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半,我又一次在心里发问:
你在做什么?我在做什么?我们要怎么做?
每隔几个月,总有这么一段时间,我的脑子里不住地盘踞着某个念头,可能是微小的愿望,也可能是简单的问句。谵妄患者总把他们疯癫的絮语重复不停,于是,我怀疑自己是极轻度的谵妄,说得好听一点,且叫“高功能谵妄”吧。
刚刚在心里发问的原因来自我的隔壁——前天刚刚搬来的新租户。若不是房东承诺降低我三分之一的房租,我怎么会容许和陌生人合租。
前天傍晚我们见过面,是个跟我年纪相仿的伙计,比我个子高,长相和穿着都像个网红;我一向对这类审美产生自动的抵触情绪,但是不得不说,小伙儿很帅,估计是很讨女孩子喜欢的类型。他自我介绍说,在酒吧工作,是调酒师。聊了两句才知道,他居然比我还小两岁。
我订了外卖的烧烤,想着跟他在家随便吃一点,也算搭个近乎。他笑着要给我调一杯饮料尝尝,问我都爱喝点什么,说就怕家里材料不够。我说,空长了二十多岁,没去过酒吧,也不知道都有些什么好喝呢。他还是笑,笑得像只真诚的狐狸,接着回屋拿出他的瓶瓶罐罐,还有奇形怪状的容器,颇像做化学实验的器材。
调好后他说,尝尝吧。我问这叫什么,他说,没有名字,随便调了一点,感觉应该好喝。
闻上去先是柠檬的味道,但随后是酒精味撕扯着果香。入口很烈,我咳了起来。
他笑了,说,哈哈,高材生还是不太习惯我们俗人的酒呀。
我有些窘迫,一方面因为酒,另一方面是因为突然意识到,他小我两岁,我还在校,可他已经工作多年了。很矫情,我没有因为学历有什么优越感;我窘迫是因为我害怕他觉得窘迫。
当然,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更隐匿却更深刻的优越感。
他全天在家的时候不多,可能酒吧的工作确实比较耗时。直到第三天的凌晨一点半,我听见他打开大门的声音,还有高跟鞋踩踏地板的声音——是他女朋友吧,接着他的房门被锁住。很难想象,缠绵的人声和卫生间水龙头的滴水声能糅合得这么和谐,这对我是一种折磨。
我想起几年前我和那个她也像这般。细究之下,“做爱”一词相当贴切;当还爱时,这份活动就是和谐的灵与肉的结合,若没有爱,又如何说“做爱”——不过是肉体间淫靡的相对蠕动罢了。所以我也不理解什么分手炮;要是我知道那一次是最后一次,无论如何,我不会俯下身去。
几年前我和她告别时,我也在想:
你在做什么?我在做什么?我们要怎么做?
很奇怪,跟我合租的小伙儿有女朋友却自己单独出来住,甚至后面好几天他始终还是自己一个人,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但我们不过是合租的陌生人,有些事不开口比开口要好。
大概一周之后的一天晚上,他的屋里又出现了女人的声音。只是,从声音判断,那不是同一个人。我很疑惑。
类似的情况在五六天后又一次出现,仍然不是同一个人。
到这里我才明白,那不是他的女友,而是炮友或者妓女之类的玩意儿。
我不是笑贫不笑娼的人,我蔑视娼妓,当然也蔑视嫖客。这不是虚伪,因为我真的见过妓女;尽管在那之前她也曾穿着校服,和我坐在同一间窗明几净的教室。
我目睹了她的堕落,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最讨厌中学的半大小孩了,比如网左小鬼,中二酸腐文青,又或是混混渣滓。他们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以为自己看到的世界就是全貌,用发育了六分之五的身体做着欠考虑的蠢事。可是,可是这幼稚的行为甚至囊括了所有人,我又是在讨厌谁?
在我十四岁那年,班里不出意外地出现了不讨喜的同学,她长相一般,但个子高挑,像只灰扑扑的山羊;山羊是种愚笨的动物,只会软弱地跟随头羊,她也像山羊一般笨拙地追随着班里大多数女孩子喜欢的流行事物,她以为这是驯良,其实是自我抛弃。于是她被明里暗里地排挤,烈度并不大,但是像钝刀割肉,被嫌弃的苦涩和周考月考一样永无止息。
太多小事我记不得了,也许是潜意识觉得,关于“山羊女孩”的事用不着占用我太多的记忆。谁都是过客,我和她没什么交集,欺负她的人也不是我。
那时我总结出一个暴论,当集体里出现一个被共同厌恶的异类/公敌时,这个集体反而会表现得更和谐团结。大概是因为人们通过对这个异类的共同批判,获得了珍贵的相互认同?我只知道,我对于这些“异类”的出现,在初中时是疑惑,在高中时是等待,到大学时是期待——算是见怪不怪。
说远了。高中的某一天我收到一个初中同学的消息,说那位山羊女孩在做黄播,后面附了一段视频,里面确实是她,她岔开腿坐在镜头前。我告诉给我发视频的同学,让他不要乱传这些片段,犯法。之后只是自己悄悄看了几遍。看完后我会推测她这样做的原因,越想越觉得心惊,我很害怕是因为初中时的欺凌诱使她走入歧途;可为什么是我害怕?明明我和她没什么交集,欺负她的人也不是我。
有需求的时候会去看一些特殊的直播,也会想,会不会在某个直播间看见“山羊女孩”。但是那么多主播,很难正巧遇到她,况且人家早就脱离这一行了也说不定。
有人说,男人有两大爱好:拉良家妇女下水,劝风尘女子从良。前一条我不敢苟同,后一条倒很有道理。我也想过加那些主播的微信,然后劝她们换一行,不失为功德一件。只试过一次,得到的回应是:“提上裤子说话就是硬气。”我很羞愧,于是停下了这荒唐的行径。
哈哈,你在做什么?我在做什么?我们要怎么做?
说来奇怪。在这个时代,有人在弹幕上相互舔舐伤口,有人听歌评论自己的情欲体验,有人上岸欢天喜地,有人失恋痛不欲生,好像人人都期待被唤醒被抚摸,又好像人人都惧怕在现实里被突破隔阂。
临近毕业,事情也变多了。我起得越来越早,做早饭顺便給合租的小伙儿做了一份;谁知这天在他屋里的不止他一个。没办法,装成不知情打个招呼吧,然后把两人份的面条匀成三碗。那姑娘愣了一下,作出中学生一般的娇羞之态,没有答应也没急着离开。我懂的,多挽留了一下二人,接着我们三个围坐在小餐桌上窸窸窣窣地吃起了面条,不该说的话我从来不说,我给他们俩讲早上买菜的趣闻,他俩一直在笑,这让我极有成就感。女孩离开时礼貌地说再见;她上身的单西很禁欲,但是渔网袜让气质起了波澜,不得不说,这套装束很精致,让人想不到她居然是干这行的。
她走后,小伙儿问我:“你知道了吧?”
我装傻:“知道什么啊?”
他笑了:”你肯定知道。”
“那就算是吧。放心我不说,但是你得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我学他狐狸那样的坏笑,告诉他:“下次再有人来,提前跟我说声。”
“你也要……”
“别——”我打断他,“我就是观察观察,写小说要用。大概就像今天早上,一起吃顿饭就行。”
他脸色很难看,但是同意了,还悄悄刷了锅碗。
后面几天格外平静,他日常夜不归宿,正好我也忙得很,各不相扰。
有时候窝在家里显得太孤单,好想养一只猫,它可以窝在我怀里,我揉着它软软的毛就能在阳台上坐一下午。但我知道我是不会养猫的,它能陪我多久?十几年最多了吧。我受不了最终和它分别,相处的时间越长,它走后点点滴滴的日常就越容易击溃我。你看我像不像个多情的烂人?
我曾做过这样一个梦:我在梦里养了好多年的猫死掉了,我很想哭出来,但是我梦里的小女儿先我而哭,不到十岁的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只能忍住自己的情绪,蹲下轻轻搂住她,柔声安慰说,猫猫只是失去了花,别太难过啦;等你长大,会有很多猫一样的男孩给你送花,送香槟玫瑰!那很漂亮,你可以把花养在猫砂盆里,爸爸妈妈也会给你大海,所以不要哭啦。
没有逻辑,梦和无常一样,梦不讲逻辑。
合租的小伙儿没有告诉我他工作的酒吧,我倒很想去看看,听听里面的人聊天,一定很有趣。就像《天使爱美丽》里Emily工作的地方——哦不,那不是酒吧,而是咖啡厅。咖啡厅也好,假如能遇到像Emily一样的女孩,我愿意认同她,和她一起在电影院观察其他观众的表情,和她一起抛石子,敲破焦糖,和她一起在黄昏登上顶楼,细数有多少情侣在同时呐喊。可惜不能呀,我只是个相对优秀的烂人。
这天晚上躺在沙发上,我接到了合租小伙的电话。看来是要事先通知我了。我接通电话,对面却是他压抑着的惊呼:
“哥!大哥!救我,快来救我!”
我一下子坐了起来。
“别慌,别慌。你在哪里?需要我报警的话,你就‘嗯’三声。”
“大哥别别……我在XX路XX门口,求求了,你快来救我!”
挂掉电话,我在想,我和他非亲非故,去了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弄不好惹一身脏,不值当。犹豫了几分钟,还是叫了三个学校的朋友,打车赶了过去。
那边果然出事了。一群人围在路边,我挤了进去。那小伙儿抱着路灯柱子,满脸青紫,拖拉着流血的右腿求饶;他面前是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其中一个拽着甩棍指指点点,嘴里骂得很脏。大概听着原因是,他老婆花他的钱还给他戴帽子,找鸭子找了这个小伙,给小伙花了十几万块钱。顾不上震惊,我跟仨朋友赶忙把小伙拖走,小伙腿被打断了,不得已我们顶着毒骂,打了两辆车去了医院。
做完手术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小伙包着腿躺在床上,我给他买了饭。
手术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哥,能借我点钱吗?”
我极度不满,告诉他:“借钱就算了。把你弄出来已经很够意思了。况且,你不是挺赚钱吗?”
“钱都还债了……我爹沾赌,家里欠了不少债……”
我心软了。但是借钱不是小事,尤其是他这样的人。我说,我会再考虑一下。把他扶着坐起来,一人一份饭吃着。
包菜的味道不太新鲜,我赶紧把他手里的盒饭拿走。
“别吃了,菜好像不新鲜。我再去给你买一份。”
“没事没事,不用了,我觉得还行。”他自嘲地笑了,“也可能是我味觉不行,夏天在外面放了十天的烂肉,我都敢舔。”
“还是别吃了。等你好起来就去找个正经活儿,没事舔什么烂肉啊?你就活得这么贱?”
他没答话。
沉默了个把小时,他开口:“哥,你那圈子是不是从来没有我这样的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把山羊女孩的故事给他讲了一遍。他听完又是沉默。我也不再说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沟通也是徒劳。
你在做什么?我在做什么?我们要怎么做?
夜里我睡在医院。
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梦里是在傍晚,天色酡红,仅剩的光打在楼房一侧,那墙面就像火一样弯折跃动,曲线很优美。
我抱着猫坐在阳台,猫盯着跳动的墙面出神。
客厅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是有人进来吗?是有人进来吗?可家里应该只有我和我的猫。是谁?是谁?
会不会是我的朋友们,上次过生日时,他们拆掉了我家的门和墙,只为了躲在我家里给我惊喜。她也来了,她送给我一本书和一枝花,我说这本书将是我未来写的,你居然提前帮我拿到了。她笑着一口一口吃掉了那本书,吻住了我,字顺着她的舌尖进入我的身体,于是她离开了。
我伸头朝客厅看去,只看见一个黑衣男人,戴着耳机低着头,拉开抽屉翻找东西。我懂了。我懂了。那是一个小偷,他戴着耳机,这样我痛骂他他就听不到了。
如果我被他发现,他会杀掉我,然后杀掉我的猫,可是她的书还在我身上,她回来怎么找得到呢?太糟糕了。太糟糕了。
黑衣男人身旁放着一个收纳箱,他把偷到的东西放在里面。他已经拿走了我的手机,我的电脑,还有我养在水杯里的香槟玫瑰。香槟玫瑰的花语是忠诚的爱,他偷走香槟玫瑰只会让忠诚变质罢了,其实毫无意义。
所以我现在该做什么?跑掉吗?能跑得掉吗?我跑掉了那我的猫怎么办?
圣经里说:「你们听见有吩咐古人的话,说:“不可杀人”;又说:“凡杀人的难免受审判”」
我拿起手边的水果刀,刀刃上沾着一丝橙子皮。
他偷走的东西装满了收纳箱。我知道,这些仍是我的,他拿不走。因为我的刀刃瞄准了他的脖颈。
握稳,发力,加速,下压,迸射。
那一丝橙子皮,现在沾在他的脖子上,他没法扭头看我,只是木然地说:
“我的刑罚太重,过于我所能当的。你如今赶逐我离开这地,以致不见你面;我必流离飘荡在地上,凡遇见我的必杀我。你也不称作高尚。”
说完他栽倒在地,血顺着地板的缝隙流得很远。
我从收纳箱里取出我的那束香槟玫瑰,有心想分他一枝花,又害怕辜负了金色的“忠诚”的花语,遂用花冠蘸了血,把花放在了他的手里。
我醒来后,小伙还在病床上睡着,我悄悄离开了。其实我真的想过给他垫付上医药费,哪怕是一部分;但是我的钱也是钱啊,非亲非故,没必要给别人花钱。趁他腿断了,赶紧搬家吧,租那样的房子真的晦气。
学校周边租房还是相当容易的,隔了一天就已经搬完了。新房子是个小公寓,阳台更大,只有一个卧室也不会有合租的烦恼。但是搬完家后心里怅然若失的感觉很让我难过。我想了很久原因,终于慢慢懂了一点点:之前我一直以道德的捍卫者自居,实际上我也是毫无爱心毫无道德的,甚至因为凭借嘲弄别人来满足自己微薄的道德感而显得更加无耻,就连我此刻感受到的羞愧都那么虚伪。
你在做什么?我在做什么?我们要怎么做?
我想说,希望小伙一切都好吧,还有山羊女孩,还有我加了微信的主播,你们都要好好的,远离那一行,早日从良。
心里有一个声音问,从良,什么是“良”?从谁的“良”?
抱歉,我也是不良,这我很难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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