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湖乡有个王家村，王家村有个王高松，王高松的儿子叫王老五，王老五在家排行老五，所以就叫王老五。
今天是王老五大喜的日子，前一个老婆被驴踢死了，如今娶一个县里的姑娘。王老五在一建筑工地当包工头，揽些砌筑的活。在王家村，经济实力排在前三，家里盖起了三层小楼，在金县又买了一套一百平的房子，还有辆二手宝马。
被驴踢死的老婆身体不好，下不出崽儿。老婆姓白，叫白桂英，有几分姿色，该凹的地方凹，该凸的地方凸，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像蛇，脚似乎不沾地，鞋底儿都看不到一粒灰。村上光棍条子背地里都叫她白娘子，有几个胆大的知道王老五在外包工程，难得回家，每逢月亮高悬在天上，蛐蛐儿叫成团的时候，几个光棍条子便趴在白娘子家门口淫声淫气地嚷：
“娘子，官人来了。”
白娘子一开始会抄起笤帚赶走他们，边赶边骂：
“狗崽子，我日你们的娘！”
白娘子好看归好看，就是肚子总是平坦坦的。在农村，一个姑娘结婚成家肚子总是鼓不起来，免不了被人说闲话。王老五的四个哥哥生了一群女娃，最先受不了的就是王老五的老子王高松，老王家要绝后了，老王家要被人戳脊梁骨了，老王家要阴盛阳衰了。王高松六十不到，整张脸因为几个儿子生不出儿子显得特别沧桑，脑门上像梯田一样的褶子能夹死蚊子。王高松本来一天只抽半包烟，后来一天一包，最后发展成一天两包。
变化最大的还是王高松的老婆王三妹，家里条件不差，吃喝不愁，知道白娘子肚子鼓不起来，想着可能是营养不够，每天不是炖鸡就是宰牛，又去庙里给菩萨磕头，觉得光是鸡牛和磕头可能还不够，又找一江湖术士给白娘子看看肚子到底啥情况。江湖术士嗯嗯啊啊说了一大通，手拿燃香在白娘子身上绕了一圈，口中开始念谁也听不清的话，把耳朵贴在白娘子的肚子上，皱着眉，眯着眼，嘴时而微张时而大张，最后确定不是白娘子有问题，更不是白娘子的肚子有问题，而是白娘子的肚子里住着一群小鬼，要想怀孕只能先驱鬼。江湖术士从包里拿出一盒小药包，递到王三妹的眼前神神秘秘地说：
“祖传的，很灵。给个诚意价，一包二十块，得喝十包，收你一百八。”
门口的邻居都说这个江湖术士比王母娘娘还灵，不但会治不孕不育，而且还会治呕吐拉稀，上次邻居拉稀就是被这个江湖术士治好的。这时王三妹不信也得信，死马当活马医，买了十包。打开一看，里面是灰色的粉末，闻上去像芝麻糊，开水一泡，黏黏稠稠的果然是芝麻糊，但这芝麻糊又不同一般的芝麻糊，这个芝麻糊味儿重，像发了霉的芝麻糊。
鸡牛吃了，王三妹的头磕了，江湖术士也请了，芝麻糊也喝了。白娘子的肚子一马平川还是鼓不起来，王三妹的态度起了颠覆性的变化，原先的鸡牛不见了，头也不磕了，江湖术士也不请了，芝麻糊就是芝麻糊，不是啥灵丹妙药了。王三妹的脸色就没以前那么好看了，开始对白娘子横挑鼻子竖挑眼，王高松看在眼里，也不去管，夫妻俩合计好了，把白娘子逼走，先让她自己受不了，不走也得走，不离也得离。
白娘子也知道公婆态度上的变化是因为自己的肚子鼓不起来，但她不想离婚，心中一团冤屈没人诉，只得和自己的哥哥说，先说自己命苦，接着说公婆对她爱答不理的，接着说王老五难得回来，就算回来脱裤子播个种又上城里揽工程去了。说着说着就哭了，哥哥只好在电话里安慰她不要哭，等他回来再说。
王高松要参加村干部的竞选，村干部的主要工作就是传达镇上下达的文件精神，比如要积极种植玉米，要积极种植中药，要积极学习镇上关于农民开展第二产业的可行性报告，除了这些，还要对村里进城务工人员人数、姓名、年龄都要了如指掌，还要统计每村每户的人口情况。
官不大，但也属于干部，只要是干部就能在村里说的上话，就有人来求咱办事。王高松上下打点，志在必得。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王高松竟然在被大多数人看好的情形下落选了，落选的原因是年轻时候没有积极响应国家计划生育的政策，并且有重男轻女的嫌疑。
回到家，王高松铁着张脸，下巴都落到膝盖上了，看谁都不顺眼，说王三妹是头老母猪，哪有人一生生一窝的，不是老母猪是什么！王三妹大气都不敢出，任他吹胡子瞪眼，发泄完之后，王高松从鼻子里哼出一句：
“他娘的，不该生的生一窝，该生的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说完，回屋抽烟，没多久王高松的鼾声便在屋里响了起来。
王老五正在工地上被业主骂，又被监理刁难，然后又被小工追着要工钱。接到老娘王三妹的电话，王三妹哭天喊地，五个儿子，生不出一个带把儿的，这真的是要绝王家的后呀，又说你爹今天村干部竞选失败，今年家里没有一件称心如意的喜事，王三妹把喜事的欢喜程度做了一个简明扼要的阐述：
“你把婚离了，就算家里一件喜事。”
五天后，白娘子收到王老五的离婚协议。白纸黑字，歪歪斜斜，每个字都像个看不懂的符号，白娘子既不哭也不笑，找邻居看一眼，问：
“这上面写的啥呀？”
邻居似笑非笑，像在看热闹：
“你不知道？”
白娘子很不好意思：
“我只会写自己名字，其他的字都不认得。”
邻居：
“这是老五给你的离婚协议。”
白娘子脑袋“轰”地一声炸了。一屁股坐在磨盘旁嚎啕大哭，旁边一头驴正在午休，这驴养了五年，跟白娘子最亲。但白娘子这一哭把驴吓得不轻，这蠢驴不禁吓，腿一蹬，站了起来，腿再一蹬，蹄子不偏不倚踢在白娘子的后脑上，白娘子躺地上抽了几下就死了。
当天夜里十一点过后，王老五才知道老婆被驴踢死的消息。十一点之前，王老五和业主监理在会所吃喝玩乐，搂着一不穿衣服的姑娘唱《大花轿》。业主喝得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监理搂着另一个不穿衣服的姑娘在一角旮旯里亲嘴。王老五唱完《大花轿》正好十一点整，这时才发现手机的屏幕光闪个不停，竟然有一百多个未接电话，有老娘的，有老子的，有大哥二哥三哥四哥的。不穿衣服的姑娘问：
“谁呀？给你打这么多电话。”
王老五没理她，接完电话才知道自己老婆被驴踢死了。老婆虽然不能生，但毕竟也是明媒正娶的老婆，心里说不出啥滋味儿，正是这说不上来的滋味儿让王老五堵得慌，也许是房间里太闷了，王老五眼睛硬生生挤出来两滴泪，这泪被不穿衣服的姑娘看见了，问：
“大哥，怎么哭了？出啥事儿了？”
王老五把嘴凑在她耳边：
“老婆被驴踢死了！”
不穿衣服的姑娘：
“多大点事，再找一个呗。”
王老五摆摆手：
“以后再说。”
不穿衣服的姑娘忽然用手托住自己的乳房在王老五的眼前晃了晃：
“大哥，你看我给你做老婆成吗？”
王老五狠狠拍了下她的屁股：
“成啊！”
不穿衣服的姑娘：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呀？”
音乐太吵，王老五没听清：
“什么？”
不穿衣服的姑娘忽然蹦了起来，俩腿夹着王老五的腰，环着老五的脖子：
“我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王老五想了想：
“报仇呀，把驴杀了。”
这回是不穿衣服的姑娘没听清：
“你说什么？”
王老五托住姑娘的屁股：
“我说把驴杀了！”
没娶不穿衣服的姑娘，王老五娶的是刘庄的一个姑娘。在这之前，没人敢嫁王老五，不是怕他，而是怕他家养的驴。自打这头蠢驴把白娘子踢死后，它一点忏悔的意思都没有，不但不忏悔，只要见着村里的女人便开始咧嘴大叫，吓得女人们纷纷避让。杀人凶驴更加肆无忌惮，连活也不干了，整天不是吃就是睡。王老五一开始不想杀它，毕竟是头驴，是头畜生，说不定过几天它缓过神来，开始大彻大悟，知道自己的本职工作就是干活。白娘子虽然被自己踢死了，但将功赎罪的方式就是干活，拼命干活。不知道这头驴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它发现不干活它照样有吃有喝，这是它聪明的地方。可长期不干活，人类就有吃它的欲望，这是它愚蠢的地方。
终于有一天，杀人凶驴的肉落在王高松一家的碗里，驴是王老五杀的。从此以后，王老五的家再也听不到驴叫。
驴死之后，就有人来说媒，媒婆说刘庄有个姑娘，人不错，皮肤水灵，主要是眼睛会说话，还特别能干，虽然是刘庄的人，但人长期生活在县里，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泥土的味道。王高松和王三妹都很满意，忙问什么时候能见上一面。媒婆说人家姑娘提出三点要求，答应这三点就见面，不答应就算。
第一，在城里买一套至少一百平的房子。第二，买一辆二十万以上的车，不能是国产品牌。第三，还没想好。老两口一听，跟那儿兀自感叹，这姑娘到底是在城里时间长，就是比农村人想得多，比农村人会算账，比农村人会享受生活。等媒婆走了，王高松打电话给王老五：
“对方提出三点要求，答应才同意见面，下面我把这三点要求说给你听。”
听完，王老五在电话中说：
“咋那么多事呢，娶仙女呢。”
王高松急着抱孙子：
“她就是要栋别墅，你也得给我答应！”
媒婆牵好线，搭好桥。王老五终于在“吃嘛香火锅城”和姑娘见了一面，姑娘气质果然不同凡响，当时身上穿一件黑色条纹高领毛衣，皮肤本来就很白，被黑色这么一衬，显得更白。这腰也是恰到好处的往里凹进去一点。王老五脸色黝黑，长期暴晒在太阳底下造成的，他不想自己儿子和他一样黑，所以对象一定要白上加白，改善基因。姑娘对王老五谈不上满意，也谈不上不满意。她以前也相过对象，无奈对方一听她的要求都吓跑了。王老五问她：
“你说的前两点要求我都能答应，你现在说说第三点要求。”
姑娘：
“这不是还没想好吗？”
王老五：
“那你啥时候想好？”
姑娘：
“等我想好的时候告诉你。”
王老五：
“那我俩处不处对象？”
姑娘：
“见到房，见到车，就处。”
一个月后，房有了，车也有了。房子在金县县城，一百零二平，楼盘叫“爱琴海之蓝”，住602。车是一辆二手宝马，八成新，是王老五在业主那儿买的。连车带房，王老五总共花了一百来万，心想姑娘这口肥肉在自己嘴里准没跑。
王老五把房产证和车钥匙给她看：
“你说过的，这两样都有了，你就和我处对象。”
说完自己笑了，又说：
“诚意我是有的。”
又接着说：
“见你第一眼，我就看上你了。”
突然想起什么，似讨好一样的语气：
“等我俩结婚，不，等我俩开始处对象，房产证就写上你名字。对了，你叫啥名儿？”
姑娘莞尔一笑：
“我叫刘丽丽。”
之后，王老五就和刘丽丽谈起了对象。但两人交往的过程中，王老五总觉得刘丽丽有什么事瞒着他，刘丽丽好几次想说什么，突然又不想说了，欲言又止。突然有一天，刘丽丽终于说出来她的第三点要求，就是结婚后两人不要小孩，同意就结婚，不同意就分手。
王老五张着大嘴愣在那里，后来刘丽丽退了一步，这退也是进，这退的一步对于王老五来说还不如不退，要小孩可以，得随母性，姓刘，男孩叫刘大方，女孩叫刘清清。也就是说，王老五得做上门女婿。
万万没想到，好不容易快娶上媳妇了，这时候来这么一出让王老五措手不及。开始想念死去的白娘子，白娘子除了不能下崽儿，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现在又开始感叹有没有小孩其实根本就不重要，夫妻感情深那才是王道。王老五左思右想，实在不行分手算了。刘丽丽觉察出王老五的变化，房也买了车也买了，从整体上说，王老五是想和自己结婚过日子的，如果紧咬着娃姓刘这事不放，王老五八成要跑。于是刘丽丽又退了一步，结婚后生两个，男的姓王，女的姓刘。
好不容易达成一致后，双方便在王家庄举办婚礼。婚礼那天白娘子的哥哥白仁宝不请自来。王老五看见以前的大舅哥铁青着脸坐在那里，
和谁都不说话。王老五端着一杯酒过去：
“老白，你来了我很高兴。令妹的事我深表遗憾，关于……”
还没说完，白仁宝站了起来，当着大家伙儿的面：
“姓王的，虽然你今天结婚，老子还是要告诉你，妹妹是被你害死的，是被你全家害死的，我拿你没办法，老天会收拾你！”
说完，拿起桌上整整一瓶五粮液，咕嘟咕嘟往肚子里灌。手起瓶落，将酒瓶狠狠砸在地上，碎了。
两个月后，刘丽丽的肚子没反应。四个月后，刘丽丽的肚子还是没反应。六个月后，刘丽丽的肚子比以前更平了。现在不是小孩跟谁姓的问题，而是小孩能不能出来的问题。也不是小孩能不能出来的问题，而是有没有受精成功的问题。王高松急得要上吊，王三妹整天疑神疑鬼，说刘丽丽的肚子没反应是因为白娘子的鬼魂一直在家里。后来邻居给她出一主意，赶紧找江湖术士看看呀，可灵了，上次就治好了他的拉稀。王三妹想起那发霉的芝麻糊，根本不灵：
“治好了你的拉稀？他给的你啥药呀？”
邻居回家，把药拿给她看。这药被一层层手帕包着，掀开一层层手帕，里面有几板胶囊，很多还没打开，王三妹不识字，把这几板胶囊递到王高松眼前：
“当家的，你看看，这是啥药？”
王高松愁眉不展，心情差到极点：
“别人拉稀，又不是你拉稀，你管它啥药？”
王三妹颇为委屈：
“其实上次是我不对，给我的那几包药我只让桂英吃了一包，我闻着一股子霉味儿，就没让她吃了。”
王高松更火了：
“桂英死了，你就是让她吃一百包，她也活不过来。”
旁边的邻居说：
“哎呀，王婶儿，我这药也是吃了好几天才好的。病得慢慢治，哪有吃一包就好的？”
说完走了，临走前感叹：
“桂英死得冤呐，如果吃完那十包药，兴许肚子就大了。”
现在后悔的是王三妹，但她手上被手帕包裹着的不是后悔药，王三妹从来不敢对王高松发火，这回憋不住了：
“快看看，这到底啥药？”
王高松皱着眉只看了一眼，看完笑了：
“我当啥灵丹妙药呢，不就是诺氟沙星吗！”
还是王老五的大哥有经验：
“五弟，去医院看看，说不定是你的原因。”
去医院一查，王老五的腿都软了，检查报告上有一行字：
“先天性睾丸发育障碍，无精症。”
王老五回家把这事跟王高松说了，王高松竟然十分平静，他想的不是老五的无精，也不是刘丽丽的不孕，而是白桂英的冤：
“人呐，就怕咋咋呼呼，咱们咋呼来咋呼去，把自己咋呼了。”
王老五不知道他老子要说什么：
“爹，你啥意思？快想办法呀，我不能没后呀。”
王高松倒很淡定：
“你看，你又咋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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