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村宁静，夜的篝火刚刚燃起，夕阳撒下的帷幕正好遮至边际。迷迷蒙蒙的夜是空气中堆积的黑色墨水，稀稀疏疏的几户人家分散在四处，是安静祥谧的老人，龙钟老态。不敞亮的窗透出几许灯火，一灯如豆，添了几声犬吠，忽远忽近······
只是犬吠在几声呵斥后并未停息，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间杂还有争执之声。
“是一只黑狗，我没有看错。”
“是老王家的狗吧······”
“胡说，小花虽然凶的很，却从不乱咬东西。”
“话是没错，可我们村除了老王家有只黑狗，谁看过有那户人家还有黑色的狗？”
“最主要是那狗跟老王家的狗一样嘴烈。”
······
七嘴八舌似是远了，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了，最后那一阵嘈杂聚在了一农户门口。
“妮子，你爹呢？”隔壁的二叔一脸焦急，顺便拿了把椅子坐在堂屋里。
“我爹出门去了，他······姥姥家······”紧随而后一帮人，我有点害怕，小小的眼睛惶恐不安。
“快去，把你娘叫出来，你家的狗犯了事，咬了我家的猪崽，你知道我得亏多少钱吗？咦，妮子她娘，你回来了······”对面山头的陈伯本倚在门口，面色凝重，见娘回来，立马冲上前去。陈伯裤脚、衣襟上甚至脸上满是泥土，很显然他刚从地里回来，他一跑，立马扬起一阵灰。娘无意，只是奇怪：“妮子，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他们，小花咬了猪崽，陈伯······”
“你家黑狗咬死了我家的猪崽，”陈伯不耐接过话叉，“妮子她娘，你也知道，今年收成不好，又闹猪瘟死到就剩这一只，全家全靠它了，可，可谁也么想到出了这事儿，你看······”他欲言又止，一脸难色，却并无退让之色。
娘刚从地里回来，裤脚弥散着泥土，头发蓬乱，本来因为日晒的缘故已然黄褐的脸，此时更显无光。在昏暗的灯光下，陈伯一脸咄咄逼人，还有满屋子看热闹的人，我眼前晃了晃：“娘，要等爹回来吗？”娘抬眼望了我一眼，复垂下头去：“你姥姥正病着，怎么走得开。”
接着又陷入了一阵沉默。
窗外有月光，从缝隙里可瞧见半个月亮，只是忽然一片黑云压了过来，把月亮遮的严严实实。
（二）
“汪汪···汪汪汪······”忽起的叫声下了所有人一跳。“娘，是小花，小花回来了！”我奔过去，它立马伸出前掌递过来，不时用它厚厚的舌头舔我的手。
“滚出去！”娘的严厉让小花缩了脚掌，它委屈的看了娘一眼，用鼻头轻蹭娘的腿，我鼻尖一酸差点流出泪来。娘似好像下了好大的决心一样，狠狠踹了它一脚。突然的大力猝不及防，小花惨叫一声骨碌碌翻了好几圈。“娘”，我大叫一声，想冲过去抱它，它自己却慢慢站起来又踱过来蹲坐在墙角，小心翼翼地看着娘，左张右望，眼神委屈而惶恐，轻轻发出“呜呜”的啜泣声。
“她陈伯，你先回去吧，吓到孩子了！明天，明天我把自家猪崽给你送过去，狗犯了事，也是当赔的。虽然崽小了一点，你也知道我家这已经是第六窝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娘小心而紧张，“这本来也是准备开年卖了给妮子凑学费的，大家也都不容易。”从看见小花就一直绷着脸的陈伯这才缓了脸色，“我也知道你家供俩小孩上学不容易，可，这东西，还是要赔的”。“我知道，我知道的。”娘卑怯的赔着笑脸：“回头我一定给你送过去。”“既然这样，大家伙就散了吧。”陈伯招呼着一帮人离去，一直站在墙角抽烟的二叔看了一眼小花，唉声叹气跟着离去。
人散尽，万林之中的村又恢复了宁静，抬眼，那片黑云不知何时已散开了。远山漆黑，半山腰现出一星明火，几声犬吠忽远忽近，隐隐约约是大家散去的路上。
“猪给了陈伯，我们怎么办？”我满腹忧愁，幽怨的看着躲在墙角的狗。
“能怎么办呢？大家伙儿都不宽裕。唉，也不知这狗是造的什么孽。”
小花似乎也认识到自己惹的祸，它趴在角落一声不吭，脑袋轻轻耷在前脚上，时不时偷瞄一眼娘。
“要不然，把狗卖了吧！”
“不行。这绝对不行，它从小跟着我。”我没想到娘会生出这种想法，眼睛使劲瞪着，盯住娘一动不动，生怕从娘脸上看出一丝认真。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要知道不是每一次都能赔得起，咬到人怎么办。”娘用满是泥的手擀了擀蓬乱的头发，眼睛微红，终于现出今晚的无奈。
我泪眼婆娑，“可它陪了我这么多年，整个童年的玩伴，它是我的亲人，”我的眼泪终于没再忍住，顺着脸颊滴落，晶莹剔透。思绪飘远，我似乎想起了小花刚来时的模样······
其实小花并不花，它是一只黑黝黝的大黑狗，只有四只脚掌和尾尖是白色的。刚到家时，它还只有巴掌大，是躺在娘的手掌里被带回来的。那时爹和娘常年在外，童年买不起玩具，也没用玩伴，是它陪我度过，才让我年少只是内向而不是自闭，它对于我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存在，而现在，娘要卖了它，我一时难以接受。 当时年少的我想不通平时明明看起来和蔼可亲的陈伯在面对只是一只猪的利益时就怎么就变得如此刻薄，还有那些平日里善良淳朴的邻居瞬间就成了无情的帮凶，我更想不通的是明明质朴良善的母亲什么时候变成了可怕的狗贩子。
(三)
接下来的几天，村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陈伯依然和蔼可亲。
邻居们依然善良淳朴。
娘依然为了一家生计而操劳。
我提心吊胆几天之后也逐渐以为事情就这样平息。
直到看见几个拿着铁链的类似屠夫的人出现在家门口时，我才领略到了真正的绝望。
小花也看到了，它并没有如我期望的那般远远的跑开，就像平时犯了错误被母亲追着打的那样，它只是嘴里“呜呜”一直发出好像孩子低咽的啜泣声，沁墨的眼珠盯着我无声的诉说着离别。当娘亲自将铁链套在小花的脖颈上，小花的叫声凄厉而悲凉，如万千刺耳而过的细针，声声疼入骨髓。那一刻，在我眼里一直伟大的母亲就像一个残忍的刽子手，她扼杀了我心中一直相信并始终信奉着的“真的感情可以抵挡一切，它不屈贫穷，苦难，离别，生死，命运”的真理，当小花被架着离开时，它眼里流露出来的悲哀和绝望将我对这个世界美好的希冀击的粉碎！
我心里清楚的知道，我不能怪娘的残忍，她作为一个家的成员的同时，她还是一个母亲。我也不能怪乡亲们的苛责与刁难，小花的死，他们是间接的凶手，他们却没有错，唯一的罪责也许只是这个社会牵扯着利益，而利益就是残忍。
十年过去了，村子慢慢富裕起来了，没有人会为了一只猪而大动干戈，也没有谁会为了一只猪而送走陪伴多年的小狗。我和姐姐都考上了211大学，她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我是第二个。家里富裕了很多，却再也没有养过狗。严格来说，不是没养过，而是小狗总会因为各种意外或死亡或丢失。我并不伤心，我隐隐觉得这就像一个诅咒，是小花的诅咒。而就我一直用这种近似于变态的愧疚来怀念我童年时的玩伴，我的朋友，我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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