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百通估计得长这样*^_^*
壹
柳进颇不思上进,一品将军府混了十几年也才只是贴身奴仆。
保住饭碗的,却是那身玄乎的本事。长安城数百万户人家,谁家酒价低,谁家心思恶,谁家权势大,谁家姑娘俊,他像亲眼所见,能一一道来。可门路也神了,足不出户,似乎也不愿听下人的饭后闲话。
就这样活在深闺的人得名「柳百通」,府里人多少把他当人物敬重,只因他伺候的那位金主。
据说金主极不简单,渐渐活成了长安城里男子的忌讳。
金主是一品镇军侯的独女,镇军侯戎马半生,叱咤疆场为圣上打下大片江山,老来只得一女,圣上念其劳苦功高,其女出生便封了赐号的郡主。
贵族千金,家世不俗,提亲的人却寥寥可数。金主芳龄双十,空耗数年婚嫁佳期。
她有疤,生在左脸。
这道疤打娘胎就有了,婴儿嗷嗷坠地的那刻,半边脸像被炼狱之火烙过,紫黑骇人,皮肉也微微翻卷着。接生婆当时手抖,险些将女婴摔地。
怪物!
怪物急哭了爹娘,吓跑了童伴。怪物渐渐被孤立得没了主意,大喊,大哭,大闹,小声呢喃,终归默然。
众人嫌她扭曲,极难伺候,奴仆不再贴身,一尺一尺与她挪开距离。
柳百通这个异数,贴身做得尽职尽责,除了沐浴更衣,金主都要他跟着。好的一律分他,好话一律讲给他听。
金主常让他走在自己左侧,平步相视,那道疤的每种丑陋都被看的清清楚楚,它暴露得坦坦荡荡,他看得也大大方方。偶尔柳百通会笑,无关怜悯,无关冷嘲。
他的身形很像挺秀的绿柳,平平无奇的眉眼有时在月下多了柳叶的纤润,遥望会错觉有细风的随和。贴近去看,粗褐麻衣 ,面如稷米 ,一介劳苦的凡夫俗子。
金主瞧着这张完好的皮相出了神,没由头地来了一句:“这一届的接生婆素质不行啊。”
柳百通:“好端端地怎么往那方面想了?铺垫的六百字主仆暧昧,你一开口就没了。”
金主:“你不是个百事通吗?还记得本姑娘的出场方式吗?”
柳百通:“你打算抱怨出生时险些被接生婆摔地上?”
金主:“将门之女,哪怕说些闲话,也称得上‘纯粹理性批判’,你懂什么?当初那个接生婆,职业操守的确不够格。”
什么也不懂的柳百通谦虚道:“愿闻其详。”
金主:“一个接生婆,过手的婴儿不说过千也能破百,这上百个婴儿中,总得有几个带着胎记吧。何况是将军府请的接生婆,想必挑的也是最见过世面的那种,什么奇形怪状的胎记没见过,不也是稳稳当当接生了吗?本姑娘的胎记是狰狞了些,但接生婆却要摔我,这对得起她见过的那些世面吗!”
柳百通:“这你可就错怪人了,那时心理素质最过硬的接生婆,无人敢请。”
金主凑近去问:“一品镇军侯也有请不起人的时候?”
柳百通:“非也,新帝廉政,官家行事不敢铺张,也不兴攀比,次一等的,反倒最受推崇。镇军侯哪次拂过皇上的意?”
金主怏怏道:“当年可真不比现在,吃穿用度低人一等,也能享受得心安理得。”
顿了一会儿,继而开口:“你呢?衣服挺旧,求我赏一套锦衣,没准就答应了。”
柳百通:“在下庸人相貌,锦衣也盖不住一身土气,受之有愧。”说完觉察到金主那道疤在月光下有些阴晴不定,只好改口:“恳求主子赏一套锦衣,奴才这只老麻雀,想借着这锦衣,飞上枝头做凤凰。”
那道疤只阴不晴了,金主狠狠咬牙:
“柳!百!通!”
那晚,金主特意向绣娘讨要了剪子,一把抢走几乎快要成型的长袍,剪了个稀巴烂。
那晚,金主又添了一句命令:再绣一套,花纹要有一只麻雀,叼着一根孔雀羽毛,要俗,要艳,要树上长满刺。
这一绣,耗去了金主半个月的用度。
柳百通也遭了几位绣娘的白眼。
莫名其妙。
贰
金主睡金窝,麻雀睡麻雀窝,枝头凤凰,不栖梧桐,睡尚书府。
人中龙凤,贵公子也。
贵公子何许人也?
长安城第一人也。
尚书只是三品官,风头却胜王侯将相无数,尚书府几乎被吹捧成了童话。
贵公子住在里面。
茶前饭后,民间常年置顶的谈资,是他。
说尚书夫人一天换一回府里的女仆,姑娘们不收工钱,只为能被他瞧上一眼。
说尚书谢绝上门拜访的年轻权贵,怕往屋里一站,风头被削去了风光只见人头,有折颜面。
说公子待人温和,礼数周全。骑术镇天下,礼乐惊中华。天人之姿,神人之行。
金主何曾见过这般浮夸的人设,生了拜见的心思,这次,她不想带上柳百通了,他会被比下去的……
毕竟锦衣还没做好呢。
尚书府的高墙O_o
叁
日上三竿,东行半里,至尚书府。
“站住!来着何人?”骚扰贵公子的名门千金,门差见一个拦一个准,尤其要拦住丑到让人心悸发作的千金。
金主不恼反笑“本姑娘,今年取代了贵公子……”还没说完,门差就凶狠呵斥:
“口出狂言!凭你也敢对贵公子不敬!”说罢还亮出了腰间的武器。
似乎对冷兵器的寒光免疫的金主继续补充:
“成为被民间置顶的话题。”置顶二字,特意加重。
的确,镇军侯年初向圣上请愿,赏得一句口谕:“若见(赐号)郡主,以礼待之。”要是真恼,让人三拜九叩,也落不下话柄。
话题轻松上榜,扶云直上,继而霸榜。
“不开门的话,你们想先揖让一炷香呢?还是接着行跪半个时辰呢?”外头日光亮得耀眼,檐下疤痕黑得深沉。
门差即刻把长安城男子的忌讳和金主对上了号,想起了未婚权贵被口谕支配的恐惧,打开了门。
“恭迎郡主。”
恍然间,门差的身影缩成了芝麻大小,朱门泄出几丝亮光,光源像是腰间裹着珠玉的流苏,又像是戴在左手的玛瑙扳指。
无巧不成书,小门差乖乖,把门儿打开,亮出武器就不开,贵公子出来。
贵公子当日正欲出门,不幸看到了金主那道疤,既不惊慌,也不退避,反而望着她的眼恍惚了片刻,知晓来意,领她进屋。
金主一路步伐有些乱。
那一眼的落差,像错开了时空,本不相识的两人,竟露出熟悉的善意。
见过?
她从未那么开心过。
贵公子陪她下棋,她便连赢数局。累了她想听曲,他便奏琴,悠悠和着浅浅的调。饿了她想果腹,他亲自从厨房端来茶点。
贵公子看她落子时一脸欣喜,看她跟着曲子打着拍子,看她嘴角留下糕粒,谈花草之道,讲志怪传说,声音极尽温柔。
从头至尾没在意那道疤。
天至暮色,贵公子从盒中取出木簪,抹下细屑,作告别礼。一路上金主都忘不掉那份来自右手的温热,面红耳赤,心惊不已。
金主回府,柳百通恭候多时,转身备了汤水,盈盈笑意融入夜色。
睡前她难得给柳百通倒茶,茶雾模糊那道疤,化开煞意,熏出柔和。
“我今天……”
柳百通突然打断:“去了尚书府。你走的是左道,换鞋时抖落不少灰尘,不走半里路是没有那么重的泥灰的。”
“还有……”
此人不依不饶:“尚书府的公子盛情招待,他对那道逼退无数提亲者的疤视若无睹,你印象……应当颇佳。”
被两次打断,金主手中的茶杯砰然放下。
“放肆!”
“小姐,恼羞成怒也不能掩盖,这段姻缘,实不般配。”柳百通看着她另一只手握着那根木簪,绞紧衣袖,面色绯红。
火上浇油加了一句:
“这门亲,求不得。”
一道重重的关门声,柳百通被赶出了屋。
金主甚是委屈。
癞蛤蟆吃天鹅肉,心比天高又何妨?
凭什么癞蛤蟆就该被群嘲?白天鹅就该被追捧?生而丑陋,选美权利就该被剥离吗?
癞蛤蟆心里,何尝不觉得那一口天鹅肉,鲜美可口,当今绝配!
顶尖的美人,也许能弥补她顶尖的丑陋。
这年代郎才女貌已经过时了,当道的,是门当户对。
金主将木簪别在早已散开的头发上,睡了。
肆
柳百通看出金主已经不正常了。
金主平常脸色冷得冰封万里,这几日,头一次怅然若失。她破天荒买了一把能装入袖子的小铜镜,时不时往镜子里瞧一瞧,摸着那道不平的疤,继而一声短叹。
她雇来几位画师,只许让他们画出自己的右脸,空出的一半临摹右脸,补出对称的肖像。
没有那道疤,该有多好啊!
画中人那张脸明丽动人,盯久了,眉宇间生出几分睥睨天下的傲气。
是她,又不是她,一切是画师笔下的错觉。
这种错觉让她怀疑自己精神失常,送走了画师,暗地里,那些错觉和火折子葬送在一起。
二十年来,金主头一次正视那颗雀跃而小心翼翼的少女心,想戴上一副面具。
这张脸贵公子从不觉得污了眼,但她不想让贵公子被身边的人指指点点,评判这份选择有多掉价。
柳百通主动揽了定制面具的活。
十天后,长安城要价最狠的易容大师收到了将军府送来的索赔信,听说是一品镇军侯独女亲自写就,证据就是大师寄送过去的盒子。
金主拆开封条的那一刻,盒子里躺着碎成了三截的树脂面具。
伍
画像差不多长这样子^O^/这树脂面具不比瓷器,押送时稍有颠簸就磕成碎片,易容大师也验过货,封条在开启前也完好无损,却无端碎了。
未启先碎,是再常见不过的凶兆。
柳百通上门交涉,关于金主的不利揣测被压了下去,有人探过易容大师的口风,只得了那么一句话:
取材难免沾些血气,子不语,怪力乱神。
全责在他。
但凡懂些易容术皮毛的人,却不愿接下金主这门生意了,行内人总有些忌讳。
剩下一些现成的,金主只能从猪皮质地的屠夫脸,小贩脸,马夫脸中选。
她深切感受到业界对女性的歧视。
风波过后,金主作出幡然醒悟的样子,不仅将小铜镜投进了后院池塘,还一把拉过最近受着冷落的柳百通唠起了家常:
“我特意打听过,在本姑娘出生之前,府里是不种柳树的,你猜猜这其中的由头。”
柳百通:“镇君侯祖籍在江南一带,莫非那边有以植柳以庆子嗣的习俗?”
“原以为你是个百事通呢。”金主转身看了一眼后院那一排越过墙檐下的垂柳,正儿八经地科普:
“家父当时以为我这脸上的疤是误入了魔障,恶鬼缠身所致,又信了柳条驱鬼那套说法,不忍心鞭打婴儿,请来了几个术士,熬了几回柳叶捣成的汁水,作法,在米糊中混进一些喂给我吃。后来来了个高僧,建议家父种些柳树给女婴镇镇魂,如今已经长那么高了。”
“真是一副好肠胃。你没成为一个只吃素食的主儿,怪可惜的。”柳百通不仅对这番遭遇同情不起来,还不忘插科打诨。
“这世上哪有郡主只吃素食的道理?将门出虎女,你要逼那老虎吃草吗?”金主捍卫着食肉者的尊严。
柳百通心想,果然是没养过猫的大家千金啊,不知道老虎和猫一样,吃草来治消化不良。口上却回应:
“郡主句句在理,吃肉英明。”
金主被这突如其来的恭维给震住了,只好换个话题:
“我这几天见到了比我还丑的人。”说出口时,她脸上带着将苦难推开的庆幸和解脱,说完又换上一副自我唾弃的冷嘲脸。
这次换柳百通被震住了。
“前日做了一个梦,自己变成了一个小男童,看见一个缩着身子躺地上的男子,自己手中莫名多出了一瓢水,还主动将那名男子翻过身来,被他吓着了。那人脸色像土一样,两颊还能看出几根深绿色的脉络,越瞧越像个妖怪,我把那瓢水泼在他脸上就逃走了。”
柳百通:“......”说半天像真见到了似的。
金主却不知何时手里多出了一支木簪出来,埋下头将木簪越攥越紧,鼓足了勇气说:
“这场梦在暗示我,还是郎才女貌比较登对,我可不想在别人的梦里被泼一脸水。”
她正色道:“今日,本郡主要亲临一回尚书府。”
陆
无论是放过还是求人放过,都是需要时间的。
金主就因为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光明正大成了尚书府的常客。府里那些不收工钱的女仆纷纷意识到苗头不对,痛苦的相互转告。
这事儿一发不可收拾地轰动了。
民间谈资置顶的第一第二的人物,搅上了,有要实现生命的大和谐的势头。
不可置信,不可理喻。
贵公子被下药了?
被巫蛊之术诅咒了?
亦或是迫不得已,妥协权贵?
猜测在民间广为流传。
矛头一致统一:二人实在不配。
贵公子这个模样也不赖了= ̄ω ̄=柒
民间的口风又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这尚书府的公子,今儿也攀着高枝,想做那镇军侯的女婿,好能青云直上呢。”茶馆里一个胖脸走卒泯了一口热茶,笑得不怀好意。
他对面长着一对招风耳的更夫也附和道:
“切,还以为有多清贵,平日装得那么正派,骨子里也免不了趋炎附势。”
“要我说啊,这位公子哥没准好的就是这一口,看着洁身自好,奈何审美剑走偏锋,万花丛中过,偏要摘丑菊,还能怎么办?”小二添茶的时候加上一句。
“没准是不举,生不出娃全怪丑妻不得宠。”女掌柜拨着算盘,一语惊人。
三人成众,众口铄金。
平常将贵公子吹捧成神的众人,三言两语又把神踢下了神坛,践踏成泥。
尚书府这两三天也阳盛阴衰,盛的,是自荐不走的男科郎中,衰的,是自诩美貌的狂傲佳丽。
这下清净了,以往有幸请到贵公子的各路圈子发来的邀约,纷纷不做数了。
出门骑马,马蹄会被铁钉扎。
外出换琴,琴面被尖刀刮花。
黑芝麻开花,恶意节节高。
金主不仅还不回木簪,还担心闹出人命而慌了神,心绪不宁回了府,见到柳百通,像是温水里的青蛙见到被掀开的锅盖,两眼放光,满怀感激:
“又惹大麻烦了。上次面具的不祥谣言,多亏了你,这一次的难处,你应该也能摆平吧?”
看似试探得小心翼翼,实则安排得理所当然。
不过这一次,柳百通却不愿主动揽活了,似乎似乎觉得对方的自信有些刺眼,坦言道:“那句话你总该记得,你们不是一路人。”
金主被激到狂怒的边缘,神色已然失控:“贵公子被我连累了名声,依旧待我如初,这份真意几分是假?我是丑,但不傻,眼睛还看得清哪些是好的。”
“被泼脏水的人如果是我,我倒认了,这一切,理应与他无关。”金主的脸配着那道疤,有些消沉。
柳百通无可奈何:“办法是有一个,但不可说。”
这一次,他被关在了屋内。金主决然而去时,丢下一句话:
“锦衣在绣房已经做好了,罢了,你亲自去取吧。”
她晚上和父亲谈了一夜。
烛光中父亲卸下了将军那身肃杀的气场,双眼依旧凌厉,只是有些泪光。那声音沧桑而有力:
“好,这事儿,能成。”一大早颤颤巍巍走出家门。
下午全城百姓都对搅上的那对奉旨成婚的事唏嘘不已。
似乎是国师的力荐,对过两人的八字,费了些时辰占过一卦,上吉,能亨国运,是难得的姻缘。
国师自然和镇君侯有些交情,他曾当过铁骑下受困的俘虏,镇君侯恰巧灭了那帮铁骑。
柳百通向府内管家请辞,搬出了府邸。
他说,世道变了天,我该好好去见见了。
挽留的那一堆人,没有金主。
她或许在筹办嫁妆吧,或许去请首饰店的人给木簪镀一层金,或许走上了一条没有铁钉的路,去了尚书府。
谁知道呢?
谁知道那一卦,为什么要费那么多时辰呢?
谁知道镇君侯戎马半生的每一个细节呢?
柳百通,也不过是一个浪得虚名的外号而已。
捌
一月有余,青天白日,贵公子毫不忌讳地牵着一名女子,走进了恋香阁,长安城最好的酒楼,点了一桌招牌菜。
女子之美,实所罕见。
步生莲,面如花。
莲出尘,花绰约。
她几乎没动过碗筷,也没摆出挑剔的架势,只因贵公子会夹给她最合口味的菜,喂给她最为鲜美的汤,用不着亲力亲为。
旁人一脸艳羡,二人真是难舍难分。
不对!
长安城何时不声不响多出这样一位佳人?
贵公子顶着一旨御赐的婚约,为何却跟另一位不知门路的姑娘秀一回亲密无间?
好不容易恢复了名誉,非但不加珍惜,接连又做出这种始乱终弃的事儿来?
直到贵公子唤出了将军府千金的名字。
佳人就这么误吞下一口辣椒,呛得面色通红,一双眼似怒而嗔,一身气质清佳。
偷窥的食客惊掉了遍地的下巴。
这画面有点刺激,我们把时间线调到之前。
假如有一道让你受尽冷落长达二十年的疤一夜之间被抹去了,你会作何感受,又该如何自处?
半个月前,金主坐在梳妆台前,以为那面镜子上挂了一幅烧画时的漏网之鱼,拿起隔夜的茶水往水墨上泼,殃及了桌上几盒打开的胭脂。
镜中那张完美的脸,胜过她做过的噩梦无数,陌生到让人惶恐,一丝亲切感也生不出来。
她借着描眉的笔,调好丹青,在左脸画了与原先一样的疤。维持了数天,不想惊动到他人,吓着了自己。
前些天在城外林区观摩贵公子练习骑射时来了场暴雨,贵公子一边为她撑伞,一边拿出手帕给她擦脸,面色再平静不过,两人上了马车。
她下马回府,果不其然被拦住了,真是信了眉笔丹青能防水的邪。
再也装不下去了。
贵公子一如既往地好,那道疤在他眼里也只是可有可无的装饰物,事无巨细再是体贴不过,金主却对这份真意再无心跳。
她的心有些乱,不该是这样的。虽然一心喜欢贵公子,却丢了内心悸动的感觉,当他望向自己的时候,像是话本里的痴情郎,自己却不再欢欣雀跃,从初见时的脸红到再见时一点点心如死水。
这不像是厌倦,也不该那么早厌倦,对喜欢的人,又怎么能心如死水?
那人是真的喜欢她,她却开始逃了。闭门不见,无由发火,话也少了,苦茶灌了一杯又一杯。
贵公子第一次见她,临别的那一句话是: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一定是错过了什么,需要这一生,好好弥补。
明明手工活那么差,却脑子发热要做这个木簪,像被附身一样,如痴如醉。
金主越相处就越觉得,事情朝着她不敢想象的方向,越走越远。
这玩意儿,压根不是爱情。
他在偿债,而非恋爱。
女主迎来颜值巅峰啊≧﹏≦
玖
柳百通离开将军府之前,去绣房领了一套锦衣,俗不可耐的赭石颜色,一根孔雀毛也绣得花里胡哨,可这时的他,已经嫌弃不起来了。
这里不再是人间的景了,千里冰封却不见雪,冰渣之下并无沃土,反而能零零碎碎开出些蓝色小花。
其中一带蓝花的花心闪着萤绿的光,旁边站着一个守护兽,警惕,不善,大敌来犯,蠢蠢欲动。
已经战了四个回合,那怪物利爪的掌风已经让他身上多了数道长痕,柳百通甚至庆幸穿着这身锦衣,赭石虽红,偏暗偏深,布料浸染了血也不大能看出来,他勉强能装出无伤大雅抱有胜算的样子。
手持长剑,他隐约看出守护兽有些求饶,寻着一个破绽,迎了上去。
守护兽的尖爪扫过他那白皙的面部,渗出一丝血线,随即愈合。
办法是有一个,但不可说。
我只能去做。
你们不是一路人,这辈子也不该是。
拾
柳百通死了。
柳百通的表兄凭借那人生前的信物,以及棺材铺老板在纸契上按下的手印,进了将军府。沉痛的宣告此事后,又想要见上金主一面,交代几句那人临走前的遗愿,并转交所托之物。
金主赖在闺房,听了下人的传话,选择不信。
柳百通的家世在入府前早就有过登记,她再了解不过,多年来也从未听他亲口提过这个表兄。最可疑的是,他的表兄像从仙境来的,白嫩俊逸,璨如曜石。柳百通则是个市侩,庸人之姿,牙尖嘴利。这两类人应了那句话,一看就八竿子打不着。
而且没有所谓的遗愿,所托之物更是荒诞离奇。
一把尖刀,一株怪草。
尖刀被黑雾笼罩,怪草幽幽发出绿光。
这哪是馈赠,简直是谋杀,不,毒杀。
金主强装镇定,疑虑未消,拒不肯收。一步步退到门前,拿起插花的瓷瓶狠狠一摔,尖声高呼:
“快来......”话未说完,对方便捂住她的嘴,这哪是仙人的手段,强盗都没那么利索,须臾间能让她动弹不得。
“我不会伤你。只是想取几滴滴血。”自称某人表兄的人也不急着取血,空出一只手比划了什么,满地的碎片升空,黏合成完好的瓷瓶,一地的碎叶也长回到花枝,像是强抢民女的情节没有发生。
他凑近说了一句:“我想起来进屋前施过隔音的法术,你可以喘口气了。”说完松开了那只手。
金主那么大的动静也没见招来人,眼睁睁看着这个强盗施出了仙人的手段,整理着犯罪现场,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深呼吸换气。
所有的犯罪都讲究连贯并一气呵成,金主指尖一阵刺痛,刀尖没入划出一个细孔,几滴血落在了怪草上。
怪草化作一道蓝色流光,顺着血孔被吸了进去,伤口也随之愈合。
这下对方完完全全松开了她,金主一时恍惚,头疼欲裂。
她脑海瞬间涌过很多熟悉却此生未见的画面,长寿美丽的巫人,占卜看相的龟壳,精雕细琢的玉椅,血腥盛大的祭神仪式......与这个世界错开的经历,冲开了轮回对记忆的枷锁,那些记忆的情绪被走马观花地感知......
她,记起了许多许多。
尤其是柳精,他一直是站在她这边的人,数百年没有变过。
“你说,我是该叫你人间的名字柳进好呢?还是该叫妖界时的柳精呢?”金主的五官未曾变过,只是有了些勾人的妖娆,风骨如画。
柳精看着故人的眼神有些复杂。
“想想,还是叫柳百通自在些。”她一步步走进,拍了一下他的肩,还特意踮了一下脚。
柳精在长安城化作寻常人,不曾外出也能用法术知晓长安城的一切,他等她转世的百余年,在这里扎了根,兴衰更替,墙瓦翻新。
生她的人也被他下过咒术,女婴在胎中时就毁了面容。他伺候的时间越长,越能伺机加强这份咒术。采取神草时错过了强化咒术的时机,才还原出金主真正的模样来。
柳精细皮嫩肉,被粗褐麻衣磨了二十年,换上麦色面皮,伪装成市侩模样,并无怨言。
“不管我说自己是柳进还是他表兄,金主当时应该都不信吧。”柳精似乎耗完了所有精力,倒了下去,伤口因动作太猛再度裂开,血色染开一身青衣。
他的声音也有些无力,断断续续地说:
“我曾听你说过,神界有草名叫忆望,能让人想起前生,比起守护兽我太弱,所幸,幸不辱命......”
“最重要的却是,这门亲,结不得。”
金主有些慌了,这一次的伤,凡间的药治不得。神草的药效,也绝非她当时所说的那么单一。
她拿起地上那把笼罩黑雾的尖刀,往自己手腕割了下去,鲜血喂入柳精的嘴里,源源不断。
“我的血,还存着些神草的药力,你最好给我撑住。”
柳精却再也听不见了。
他昏了过去。
柳精被错认成神仙呢~>_<~拾壹
并非所有涉及轮回的情缘,都要扯上三生三世,都得种片小桃林,枕头上看书,走路生莲花那么麻烦。
女主是个直率的人,靠的是潜规则上位。
贵公子前世是妖皇,威震四方,罩着各类妖族,充实国力无非有三:缴纳赋税,政治联姻,开拓疆土。
政治联姻只是广开后宫的冠冕堂皇说法,明知,故不问,故不议。
巫族人因追求人族寿命的极限,主动融入妖界的地界,族人只窥天机不会术法,算再弱势不过的小国,蹭妖族长寿的血统,只能进献最罕见的贡品以示诚心。
最罕见的贡品,送的不是奇珍异宝,而是兴国的气运。
金主的前世是巫族最美的女子,巫族善占卜,卦象暗示若娶此女为后,上吉,亨国运。她公然上位,成了填充后宫的......活贡品。
她的一举一动,都代表巫族对妖皇的诚心。
妖后即将封册,全巫族的人都劝诫她需心心念念自己未来的夫君。
妖皇为她戴上凤冠的一刻,每一件立誓都真真切切,其中一项,是一生常陪的誓盟。
册封前她有办法去拒绝,只是她看到的妖界的皇,祭拜妖神时孤身一人,孤身长居内殿,孤身黑夜无边。
卦象至少也讲究成双成对,这一切是她难以设想的奇异景象,她应允了,一生常陪。
她与他同床共枕,又像隔着千里之外,妖皇从不迷恋后宫的人,似乎早先就悟得了政治联姻的前两个字,正视筹码,不谈姻缘。
他的姻缘,在后宫之外。封后一年,每隔数月半年,总会牵来一个风情万种的美人儿,柔情蜜意,有歇在妖皇寝宫的特权,神仙也好,精怪也好,法术傍身,容貌出尘。
她受够了冷落,学着画媚人的妆,学着讨好的技巧,学着那些欲擒故纵的戏码。
全无用处。
妖后不甘,她找尽了那些女子所有的好处,模仿借鉴,换来的是后宫依旧的冷清。
二人未曾圆房,妖皇眼里燃起的焰火,永远是宫外的风月。妖皇寝宫的灯火越是亮丽,她的眼里越是死寂。
一个活贡品,充其量也只是一个装饰而已。妖皇顾及面子,会和装饰品聊民生,聊天相,沾了人气的装饰品,作用无非而已。
巫族的诚心也只是出挑一点的肉体凡胎,在得不到回应的情况下,更显得寿命有限。
她绝望了,但不认命。必须逃出去,逃远一点,逃出妖国,不再困于那消磨人心的后宫。
一国妖后,后宫守卫森严,突然失踪不够实际,她需要机遇。
一年一度的祭神仪式,占卜那一环,是契机,她只想活。
她手中的筹码,只有一个小妖,柳精。
无心插柳柳成荫,奄奄一息的柳条,被她捡了回来。后宫不多的好处之一是灵气充沛,她也存了些对自己毫无用处的,巩固精元的赏赐。勉强施一回妙手回春,让他活了下去。
救回柳精时,他面如土色,伤重得全身显出深绿的脉络。现在,柳精起死回生,脸上有动人的温润,气质如微风的随和。他是她遣散婢女独处时仅有的活物,偌大的宫殿,真心肯陪她说话的人。
祭祀大典。
各大妖族的精锐接连出场,祭神的场地超出了妖神在世时的规模,不得不用劈开空间的利器造出更大的来。
每一名精锐在朝着妖神的雕像举樽宣词祝酒后,需借着腰间的武器在手腕上割一道口子,直到鲜血快要溢出酒樽才能止血。
继而,精锐们有序地围住一个被灰雾笼罩的宽大神池,含着妖力的血纷纷倒入。
这神池的灰雾也只是在祭祀当天能闻到微弱的血腥气,每年容纳上千杯妖血,凭着雾气也猜不出神池的深浅。
下一环节,是巫族主持的天谕,巫王占卜时说,普天之下,气运皆不长久,时有变幻,权利顶峰需舍一命,方能平衡时运。
妖皇妖后,必有一死。
这人必然不是妖皇,他后继无人,还能造出更多的精锐去开疆扩土。妖后死后即入轮回,巫族象征气运的贡品也会随后诞生,不足惜也。
妖皇不想在祭神仪式上闹出人命,他准备回去商讨,筹码也需尊重其活着的价值。
仪式结束,后宫的女婢紧急加报妖后的死讯,还呈上生前占的最后一卦,用最简单的占卜用具龟壳,得出了和巫王一模一样的卦象。
死得自知之明,深得散场时尚未走远的精锐的赞扬。
妖皇没有说话,只是去了一趟后宫,妖后所在的宫殿。
寝殿殿前落叶堆积,门庭凄凉,殿内玉椅上的裘皮披风也沾了灰,只有给他泡茶的茶几和茶具,纤尘不染,他爱走的那条小路,额外干净,花草繁茂。茶几上有几张看似空白的宣纸,背面有字有画,都是写给同一人。
画中人后宫尽是装饰品,把情深融进书画的装饰品,碎掉了。她也曾当过真正的花瓶在妖皇身前卖力展示,却抵不过殿外万花丛中美人的回眸一笑。
她的所言所行,一直是巫族对妖皇的诚心。
妖皇想到这一点,失神笑了。
他娶到的这个皇后,为他许下了一生长陪的誓盟,再美好不过。
只是碎了,都没人关注过花瓶的心意。摔碎花瓶的人,活得好好的。
政治联姻,他总算悟全了四个字。
这一切,不该怪他保管不善,碎了贡品。真正属于他的姻缘,长达数年,他从来没放在心上。
后宫政治博弈下又换了几届妖后,巫女在妖皇心中仍然是最美的那个,她的地位捍卫不动了。
妖皇英明一世,操劳百年,遗愿不求长生,而是求入与妖后有关联的轮回。
他转世成了尚书府公子,带疤的女子是转世的妖后,她出生本该没有疤,注定惊艳四座嫁给尚书府公子,去弥补前生的过失。
柳精横插一脚,搅乱全局。
受缚的妖后-_-#拾贰
柳精和妖后背后的整个巫族,是她手里的筹码。
巫族人不擅长法术,同时也不会向外界展示族内的巫术。妖后遣散了跟在身后的婢女,用巫术请来了巫王一众人。
她用精血提前演示了祭神仪式上的占卜,占卜结果千真万确,妖皇绝对不能死,而妖后对妖皇早已死心,不会再傻傻送上一条命了。
巫王看着这番结果,也能理解妖后的决定,站在了她这一边:
“巫族或许想要的太多了,窥探天机已然在逆天改命,又想要寿与天齐,这一切实属不易,倒是让你受苦了。”
这一众人齐力施展巫术为妖后做了一个替身,补加本人的精血,替身直立,能动能言,也附带活人气息。不同寻常之人也看不出不同寻常之处。
祭祀大典后宫的守卫较之松动许多,替身服从妖后的指令,死得轰轰烈烈,闹出了理想中的动静,真人与巫王一众人提前潜逃。
凡人逆天改命,用替身抵消命中的死劫,漏掉了妖皇主动立下的缘劫,命数逆转不全,欺瞒不了上天,妖后死于自身巫术的反噬。
柳精承接了逆转命数的重任。
他为妖后的转世下了咒术,一出生便丑到极致,妖皇贪恋美色,转世后的妖后定与他的审美格格不入,也许能错开人生轨迹。
还是小看了这一道缘劫,上天应该搞了点小动静,强化了一次,贵公子脑路如此清奇,或许月老收了妖皇不少好处。
所以他找来了神草,前世的妖后如此聪慧,两人总能想出办法。
将军府,闺房内。
柳精醒来的时候,金主已经包扎好了伤口,两个人的伤口。
这并不能让人松一口气,皇上以为御赐了良缘,反而成了两人目前的危机。
柳百通已经“死”了,在将军府用着金主这个身份也索然无味。
金主倚在柳精的肩上,很没创意地给出解决之道:故技重施。
体内的神草能助她强化自身巫术,一人也能制造一副替身,镇君侯年事已高,替身的使用时限刚好能陪他安度晚年。
至于那个半吊子的国师,体内巫族的血统也不纯粹,稍微在他面前展示正统的巫术,装出巫王显灵,再暗示他在皇上面前占一回推翻姻缘的卜,让旨意作废。
这一次的命数,改得相当顺利。
事成之后,金主对柳精发出了两世以来第一个对异性的邀约:
“你愿意和我去一趟妖界,成为巫国正式的巫民吗?”
柳精回答干脆:“不去。”
金主不依不饶:“巫女是不向外人展示巫术的,你忍心让我受戒吗?”
柳精:“宁可自戳双目。”
金主无奈:“那我让步,你留在长安城养伤,我去巫国取回私藏的巩固精元的灵丹妙药。”
金主被某人一手拉住:“妖界危险。”
她来气了,甩开那只手,插着腰:
“你还给我闹变扭了,不把我当主子了吗?”
柳精乖巧的点了头,委屈巴巴道:“我以真身出现在你的梦里,你不仅没有像在妖界那样救我,还拿了一瓢水来泼我,嫌我长得丑。”
金主哭笑不得: “以后不会了。”她踮起了脚。
柳精感受着脑后某人的掌心像海浪一样压迫,感受着那人舌尖拂过他的上颚,感受着那片远海的甜腥炽热,彼此厮磨,彼此淹没。
柳精笑道:“吃素食吗?”
金主打趣:“来者不拒。”
金主那一刻心想,逆天改命,都是为了那条危在旦夕的小柳枝啊,他枝枯叶败,都还能活下去,我毫发未伤,一定能活到与他相见,妖皇离我太远,而柳精,就在咫尺之间,他的光,更近,更暖。
一道疤换来的命数,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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