。信里还有一大段责怪我们姐弟的几个的话，我看信后心里非常难过和愧疚，认为父亲之所以会迷上赌博，都是因为我们姐弟没有出息所害。

从那以后，我在信中不再提他赌博的事，只是提醒他注意保重身体。

父亲少了我们的劝阻，对赌博的沉迷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他经常是下午骑二个小时的自行车回家，晚上赌到半夜，第二天一早又骑车回工厂。

有一年的中秋节，我回家探亲。一天中午，父亲因为在前一晚输了钱，心情不好。一家人在吃饭的时候，父亲突然因为弟弟的一件小事发起火来，弟弟顶撞了他一句，他就努气冲冲地把饭碗往桌子上一摔，推起单车要说要回厂里。母亲劝阻无效，赶紧拿了一颗花菜塞到他包里（他平时在厂里都是自己做饭），他却把花菜掏出来使劲地往地上一摔，推着单车夺门而出。那颗花菜正好摔倒在我的脚下，看到那颗摔得稀巴烂的花菜，我的心也跟着碎了，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再也吃不下饭，回到房间，闷闷地流了一个下午的眼泪。

几个月后，当我接到家里的电话匆匆赶回家中时，中风的父亲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能说话了。原来有一晚，他赌博到很晚才回家，睡不到五个钟头的觉，第二天一早又骑单车回厂里。在上厕所的时候晕倒在公共厕所里。

一个月后父亲出了院，却还是落下了左偏瘫的后遗症，而且一直到三个月后去世都未讲过一句完整的话。

（3）

我甚至都不愿意想起，父亲曾是一个多么勤劳俭朴的人，不愿回想他曾带给我们的快乐，因为，想到父亲好的一面时，难免又会想起他不好的一面。

在父亲没有沉迷赌博之前，他每次回到家里，总是忙里忙外，一刻不得空闲，修补家里破损的家具、农具；用缝纫机缝补破旧的衣服、被单、床单；编织鸡笼、自制木盆、木凳……每到工厂放农忙假，母亲忙于田里的农活，家里的活几乎是由父亲一手承包：做饭、喂猪、喂鸡、晒谷、筛谷（用风车筛出不饱满的谷粒）……

父亲的手特别地巧，经常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出可口的饭菜；给我和妹妹做花裙子；还曾用钢轱辘和几块木板为我们姐弟做了一部可以载人的玩具车，在那个缺少玩具的年代，那部玩具车为我们姐弟和邻居小孩带来了很多的欢乐。

他一直勤俭节约，烟酒不沾，从不眼红别人的富有，主张要靠自己勤劳致富。在我们很小的时候，他就教我们不要有贪婪之心，不要爱慕虚荣，做人要朴实、本份。我记得每次我穿了新衣服得意洋洋、或羡慕别人有新衣服之时，他就会说一句同样的话：“屎苍蝇金灿灿的有什么用，一肚子的屎。”

他脾气暴躁，对我们姐弟三个非常严厉和苛刻，不管大事小事，我们的言行举止只要有一点点没如他的意，他都会暴跳如雷，除了怒吼、责骂、威胁、恐吓外，还时不时动用武力——用一根又软又细的竹枝打我们。他在家还说一不二，家中的大小事情，都必须听从他的安排，稍有不从，他就会对我们进行一番“狂轰烂炸”。甚至在我们的升学择学问题上，都没有自己的选择权。所以，我们与他一点都亲近不起来，对他只有惧怕。在我看来，那时的他简直就是家里的一个炸药包，随时会爆炸。他还是家里的“睛雨表”，每当他发脾气的时候，家里就是一片乌云密布，但当他难得对我们展示笑容时，家里马上就变得晴空万里了。

（4）

我最不愿回想的是父亲临终前的情景，那一幕不管过去了多久，只要一想起来，我都会悲痛得无法自已。

父亲在中风出院后很积极地锻炼，在家门口扶着墙壁一遍遍地练习走路。但是，没过多久，他却出现心肺衰竭陷入昏迷。在县城来的医生上门诊断宣告无治后，家里按农村的风俗，把他安置在老屋的大厅里等死。

我接到电话回到家，在老家的大厅里，看到了一向粗暴威严的父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眼睛无神地睁着，因喉中有痰，呼吸的声音很大，嘴巴因干裂而脱皮，脸上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威严，正静静地等待死神的到来。我上前握着他的手叫他“爸爸”，跟他说话，但他没有一点反应。

我坐着他床边，仔细地看着他。从小到大，我从没有这么近、这么认真地看过父亲的脸，应该说，从没有认真看过他这张没有暴怒表情的脸。谁想到，这竟是我最后一次近距离看他。我拿起棉签沾了水给他涂抹嘴唇，突然间，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涌出了眼泪，那一刻，我感受到了父亲对这世界和亲人的万般不舍，我心如刀割，泪如雨下……

父亲在大厅整整躺了三天，滴水未进，直到他那如同拉风箱般的呼吸声一点点地小下去。

农村的老人早已对生老病死看淡，对父亲这种备受痛苦折磨却又迟迟不肯闭目的情况，认为是他还有未了的心愿，于是到神婆那里问卜，问到的结果是我的父亲还想喝一碗瘦肉汁，但是，瘦肉汁煮好后却怎么也喂不进去。于是，家族的中掌事的老人又让我们三姐弟齐刷刷地跪在父亲的床前，老人跟父亲说：“你放心地去吧，三姐弟已经长大成人，已经懂事了……”我们三姐弟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那时的我，内心已经近乎崩溃，一边不愿意看到父亲再经受痛苦的折磨，祈求他快些往极乐世界，一边却舍不得父亲就此离我们而去。

直到第四天早上，父亲才永远地闭上了他的双眼。

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在父亲出殡那一天和尚为父亲超渡的情景。父亲的棺木停在大门口，穿着袈裟的和尚手里拿着铜钹边走边唱走在前面，我们三姐弟和一些亲戚捧着父亲的遗像、香炉等跟着后面绕着棺木走，四周围站满了前来送行的父老乡亲。当和尚唱到做人父母如何含辛茹苦养大子女等内容时，我无法控制自己，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滴，边走边滴，邻居的大婶见状赶紧拿纸巾上前递给我，劝我不要哭，因为那个时候是不应该再哭的。

（5）

父亲算不上是一个好父亲，我曾一度对他产生过怨恨，但在我做了孩子的母亲以后，我慢慢地理解了他。他暴躁易怒的性格是他的成长环境造就的，他从未学习过如何做一个好父亲，所以他只会用他认为的最好的方法教育我们，用他以为正确的方式爱我们。他的专制和苛责，那也只是他认为能够促使我们变得更好的一种方式。

在父亲逝去的二十多年里，我一直不愿回想有关父亲的一切。但事实上，我根本无需刻意去想还是不想，在很多时候，所有跟他有关的记忆，自自然然地就浮现在我眼前，就像《酒干淌卖无》中所唱：“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记得张德芬公众号的一篇文章里说过：死亡不会让人从这个世界消失，当被活着的人忘记时，人才算真正死亡。对一个人最好的爱也是记住。

父亲，我真的不愿意想起你，因为，一想到你，我那不争气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