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榭放学回到家,把地上散乱的餐盒搜集在一起,把里边的残羹冷炙倒进了一个铁皮盒子,又把靠墙的一块地方收拾干净后,才把书包规整地靠在墙边。
她拿起铁皮盒子走出门去,从屋外的工地残料堆里找到一些木头和编织袋堆在一起,再把盒子稳稳地放在中间,小心翼翼地点燃了那一小堆垃圾,直到确认火已经燃了起来,她才起身回到屋子。
没有了垃圾的点缀,屋子里显得更加空荡,这个用钢架和木板支起来的临时小屋是附近土地工程流产之后的遗物,现在成为了谢榭和她父亲的容身之处。小小空间里的地面,既是凳子也是桌子,同时是床。谢榭把纸笔拿了出来,翻到作业本的背面,仔细地计算还能写下字的地方,又把铅笔头在地上轻轻地磨蹭,才认真地写了起来。
屋外渐渐成了夜色,能透过小小窗户的光线越来越少,谢榭赶紧多写了几笔,再快速地浏览了一遍,才把纸笔规整地放进书包,从屋外拿回被烤灼得漆黑的铁皮盒。
她把盒子里的饭菜分了一大半到另一个碗里,自己囫囵着吃掉了剩余的部分,这时天已经黑透,她借着隐约的视线把被子从墙边拖了过来,把自己埋了进去,挣扎着进入睡眠。
不知时间到了几时,开关门的声音把她从浅浅的睡梦中拉了出来,她知道是父亲回来了,索性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试图再次进入梦乡,可父亲却没能让她如愿。
“你又没准备饭,你要让我吃什么?”
谢榭没有应他的话,爬起身来把碗里剩下的饭菜递到他跟前。
“这是什么东西?泔水吗?”
“是昨天你吃剩的,我热过了,”谢榭摸了摸碗又说,“现在凉了,我出去热一下。”
“热个屁热,这日娘的是人吃的东西吗?”
“就只有这个了,”谢榭小声说道,“我又没钱买。”
“钱钱钱!”父亲怒喝道,“你他娘的就知道钱,没钱只晓得找我要啊?”
“可是爸爸,我真的没钱啊,我还想找你要五毛钱买作业本…”
“老子哪有钱!钱都拿去给你个贱货上学去了!上妈了个巴子的学!”
“可是,社区的阿姨说,不是不要学费吗…”
话才出口,父亲一掌把她手中的饭碗抡了出去,饭碗砸在墙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饭菜在地上摊开来,像一堆呕吐物。
谢榭被吓得后退一步,再转眼看,父亲正怒气十足地瞪着她。
时间静默了数秒。
“妈了个巴子的贱货!是不是皮又开始痒了?”
父亲咆哮着,左顾右盼寻找顺手的家伙,可房间里空无一物,唯一能称得上是物件的饭碗在数秒前被他丢了出去。谢榭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埋着头,安静地站在原地。
“老子叫你嘴巴厉害!”
挨了一巴掌后,谢榭蜷缩着身体侧倒在地,那是她保护自己的姿势,能让她第二天身上的痛楚留得少一些。
“少给老子装可怜!爬起来!跪下!”
她老老实实地跪在了地上,但头依然埋得死死的。
“你给老子听好!你不要以为那些臭婆娘给你说了几句好话,老子把你送到学校去你就可以得意忘形!你以为现在老子没饭吃是谁搞出来的?老子跟你讲,你不要以为你潇洒得了几天,你以为你还能一辈子都过这种好日子?啊?背个书包上学堂,其他啥都不用想,美得很啊!”
说罢他在谢榭的头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似乎还不解气,一把抓起她的头发,谢榭吃痛,半蹲着被提了起来。
“今天老子就不多说你啥,你抓紧过几天好日子,过了这几天,你该到哪去给老子挣钱就哪里去,听到没!”
谢榭连忙点头,父亲才撒手,自顾自地扯过被子躺了下去。
揉着扇得刺痛的脸,谢榭爬到墙边,等听到父亲的鼾声响起,她摸索着拾起了饭碗,把摊在地上的饭菜揽了进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里送,直到最后一滴油渍都刮在了手指上,她才把碗放到一边,抱着膝盖尝试入睡。
天开始出现微光,父亲依然在打鼾,谢榭小心地关上了门,背着书包快步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越往学校的方向走,低矮的建筑逐渐多了起来,直到街道的轮廓在清晨的雾气中慢慢显露,谢榭才到了她学校所在的城中村。
村里的早点摊早已纷纷散开了水汽,食物的香气在狭窄的街道上蔓延纵横。谢榭强忍着不去看那些热气腾腾的蒸笼和热锅,低头往前赶,但仍然有热情的老板大声招呼着她,甚至有的会赶上去拉住她,塞给她包子或鸡蛋。
“谢榭还没吃早饭吧?叔叔给你一个,不收钱,你下次来叔叔这儿帮忙的时候,叔叔再给你扣掉就行了。好吧?”
就这样,时不时的会有几天,她在经过这条街后手里会多出些食物。等卖早点的街已经看不见之后,谢榭拐进巷子的角落,从书包里掏出几个塑料袋,按保存时间的长短分开把食物装好,再谨慎地把它们放进书包,继续往学校走去。
今天早读后的第一节,是班主任负责的语文课。班主任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中年妇女,好像她的怨气都来自于对社会对她的不公,她不应该待在这个又小又破的学校,对付一群有人养没人教的破孩子。用宽容和耐心对待这些小杂种们,在她看来过于浪费。
课代表还没来得及喊起立,班主任就满脸怒气地冲到了讲台上,手里挥着一个作业本,用力地砸在讲桌上,厉目扫视了一圈教室,台下的学生鸦雀无声。
“同学们!”班主任用威严十足的语气说道,“我们都是六年级的学生了,早就学习了用钢笔写字,我也没有强迫同学们一定要用钢笔写,考虑到某些同学的特殊情况,用铅笔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说着她甩了甩手中的作业本,继续说道:“可是就是某些同学,一直都没用钢笔写作业,老师也原谅她了;作业本反复用,老师也原谅她了;可是!连汤汤水水都一起交上来,这也欺人太甚了吧!老师允许你们犯错,可老师不可能无限制地宽容你们,你们说是不是?”
学生们不敢作声,班主任又说道:“我不管是什么情况,这样的作业,我一个字也不看!这是谁的?老实站起来!”
谢榭怯生生地站了起来,学生们齐齐地向她投来目光,她瞬间脸红得低下了头。她的桌肚子里正散发出食物的味道,有些许的汤水顺着书包的缝隙渗了出来。
“原来是你啊——我差点连你名字都没看出来。谢榭是吧?我还真是想好好谢谢你啊!”
一边说着,班主任一边踱步到她座位旁,把本子往谢榭桌上轻轻一丢,双手抱在胸前,歪着头对她说:“你把你自己写的给同学们念念。”
学生中有人下意识地鼓掌了几声,被班主任一个眼神逼了回去。
“记有意义的一天,”谢榭捧着自己的作业小声地念,“昨天我放学路过了周伯伯的店,店里有很多漂亮的玩具,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挣很多钱,把店里的玩具都买下来,我很高兴,真想快点长大,今天非常的有意义。”
“接着念。”
“没有了…”
“没有了?”班主任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这是你写的作文?这叫作文?”
谢榭低头不语。
“真不敢相信,我教书这么多年都没见过你这样的学生,我体谅你没怎么上过学,现在看你写的作文,我怀疑你到底上没上过学。你这是六年级学生该写出来的作文吗?啊?我教的一年级都比你写得好!生怕你认得的字,还没他们多?”
谢榭把头埋得更深了,嘴唇咬得死死的,努力不让眼泪跑出来。
“谢榭啊,哼哼,我谢谢你!要不是你,我恐怕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你这样的学生,红领巾也不戴,来学校连身看得过去的衣服都不换!这样我倒是无所谓,但是你这样会影响其他同学你知道吗?你不学也不要影响其他同学进步啊!你还用得着读书吗?啊?你说你还来学校干什么呢?才来几天,就把我的班里搞得乌烟瘴气。你说话啊?”
说着她拿起谢榭桌上的课本,朝她脸上扇去。
“你倒是说话啊!还读不读书!写不写作业!写不写作文!”
每教训一句,谢榭的脸同时被抽打一下,左右轮换啪啪作响。班主任的责骂和书本抽在皮肉上的响亮声音有节奏地交替。不一会儿,谢榭的眼泪滴了下来,鼻血也顺着嘴唇淌下,在下巴汇成一条线,积在课桌上。学生们怔怔的眼神聚集在桌上那摊红色镜面一样的血液上,没有同情也没有人惊讶。
似乎怨气散尽,班主任终于住了手,再多骂了几句作为结尾,就吩咐身旁的男生送谢榭去医务室止血,并交代男生,就说是她自己突然开始流起鼻血来,言辞咄咄几乎是在胁迫。
在从医务室回教室的半道上,谢榭突然停了下来,走在稍前的男生回头疑惑地看她。
“你先回去吧,”谢榭摸了摸鼻孔里塞着的两个大纱球,对男生说,“我想先去躺厕所。”
男生仗义地点头,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谢榭转身往厕所走去,数次回头,确认男生已经没有跟在她后边,她立刻偷偷跑出了学校。
该去哪里呢?
她先快步往家的方向走了一段,踌躇再三,又转向另一条巷子。每到一个路口她都似乎在考虑该往哪里去,最终走到一个远离街道的空地,那是另一个待建的地方,除了一些堆积的水泥管和钢材外,只剩下高至腰间的杂草。
谢榭绕到了水泥管的背后,坐下来轻轻扯出鼻孔里的纱团,手指才离开鼻尖,嘴唇又尝到了血液温润的腥味,她立刻把纱团塞了回去,仰头等待鲜血回到身体里去。
时间还在上午,天空很蓝,远处有聚集的云朵慢慢地飘移,云很白、很轻软的样子,庞大地覆盖了天空一隅,却看不出来丝毫的恶意。
感觉血液在鼻腔里变得乖巧了,谢榭慢慢放下头,直直地看着眼前的杂草和杂草之间的天空,不觉地,眼泪毫无征兆地往外流淌,她用力闭紧嘴唇,眉头努力往眉心聚拢,试图关住泪水,可眼泪依然像决堤一般倾泻不止。她把头埋进臂环,两肩不时地抽搐,偶尔发出几声哽咽。
“你躲这儿哭鼻子呐!”
从身后上方传来的声音吓得谢榭止住了哭泣,她抬头看,送她去医务室的那个男生正趴在水泥管上,一脸坏笑地看着她。
谢榭赶紧站起身来,男生从水泥管上一跃而下,得意地说:
“还好我聪明,就知道你没有回教室,被我逮住了吧!为什么不回去,从实招来!”
谢榭匆忙抹了一把眼眶,轻声答道:“我跟你回去就是了…”
“不行!必须说出你的理由来!”男孩不依不挠。
“我…我…”谢榭抓紧了衣角,怯怯说道,“我害怕…”
“害怕?怕什么?怕又挨打?”
“嗯。”
“怕就回家去呗。要我被打成那样也往家里跑,没事儿,我不会告状。”
“回家也怕…”
“怕回去再被修理?”
谢榭点头。
“我送你回去!我去给你爸妈解释清楚。那个疯婆娘太过分了!”
男孩大义凌然地抓着她的手腕就要走,谢榭直说不,挣扎着脱开了。男孩看着她为难又可怜兮兮的样子抓耳挠腮,考量片刻对她说道:
“你不是说你喜欢周伯伯家的店吗?我就是他家的儿子,叫周灵凌,你要不先跟我去我家吧。”
见谢榭还是拒绝的样子,周灵凌又说道:“你可以玩我家的玩具啊,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玩个够,怎么样?”
谢榭似乎动心了,眼里闪烁着欣喜的光亮:“真的吗?要是可以去的话…我不玩,摸一摸就可以了。”
“说给你玩就给你玩,走着!”
周灵凌雀跃地拉着谢榭回了家。
谢榭做梦也没想到过,自己可以跨过这道门,和她梦寐以求的玩具待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她目光死死地锁在那些玩具上,嘴角弯成了幸福的弧度,几欲伸手又胆怯地缩了回来。周灵凌正四处找寻他的父亲,最后终于在厕所门口撞见了正在提裤子的周伯伯。
“龟儿子,你又逃学。”
周爸爸见面先当头痛斥,却又没有继续责骂的意思。
“我不是逃学!爸!”周灵凌咽了一口唾沫,着急地解释道,“我是做好事!真的!”
周灵凌把早上教室里发生的事情手舞足蹈地给他的父亲演绎了一遍,周爸爸皱着眉头,一边听,不时地点头,间或往谢榭身上投一眼。
“好,好,你说得很清楚,我全明白了。”
周爸爸摸了摸儿子的头,周灵凌傻笑。
“接下来的事我会解决的,你给老子回去上课!不然。”
周爸爸捏了捏拳头,周灵凌调皮地敬了个礼就跑了出去。
谢榭仍然没有摸到梦想的玩具,她安分地跟着周伯伯来到了社区的办公室。
“事情就是这样,这孩子也是忒造孽了,待会儿她爸来了,你们可得下点猛药。”
周老板情绪稍带激烈地跟社区主任交涉,社区主任大妈一脸的善笑,不住地给予肯定的回应:
“那当然,这孩子跟她爸啊,可是我们社区的老问题了。你这次主动来跟我们汇报情况,我觉得很对!非常值得肯定!这个问题我们一定解决,不能再让孩子受苦了。”
“要我说啊,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周老板继续发着牢骚,“我也是个直脾气热心肠的人,我建议,你们就出个面,让这孩子跟她妈过去,跟着赌鬼能过好?”
“这家长里短的事,我们也不是法院。你放心,待会儿她爸来了,我们一定严肃教育,认真对待。”
“算了算了,你们按你们的办,我也只是当个好人。”说罢周老板就转身出门。
“好嘞!谢谢你啊!再见啊!”
社区主任探着身子,见周老板走远,瘪了瘪嘴:“好事佬。”
谢榭坐在椅子上,背挺得笔直。社区主任和其他办事员在她周围走来走去,互相交流着鸡毛蒜皮的事。她一时间仿佛变得透明,并不存在于这个空间里。
远处传来呼天抢地的喊声,谢榭的父亲连滚带爬地闯进办公室,抱住椅子上的谢榭就开始痛哭流涕,嘴里念叨着:
“榭儿啊,爸爸再也不赌了,爸爸对不起你,你跟着爸爸受苦了!好不容易让你上学,爸爸连支笔连个本子都买不起,爸爸没用!爸爸知道错了!”
父亲跪在地上,紧紧地搂着他的女儿,任眼泪和鼻涕从脸上淌到地上,话语里满是愧疚和悔恨,观者无不动容。
社区主任大妈拿来抽纸递给他,说道:“老谢,你说你也是,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赌那玩意有什么好的,你看看孩子,啊,你不心疼吗?”
他抽出一只手来接过纸巾,狠狠地点头,又对谢榭说:“女儿,你能原谅爸爸吗?爸爸发誓再也不赌了,爸爸好好工作,让你上学读书,让你过好日子,好不好?”
“唉,要我说啊,毕竟是父女,血浓于水,有什么错是改不过来的呢?”主任大妈苦口婆心道,“闺女,你看你爸,他也知错了,你说句话表个态?”
谢榭望着主任大妈,嘴唇微微开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女儿,你跟爸爸回去好不好?爸爸给你买好吃的,爸爸给你买玩具?”
她仍然没有动静,愣愣的像是木偶,又像是在耐心等着闹剧结束。
主任大妈把父亲扶起身来,把谢榭跟他并到一起,一脸慈祥地说道:“行了啊!回家去,好好过日子,老谢你呢,就真的不要再赌了;闺女你就再原谅你爸一次,今后好好上学,好好过日子,啊?”
父亲温柔地揽着女儿的肩膀,抹掉眼泪鼻涕,对社区主任千恩万谢,又再次表示悔改,才带着女儿离开了社区办公室。
走到离社区稍远的地方,父亲猛地把谢榭推倒在地,再往前两步一脚踢在女儿的背上。
“你个小杂种!给老子学会告状了?你妈了个逼的,唯恐天下不乱!老子叫你告状,老子叫你坏事。”
他咬牙切齿地骂着,追赶着在地上翻滚躲避的女儿,一脚接一脚地踢在她身上。
“你真他娘的会挑时候,老子手气正顺,被你个贱货搅成狗屎,妈那个逼!杂种,贱货!还鸡巴上学!老子让你!让你上学!让你告状!给你吃屎!”
似乎觉得并不解气,他捡起一根手臂粗的木棒,拖拽着女儿的头发,打狗一般。谢榭蹬拨双腿,扭动着躲避不断砸下的木棒,面孔痛苦地发出喑哑的喊叫。阳光晒到了正午,蝉叫隐隐地回荡,云团悠悠地盖在阳光底下,温和的风尾随其后,吹拂地面翻腾的灰褐尘土,铺弄在她脸上,尘土又被泪水划成一道一道的沟壑,变成蠕动的泥水,在她裂开的嘴唇和牙齿上附着。
躲在远处的男孩眼里噙满泪水,握紧的拳头不住地发颤,他几欲挺身而出阻止这场暴行,但小小的心里却承担不了太多的正义,他感觉双腿像绑上铅石又抽掉了筋,只剩徒劳的愤怒在谴责自己的懦弱。直到打骂结束,他仍然守在原地,目睹女孩一边抚摸周身的伤痕,一边蹒跚着跟随她的父亲离去。
周灵凌身子一软,嚎啕大哭。
夜晚,父亲早已发出舒畅的酣睡声,坚硬的地面却折磨着谢榭身体上无处不在的伤痛,她试图翻身却又怕随意的动作造成更大的痛楚,最终她坐了起来,背倚着墙试图让自己轻松一些,抬头却看见窗口张望的脑袋。
她已经失去了害怕的力气,直到拆开黑影朝她丢来的小纸团,她才爬起身,小心翼翼地走到屋外。
周灵凌提着一个口袋,里面装着跌打损伤药和几个崭新的作业本。
谢榭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意外,满怀感激地接了过来,抱在怀里低声啜泣。
周灵凌顿时慌了手脚,小声安慰道:“你…你干嘛哭呢,你别哭啊,是不是身上痛?赶紧擦擦药吧。”
谢榭摇头,用尽力气,从喉咙深处说了声谢谢你。
周灵凌抓了抓短毛的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小意思,以后你要缺什么都跟我说,我一定会帮你的。”
谢榭用力点了点头,泪水甩在空气里,折射出透亮的月光。
“我还给你带了这个,”周灵凌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梳和一小捆发圈,摊在掌心,“喜不喜欢?”
谢榭从他手里拿起木梳,潮湿的眼里散发着欢喜的光泽,她平复了一下气息,问周灵凌:
“我可以用用看吗?”
“当然!都是你的!”
周灵凌把发圈一并交到她手中,满脸期待地看着她。
谢榭放下口袋,尝试着把她干枯凌乱的头发抚平,再用梳子摸索着把发丝顺到同一个方向,周灵凌拿过梳子,对她说:“看你笨的,我来。”
他把谢榭的头发从中间分为两拨,从双颊自然地垂下,又细心地把鬓发别到耳后,再试着把头发捏成均匀的两股,用发圈绑好。
折腾一番后,周灵凌的脸上布满细细的汗珠,审视了一遍自己的作品,脸上舒展开来:“好了!”
谢榭抬起头,轻轻问道:“好看吗?”
她原本枯草一般又参差不齐的头发,被服服帖帖地归顺在一起,变成两个马尾甩在脑后,额头和眉毛没有了厚厚的遮盖,月光衬托着她眉目清晰的轮廓,湿润的双眸像有萤火虫住在里面,眼皮带着微微的红润和浮肿,惹人怜爱。
周灵凌有些看得入神,却仍然意识到脸颊有些微烧,连忙转向一边。
“好看!好看得不得了!”周灵凌无比肯定地回答。
“我也想看看…”
“好啊,你…你等一会儿。”
周灵凌在自己身上摸索一阵,跑到不远处杂草丛中的水洼边,带着一捧水到谢榭跟前。
“这可以当镜子,你看吧。”
“这…看不见…”
周灵凌思索一番,用手在地上抹了一圈,沾满泥土,再捧了水回来。
薄薄的一层水在他手中反射出亮堂的月色,谢榭探头过去,月色在水中就变成了阴影,她收回身,亮光又在手中闪烁起来,依然不能照出她的样子。
谢榭求助地看着周灵凌,周灵凌急得跺脚,脸红到了耳根,索性指着月亮说:“就…就跟月亮一样好看…我发誓!”
谢榭害羞地笑了:“我妈妈说,不能指月亮,要烂耳朵。”
周灵凌跑到一旁,在一墩水泥块上坐下,问道:“你爸对你这么狠,你为什么不去找你妈妈?”
谢榭也走到他身边,轻声答道:“我不知道她在哪,她为了躲开爸爸和我,没有告诉我们去了哪里。但是她每个月都要汇生活费给我们,也没有留地址。”
“那钱呢?”周灵凌疑惑地问。
“被我爸拿去赌了。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赌,把房子家具都卖了,到处欠着债,最后妈妈就走了。我也想跟我妈妈走,但我爸爸说要是把我带走他就不离婚。”
“这也…太自私了!”
“我没有怪妈妈,我也不想她受苦。”
“但是…”周灵凌无意间看见她身上的淤痕,痛苦地别过眼去,“就没有其他的办法吗?”
谢榭摇摇头,声音微微颤抖:“每次被送到社区,都被他要回来,回来又打我,说要是害得他拿不到生活费,就要把我打死。他还说,等我十四岁,就要把我卖了,去卖…”
她掩住脸,无声地哭泣。
周灵凌的愤怒无处发泄,他狠狠地折断手中的木条,说:“逃吧!逃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逃…逃到哪去…妈妈不知道在哪…妈妈…我能去哪…”
周灵凌奋身跃起,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从兜里摸出些纸巾,帮谢榭擦掉了眼泪:
“别哭了,我一定会帮你的!”
“谢谢你的好意,”谢榭解下头绳递还给他,“我已经很满足了,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谢榭不要说谢谢!哈哈!”
男孩没有接过头绳,反而转身飞快地跑了,跑到远处挥手再见。
第二天的周灵凌止不住地打哈欠,睡眼惺忪地走进教室,见到谢榭正好端端地坐在位置上,身上穿着男士的长袖衬衣,遮住了身上的淤伤。周灵凌顿时恢复了精神,装作若无其事地路过谢榭的位置,悄悄丢下一个纸团。
“穿这么厚不嫌热吗?给你的头绳怎么不用啊。”
谢榭用手遮掩着纸条,用铅笔一笔一划地写好后悄悄递回去。周灵凌警惕地看了看两侧才拆开来,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混迹了一些拼音符号,但勉强能读懂意思。
“太宝贵了,舍不得,藏在我才知道的地方。”
周灵凌偷偷一笑,写道:“放心戴吧,没了我再给你。你的头发是哪里剪的,跟狗啃的一样。”
谢榭回复道:“我自己用刀片割的。”
周灵凌又写:“改天我帮你剪吧,我的理想是以后开一个理发店。”
谢榭犹豫片刻,写道:“不用了,你已经对我够好了,我报答不了。”
周灵凌读后,觉得胸口莫名地堵上了一块石头,又像心里有一口泉眼正在拼命扩大,要变成大江大河。
“谁要你报答了,我就是…”
话还没写完,他余光察觉到教室门口的突然出现的人影,一个激灵把纸条揉成团塞进了裤兜里。
“周灵凌,你给我滚出来!”
周灵凌靠墙站着,班主任双手抱胸俯视着他,厉声质问:
“昨天你跑哪去了?”
“打游戏去了。”
班主任冷笑道:“打游戏?承认得挺快啊,平时不是嘴硬得很吗,今天怎么学乖了?”
“老师我错了,”周灵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一副乖巧的样子,“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你再放一个屁我闻闻?”
“真的,再也不敢了。”
“哼,你以为骗得过大人?说吧,你是不是去找那个谢榭了?”
周灵凌没有作声,心里敲起了大鼓。
“你以为我不会去找你家长吗?你没事跟那个坏孩子搅在一起干嘛?你不知道她爸是什么货色吗?”
“她不坏,坏的是她爸。”
“我是不是教过你们,有其父必有其子?你看她那样儿,身上那味道,以后能成什么东西?”
“但是,那是她爸虐待她,不给她吃不给她穿,我认为我们不该嫌弃她,应该帮助她!”
“哟小伙子觉悟挺高啊,”班主任嗤笑一声,“那我就告诉你,你以后离她远一点,少给我惹事,来一个谢榭已经够我倒霉的,你再要是给我添什么幺蛾子,我就要你周灵凌知道什么才叫虐待。”
面对指着他鼻子的手指,周灵凌回敬以坚决的目光,答了一声:“知道了老师。”
在位置上坐下,谢榭的纸条滚到了脚边,周灵凌捡起拆开:
“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哪有,她以为我打游戏去了,骂了我一顿。”
周灵凌手里的笔顿了一顿,又在后面添道:
“今晚我去昨天那里等你。”
周灵凌如约出现在空地的杂草丛中,远远地看见谢榭偷偷摸摸地左顾右盼,他伸出脑袋轻声唤了唤,谢榭快步跑了过去。
“那人睡着了吧?”周灵凌问。
谢榭点头,好奇地看着周灵凌背上鼓鼓的背包,正想发问,就被周灵凌拽着往远处跑。
“哎,我们要去哪啊?”
“别管,”周灵凌回头爽朗地笑了笑,“你到了就知道了。”
他们趁着月色到了城中村,街道上路灯的光线形同虚设,周灵凌凭借对街道的熟悉,带着谢榭到了另一侧,那里靠着稍更繁华的镇集,相比村里人烟稀少的夜晚,这里对谢榭来说就像不夜城一般繁华。她已经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夜景,不由得贪婪地扫视街边依然灯火通明的店铺和如白天一般精神抖擞的人群。她看到了用扩音器吆喝卖水果的推车,稀里哗啦吵吵闹闹的棋牌室,还有热闹的人们坐在路边的小桌子边侃着大山。似乎夜晚的喧嚣对她来说已经成了梦里的景象,是她遥不可及的世外桃源。
见到烟雾缭绕的烧烤摊,谢榭不自觉地腮帮子发酸,一大口唾沫咽进喉咙。这被周灵凌看在眼里,他从包里摸索出一沓钞票,从里面抽出一张后把其余的放了回去,拉着谢榭到了烧烤摊前,对正汗如雨下的烧烤师傅说:“老板,来十个肉串。”“好嘞小朋友!”
谢榭不安地对周灵凌说:“不要了,你这样我多难为情。”
周灵凌一摆手,说道:“我请你吃的,别计较这么多。”
一路上,周灵凌固执地把谢榭拽到她所有眼神专注过的地方,谢榭从一开始的拒绝,慢慢地变成羞涩的默默接受。看着她欣喜而又难为情的样子,周灵凌觉得自己被泡进了柠檬汁里,既酸涩又欲罢不能。
眼前的女孩像是一只柔弱的兔子,在他心里开始挖穴筑巢。
谢榭实在吃不下了,顺从地跟着周灵凌上了路边的面包车,她似乎已经没有精力去考虑周灵凌会带她到哪个地方,又或者期待着会被他带去什么地方,脑子里的血液已经集中在肚子里,她只感到来自满足的眩晕感,那是阔别多年的幸福,像是突然被带到了云端,哪怕坠落的过程再过恐怖,也敌不过此时的天国。
周灵凌把熟睡的谢榭摇醒,谢榭恍然看着周围匆忙来往的人群,煞白的灯光,高高的天顶,一个女声在硕大的空间里不断地回响,她不知所措地问道:
“我们这是到哪了?”
“火车站啊。”
“火车站有什么好玩的?”
“谁说咱们是来玩的,”周灵凌作出一个狡猾的表情,“咱们当然是来坐火车的啊。”
“坐火车?”谢榭像是受到莫大的惊吓,“坐火车去哪?”
“先去最近的市吧,离发车还有一会儿,你还可以睡一睡,到时候我叫你。”
“我…我被你搞糊涂了,”谢榭环顾四周,理了理乱蓬蓬的头发,“咱们去那么远的地方干嘛?”
“去找你妈妈啊。”周灵凌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你知道我妈妈在哪?”
“不知道,所以才从最近的地方开始找啊。”
周灵凌用不知哪来的自信说道。他从包里摸出梳子和发圈说:“厕所里有镜子,你要不要去弄一下?”
谢榭没有接过来,别过头思索了一会儿,突然起身往车站外走去。
周灵凌连忙将她抓住,问道:“你去哪?”
“我要回去。”
“回去?回哪去?”
“回家去。”
“回家?回家干嘛?”周灵凌满含愤慨地问,“你想回去继续挨打吗?想再被打成这个样子?”
谢榭的脚下失去了坚定,杵在原地默然不语。
周灵凌拉着她坐下,带着些许恼怒给她梳齐了头发,再把梳子和发圈放在她手中,转过身去也不言语,似乎在用沉默表达他遭到了屈辱。
“你…你别生气…”
谢榭拉了拉他的衣角,周灵凌侧身甩开。
“我没有其他意思…我…我也不想回去…我也想找到妈妈…”谢榭似乎感到十分为难,虽然周灵凌并没有看着,她仍然闪避着目光,“但是,我不能拖累你…就算要走,也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谁说是你一个人的事了!”周灵凌忽然激动起来,大声说道,“我周灵凌大男子汉,最看不得谁受欺负!是可忍孰不可忍!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说了!你…”
周灵凌忽然气焰消了半分,半句话憋在胸膛,把他的脸憋得通红。
“我…我怎么了?”
“没怎么!反正既然我把你拐来了,我就会负责到底!你就跟着我,吃喝不愁!”
谢榭捂嘴笑了笑,对周灵凌说道:“你说得真像个大男子汉,虽然长得比我矮。”
“会长高的!”周灵凌不服气地站起来,“别看我现在没你高,总有一天我变成大人,你得天天这么看我!”
谢榭仰视着他,满脸的笑意和纯真,看得周灵凌的脸又发烫起来。
车站里传来广播的登车提醒,周灵凌有些着急地问道:
“我们的火车来了,咱们…走吧?”
“等一会儿。”
谢榭嘴里叼着发圈,双手麻利地把头发集成一束,娴熟地绑上,又偏头做好了另一边。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一时失去了踪影,在周灵凌的眼里,谢榭好像是坐在自己宽敞卧室的梳妆台前,面前摆放着琳琅满目首饰和化妆品,她宛如一个家庭幸福的温婉少女,不紧不慢地打扮着自己。
“好了,走吧!”
谢榭晃着马尾,欢快地拉着还在愣神的周灵凌往检票口走去。
周灵凌回过神来,感觉胸膛像是通了一条隧道,火车在那里欢畅地奔跑着。
他不由得握紧了谢榭牵着他的手,谢榭回头,笑得从未有过的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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