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山上下来的时候,爸正好提着菜从公交车上下来。眼看着红灯要亮,我快速地穿过斑马线,朝爸跑去。
爸没戴帽子,头上已落了薄薄一层细雪,衬得他满是褶皱的脸,更是苍老。他背深深地佝偻着,手里的袋子几乎要拖在地上,远远看去,像是一只跛脚的狐狸,点在一盏灯,在漫天雪地里逶迤。
今晚吃茴香面呀?我呼出一口白汽,伸手,想接过爸手里的袋子。不知为何,爸却像没看见我一样,拖着袋子弯弯扭扭地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蹒跚。
我又喊了一声,爸。回声回荡在空旷的街角,振落树梢的积雪。爸停下来,往左右看了看,又继续往前走。
这老头,耳朵不好使,现在连眼睛也不好使了吗?
我没再去拿他手中的袋子,去拿他也会说,用不着你,我还没老到连菜都提不动。我都能想得出他的表情,一定是不耐烦,眼睛一瞪,嘴巴一张,就要开始数落我了。也不知道你一个大小伙子,一天到晚不去城市里闯闯,天天守着我这么个不知道哪天就死的人干什么,那山是你能守的吗?你会守个什么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不是你说的,这山总要有人守吗?我嘟哝,揉了一个雪团,朝旁边的树枝上扔去。啪!覆在树枝上的雪,哗啦一声,像大雨突然而至。
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玩儿的游戏。那时候,每到下雪天,爸就会带着我在院子了堆雪人,打雪仗。那时候,我很不解,爸为什么每天都要上山一趟,他说,他很寂寞,我得上去陪他。只有在冬天,只有在下雪的时候,爸不需要每天上山,他会陪着我堆雪人,打雪仗,给我做一碗热腾腾的茴香面。
门口的红灯笼在风雪中等待着归人,爸却突然站在那些散落的雪花前哭起来。
我不解地看着他,怎么哭了。眼泪顺着皲裂的树皮蜿蜒而下,很快,爸的鼻孔底下就悬着两根冰柱。我想笑,却不知为何,弯起的眼睛里,也落下了滚烫的泪来。
是了,我已经死了。永远留在那座父辈世代守护的山上。
我从出生开始,就住在天青山脚下的那间挂着红灯笼的房子里。每天天不亮,爸会揣着一瓶酒,沿路采一捧带着露水的花,他说,山上供奉着保护这方土地的山神。
我儿时和爸一起去那处庙祭拜过。山神庙藏在一株高大的山毛榉后,很小,一堆乱石围着一块长满青苔的石碑,周围杂草丛生,野花满地。
爸蹲在石碑前,慢慢地清理四周的野草,将路上采的野花摆在清理出的空地上,才拿出酒,坐在石碑前,给石碑洒一点,自己喝一口,直到夕阳西下。
他说,没关系,大家都忘了你,还有我记得你。你放心,我会遵守祖辈的约定,守到最后一天,但是啊,时代变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也来守你一辈子……
很小的时候,我问爸,我们为什么不像其他人一样搬到城里去。爸坐在屋前的老槐树下,槐花开得热烈,爸砸吧着嘴里的槐花说,这里以前不是一座山,有一年战争来了,这里的人都死了,后来,这里就成了一座山。你看这四方土地,良田丰饶,人兴物泽,是他们的魂灵在守护这方土地。
缕缕热气飘荡,两碗热汤面,摆在桌子的两边,爸将筷子搁在碗上,说,吃吧,你最喜欢吃的茴香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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