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其实第一眼的时候,我并不太确定我看到的是不是你。
人山人海的出入境大厅里,声音喧杂,你的名字在我的唇齿之间回转了千百遍,却始终不太敢大声的喊出来。
直到你转过身来,半是惊讶半是喜悦的看着我,过了两三秒的时间,你带着试探的语气叫了我一声“静慈”?
我怔怔的看着眼前这个带着厚重的,风尘仆仆的气息的女孩子,脑海里一闪而过某个画面,你对我说“你那个笑啊,我想我会记一辈子吧”……
如今的你穿着枣红色亚麻裤子,两个裤脚大得像灯笼,斜斜的绑着一条麻花辫,看起来像是阿拉伯的神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异国姑娘。
我想你或许已经不记得当时我的回答了。
我笑着对你点点头,熙容,你回来了。
[1]
熙容,我觉得这一定是一个冗长的故事。
自从在出入境大厅里见过你之后,我的脑袋里一直嗡嗡作响,好像有很多种情绪交杂在一起要冲破我的胸膛,可我不知道如何给这些情绪的总和一个具象的代名词。
你知道,柴米油盐,人间烟火,饮食男女,这些是人生中最质朴的东西,却也是最能磨平棱角,最损耗才华和灵气的东西,我每天生活在这些世俗繁务之中,有很多年少时看得弥足珍贵的特质已经在不经意之间,一点一点交付给了岁月,无从追回。
熙容,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好好的整理一下这些破碎的情感和游离的思绪,让我再试图用曾经我们都擅长的方式,隔着漫漫年月,畅谈一次。
让我仔细的回忆一下,我有多久没见到你了。
一年?三年?还是更久?
在嘈杂的出入境大厅里,每个人都急吼吼的跟工作人员咨询办理护照和同性质的相关事宜,你把我拉到门口,漆黑的眸子里有着坚毅光芒,你问我说,静慈,我昨天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找你,听我妈妈说你怀孕了,真的吗?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的手掌紧紧的贴着还没隆起的小腹,的确正在孕育一个崭新的生命。
我有些羞赧的对你点点头,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到了这个夜晚,我忽然明白了,那一刻我或许是有些惭愧吧,你还宛如少女般意气风发,并且较之从前更为坚忍强大,我却已经褪下青涩的外壳,有了一张平淡的的面孔。
我相信你脸上的惊喜不是伪装的,从我认识你的时候开始,你就是一个不擅,也不屑掩饰自己内心真正情绪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时间还是没有改变你。
你扶着我的肩膀开心得几乎要大叫出声,你的语气里有不加掩饰的亢奋:“不错啊静慈,做妈妈了!”
周围投来一些陌生人的目光,我很不好意思的拍了一下你的手,问道,你呢?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之前完全没一点消息啊。
你眨眨眼睛,朝我扬了扬手里的护照申请表:“我是专程回来弄这个的,没办法,必须在原户籍所在地办理。你呢?你也是来办护照的?”
不是,我只是来领我和顾衍的港澳通行证,他要上班,只好我来。
听到顾衍的名字时,我分外留心你的神色,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心里始终有一些不那么明朗的东西,看到你坦荡自如的目光,我又为自己这种微妙的疑虑感到了羞愧。
是啊,我早该明白,你走得太快太远了,无论是我还是顾衍,早已经都被排除在你现有的生活之外,对于你来说,我们都不过是过去的人,对你来说,我们一起经历过的事情不过都是过去的记忆。
你走得步履坚定,铿锵决绝。
我们赖以生存的这片土壤,是你决意尘封不再开启的过往,如果不是原户籍一直没有迁走,我想我大概也没什么机会再见到你了。
十九岁的那一年夏天,我在学校收发室收到你寄给我的明信片,你的字迹飘逸大气,一点儿也不像出自女生之手。
你写的那句话,过了好多年我都忘不了: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次远行,我们很多人只是在某段路途中结伴而已,达岸各自去,不问姓与名。
彼时我们还是对方最亲近的姑娘,但冥冥之中我就有了一种预感,我与你迟早是会生疏的。
那张明信片我一直夹杂我们都很喜欢的那本《月亮与六便士》里,大学毕业的时候我整理出一些旧书送给学妹,临上火车的时候忽然想起这件事,又匆匆忙忙赶回学校去找学妹拿回来,为此错过了当晚母亲特意准备的丰盛菜肴。
我依稀记得站台上昏黄的灯光,和顾衍沉默的怀抱。
此刻,月明星稀,我回过头去看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他,我忽然有些犹豫,该不该告诉他,你回来了。
[2]
其实早在我们认识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你。不止是我,对于我们这一群一起长大的同学朋友乃至后来的学弟学妹们来说,季熙容都是一个传奇式的名字。
很多年前了,还是初中的时候吧,我是我们班得英语课代表,有一次去老师办公室送作业的时候,看到你被你们班班主任拎到办公室里当着很多人大声训斥。
我永远也忘不了你当时的样子,穿着很短很短的牛仔裤,露出两条又直又白的腿。那个时候你的头发还不算长,但比起我们这些乖乖的学生头来说,已经算是很出格了,并且我发现,你的发色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魅惑的酒红色。
你们班主任是一个平时很注意自己形象的女人,可是这一天我听到她用了一些非常不客气的词语,她完全不顾你年少的自尊,当着络绎不绝的老师同学,大声的问你,这些情书是不是你写的?
你的面孔始终对着窗外,我看不到你的表情但可以从你的肢体语言中解读到你的态度,你是完全不拿她说的话当回事儿的,反倒是那个很受女生们欢迎的实习男老师,一脸窘迫。
后来我们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之后,我跟你谈起这件事,谈起了那个人,我说我真看不起他,不就几封情书吗,用得着跟你们班主任说吗,真是又窝囊又龌龊。
可是你说静慈,我不怪他。当我越来越了解自己之后,我便知道了,一切是我的问题。我是那种能把原本一个很正常的人逼得不得不采取防护措施的人。
你还笑着说,你知道我当年在情书里写什么吗?我威胁他说,如果你不喜欢我,我就要去跟校长说你非礼女学生,哈哈哈,我当然是开玩笑的,可惜他当真了。
当年的你当然没有后来那么淡然,那天下午全年级都知道这件事了,我们班的女生聚集在一起谈论的都是关于你,这事要是放在如今,也许会有一些人觉得你勇敢,可是当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用三个字形容你。
“知道那个不要脸的季熙容吗?”
“当然知道啦,真不要脸!”
我一直都是顺风顺水长大的,从来没有尝到过被排挤和被孤立的滋味,那天下午我打扫完卫生出来,初中部的教学楼差不多都空了,这个时候我才看到你背着那个如今看来应该算是很潮的帆布书包,从办公室慢慢的走出来。
你甩甩写检讨写得酸痛的右手,背影里透着一股不屈的骄傲,夕阳在你的后面幻化成无数道动人的光线。
熙容,我有没有曾告诉过你,那一刻,对于你这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叛逆少女,我小小的心脏里升起一种莫名的敬意。
你一直都是勇敢的,特别的,跟我们不一样的。
[3]
第一次和你说话是在高一开学后的某一天的数学课,你从后面拍我的肩膀,咧着一口牙齿笑嘻嘻的问我,叶静慈,我好无聊,你陪我下五子棋吧!
时隔多年我都敢肯定你当时用的是祈使句而不是问句,时隔多年我也没弄清楚为什么我一丝犹豫都没有,真的就陪你在课堂上用笔在纸上下起了五子棋。
你跟我之前,不是选择与被选择的关系,我明明可以拒绝你,跟你这个风评不佳的同学保持距离。
可是我没有。
其实我很意外你居然能考进我们班,当初你初中班主任那句“你不用念书了,你去社会上混吧,反正你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羞耻”深深的落在我的耳朵里,就为了那句话,我便很武断的认定你一定是不爱读书的女生。
你不像从前我们在漫画和小说里看的那些不良少女,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你对同学都很温和,大方,而且讲义气,要是有谁惹了什么麻烦,都会找你去帮忙收场,你是当之无愧的大姐头。
到了高中,人毕竟是长大了一些,女生们对你的抵触也渐渐淡去了不少,作为旁观者我也看得出来有一些姑娘甚至是想以你为中心结成小圈子的,但你似乎对这些事情没有一点兴趣。
你还是从前的你,即使看起来比以前随和了,但背影之中的倨傲,我还辨析得出来。
坦白说,进入高中的第一天,我看到你踩着直排轮滑进教室,自己选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坐下时,我的确惊讶。
我甚至利用我跟老师的关系,假装不经意的问,季熙容也在我们班?
高中的老师似乎也听过你的大名,她一声冷笑说,恐怕是作弊考上来的吧。
但事实上不是这样的,我们所有人都误解了你,你非常聪明,只是没有一副好学生的躯壳而已。
事后想想,其实我跟那些背地里诋毁你的人也没太大的区别吧,只不过他们是明着贬低你,而我确实藏匿在友善的微笑后面质疑你。
从我陪你下五子棋的那天开始,我们变熟络起来,那天下午你甚至问我说,叶静慈,一起走吗?
我有点意外,却也谈不上受宠若惊,那个时候我还不弄不太清楚我到底是对你有好奇,还是真的喜欢你。
你还记得我们放学回去的那条路吗?两旁长满了茂密的梧桐,夏天的时候树下总有些颜色艳丽的毛毛虫,很多女孩子看到都吓的尖叫,可是我们从来没有。
你是真的不怕。
你以为我也是真的不怕。
其实我只是强忍着恐惧,不像被你笑话。
熙容,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过,其实暗地里我一直都在跟自己较劲,我一直希望自己不比你差,至少站在一起的时候,别人会说“这是叶静慈”而不是“这是季熙容的好朋友”。
原谅我那时的不自量力和荒唐吧,原谅我那年少的自尊和对你微妙的妒忌吧。
要等到很久之后,我也经历了生命中不可避免的生离死别之后,等到我也狠狠的爱过和痛过之后,我才想通这件事,无论我多么羡慕你,我都不可能成为你。
无论我多么喜欢你,即使我学着你的方式去做任何事情,我也毕竟不是你。
我们第一次一起回家的路上,你踩着直排轮在我身边徐徐滑行,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紧张,笨拙得连走路的姿势都比平常别扭,你和我说话时,我结结巴巴答非所问的样子逗得你哈哈大笑。
我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笨的,可是为什么那天我的表现会那么差,我用了很久都没想明白。
一直等到后来上大学,我第一次和顾衍单独去看电影时,在黑色的放映厅里,我才又重温了那种感觉。
我想之所以手足无措,应该是因为太在意了吧。
[4]
高中那三年我们也算不上形影不离,高一高二时还算好,你只是偶尔上课睡觉,看小说,画画,或者听歌,到了高三那年,你变本加厉的胡闹,一个礼拜有三四天翘课出去。
我一开始还会劝你,可是你像个爷们一样拍着我的脸说“妞儿,别担心”时,我就词穷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所以我只能替你善后,在每一次老师问起你的位置上为什么没有人时,我都硬着头皮撒谎说“熙容身体不舒服,去医务室了”。
我从小就不擅长撒谎,因为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任何东西都不需要通过撒谎这种方式得到。
老师们未必都相信我说的,他们之所以不追究到底,恐怕也是对你失望之极了。
我不止一次的听他们在办公室说起季熙容这个名字,他们说,多聪明的一个女孩子,怎么就偏偏不走正道。
他们还说,听说这丫头没爸爸,是怎么回事?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按捺住自己的情绪,不冲进去跟他们争论,或许,我这么说有些一厢情愿了,熙容,你了解我,你知道我其实是做不出来那种事情的。
那种被称为忤逆的行为,从来都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但我知道,如果别人背地里这样议论我的家事被你知道了,你是肯定会替我出这口气的。
我总是比不上你,你看,我也知道。
关于你没有爸爸这件事,你从没有跟我谈起过。
高考那天下很大的雨,我爸爸开车来考场接我们,你穿着一件灰色的衬衣在雨里模模糊糊的对我笑,你说静慈你先走吧,我有事。
我说,你去哪儿,送你去。
你挑起眉毛笑了笑,没说话转身就走。
我疑惑的看着你的背影,熙容,你有什么事不可以对我说呢?
高中三年多来,你交过多少男朋友,初吻是和谁,为什么分手,这些你都和我说。
你翘课去做什么,约会还是独处,你经常去哪家唱片行买CD,你经常去哪一家电玩城打游戏,你最喜欢的酒是杰克丹尼,这些你都告诉我。
你经常撑着脸,摸着我的头发对我说,静慈,外面是什么样子,我来描述给你听就够了,你和我不一样,你要好好念书。
虽然比起你,我的青春简直乏味得像一杯白开水,但也就像你说的那样,有你来描述给我听就够了
我没有天才的资质,就不要做天才的梦。
可是到底是为什么,在我以为我们之间亲密得已经不存在秘密的时候,你依然会有我从没看过的一张面孔。
填报志愿的那天下午,你带我去你平时唱去的那家小酒馆,你给我点了威士忌兑苏打水,你说,喝吧,不怕,这个不会醉的。
那是个很炎热的下午,树上有蝉鸣,你抱着吉唱歌给我听。
你的头发长得真快,才三年多吧,已经过胸了。小酒馆里光线昏暗,你的声音沙沙的,唱着一首我从来没听过的歌。
那天我们很晚才回家,我没有醉可是却由着性子说了一些平时不太好说的话。
我说,熙容,为什么你这么能干,什么都会,唱歌,画画,滑板……你太厉害了……
你拦着我的肩膀,那种姿势大概就像你过去的男朋友揽着你吧,你比我高半个头,看我的时候要微微倾斜一点儿。
你说,傻啊,我哪有你厉害,文科状元呢。
我嗤嗤的笑,其实你也可以的,熙容,你只是不愿意。
你忽然停下来,扳正我的脸,凑得很近很近,盯着我的眼睛,那一瞬间我微微的一点酒意全被你吓醒了,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说真的,那一瞬间我差点以为你要亲我。
可是你只是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静慈,我没有你厉害,我只是假装自己很厉害的样子。
[5]
从那天开始我们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整天在一起,你的志愿表上一水儿填的都是北京,而我选择了离家乡才三个多小时车程的省会。
你比我先出发一个礼拜,我去你家陪你收拾行李,却发现你连箱子都没有买,一个简单的帆布包装了几件换洗衣服就算完事了。
你说,哪有那么多必须要带的东西。
我问过你,你妈妈就你一个亲人,你为什么要跑去那么远的地方?
你坐在桌子上晃着两条腿,我一下子就想起第一次在办公室里看见你被老师训斥时的场景,这两条腿,似乎注定是要走很多很多路的。
对于我的疑问你嗤鼻一笑,你说,我真烦那套,什么父母在,不远游,明明后面还有一句游必有方。如果都按照断章取义的意思来理解这句话,那所有的孩子都守着父母吧,哪儿都别去了,守到老,守到死。
以我当时的心智和人生阅历来解读你这番话,无疑你是自私的,是不孝的。
我张着嘴想要反驳你,好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末了只好伤感的笑笑,熙容,我说不过你,但我不赞同你说的。
你从桌子上跳下来,蹲在我面前,捧起我的脸,语速缓慢的说,对,静慈,只要你不认同那个标准,别人就没法用那个标准来要求你,任何人,任何事。
你说那句话的样子严肃得像个我不认识的人,后来很长很长的时光里,我一闭上眼,想起的就是你那个陌生的样子。
你走后的一个礼拜,我也要出发了,拖着两个大大的箱子,里面连洗发水沐浴露身体乳液这些东西我妈都准备好了,本来我想坐火车去,可是我爸不放心,硬是开着车把我一路送到大学门口。
一想起你背着包,云淡风轻的独自踏上二十多个小时车程的列车,我就羞愧得无地自容。
我融入校园生活的过程真是没什么好说的,就像过去一样,跟周围的同学关系都不错,同寝室的女孩们也相处得很好,过了一段日子就认识了顾衍,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只是不同学校而已,因着这层关系,在最开始的时候便觉得对方亲切,平铺直叙的交往了一段时间,看过一场电影之后便明确了关系。
顾衍是我的初恋,我却不是他的初恋,听他的哥们说他高中时交往过一个很有性格的女朋友,可是就是因为太有性格了,最终只能分手。
他从不在我面前提起过去那段感情,就算偶尔我刻意的想要追问些什么,他也只是默默的笑,那是一种绵里藏针的拒绝,我体会得出来。
也不要紧,那都是过去了。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只是没有你的消息。
我不知道怎么联系你,熙容,你没有任何音讯。
直到十二月下起大雪,一个陌生的号码显示在我的手机上,你的声音贴在我的耳畔,你说,静慈,生日快乐。
有那么几秒钟,我反应不过来你是谁,那句“你是?”差点脱口而出。
可是紧接着,电光火石之间,我心里一下透亮。
你站在寝室楼下,仰起头对我笑,我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
半年多不见,你更瘦了,穿着一身黑色站在皑皑白雪里,有一种凛冽的美。
我再看看自己,因为生活安逸,高三时掉的那点肉又长回来了,你拍拍我的脸说,还是静慈你长得有福气。
那天晚上我们住在学校附近的小宾馆里,这是我们第一次睡在一起,我原本想把顾衍叫出来介绍给你认识,可又一想,我们这么久没见了,还是应该先好好说说话。
宾馆的房间比寝室暖和得多,你脱掉外套坐在白色的床单上看着我一脸坏笑:“老实说,跟你男朋友来过这儿吗?”
我拿枕头砸你,季熙容你胡说什么,我们还没到这一步。
你不以为然的从包里摸出烟来,耸耸肩膀对我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情爱是天赋人权。
我们分别的时间太长了,我对你的生活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也不知道你那些价值不菲的衣服是怎么来的,我有些担心你。
可是你一翻身,隔着被子压住我说,放心吧静慈,我不是那种人。
那夜大雪纷纷扬扬,舟车劳顿的你很早就睡了,我在暖黄色的灯光里看着你,听着你轻轻的鼻息,不知怎的,竟有落泪的冲动。
我总觉得我们没有以前那么好了。
又或许,从来就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好吧。
[6]
第二天我带你去见顾衍,他提前去我们平时最喜欢去的一家餐厅占座。
到了那儿我远远的就看见了他,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之后,他抬起头来,原本微笑的脸在顺便变得很奇怪。
事后想起来,你真是镇定啊,从你这儿我一点端倪都没看出来。
你冲他微笑着点点头说,你好,我是季熙容。
平常反应机敏的顾衍在这一条表现得非常反常,点菜时心不在焉,吃饭时心不在焉,我跟他说话还是心不在焉。
这种局面弄得我非常尴尬,差点想发脾气了,可是当着你的面,我实在不好意思说什么。
一顿饭还没吃饭,顾衍就找借口说要有事先走,并且完全不顾我的反对,起身,付账,夺门而出。
我气得吧筷子一仍,好半天没缓过气来,你倒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专心致志的吃着盘子里的食物。
吃完那顿饭,我还气鼓鼓的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时,你擦干净嘴唇对我说,静慈,我要回北京了。
事实上你只是赶来陪我过一个生日,在送你去车站的路上我哭哭啼啼的,弄得自己很难看,你轻声细气的跟我说起原本前一天晚上就要说的,关于你在北京的生活。
你说,静慈,我打的第一份工是在酒吧做服务生,我在的那个酒吧生意还不错,所以我的收入也还不错,后来混久了,认识了一些朋友,朋友的朋友是摄影师,便介绍我去给杂志做平模。
你说,我过得不错,你别担心我。
你说,有时候很晚了,我一个人沿着鼓楼东大街走过去,看到那么多玩音乐的男孩子和他们身边的姑娘,我问自己,这是否就是我想要的那种人生。
你还说,有时候赶末班地铁回去,车厢里没什么人了,我塞着耳机听着歌,眼泪就会流下来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说,有很多很多人说喜欢我,男人,女人,年轻的,年纪大的,都有,可是我感觉不到爱,我觉得我的心里一直有个很大的黑洞,它吞噬掉了一切原本让我可以做一个正常人的东西,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它把我本身也吞噬掉。
你说,静慈,我还记得高一的课堂上,我拍着你的肩膀叫你陪我下五子棋,当时我想你肯定不会理我的,你是优等生嘛,怎么会跟我这样的人混在一起。可是你回过头来对我笑,那个笑啊,我想我会记一辈子吧。
你越说我越难过,到了车站的时候,我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了。
进站之前我一直死死的拉着你,不放你走,像个不讲道理的小孩子。你无奈的笑着说,我是飞过来陪你过生日的,现在穷得只能坐火车回去,要是误了这趟我可买不起机票了。
熙容,你说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总是我看着你的背影。
你说为什么,你的背影总是决绝得对世界没有一点留恋的样子。
那天晚上很晚的时候,顾衍找到我,我本不想理他,可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就差点崩溃了。
他说,静慈,季熙容就是我前女友。
[7]
从那之后我再次失去了你的消息,不管我怎么打电话给你,你都不接。
我想或许你是不知道怎么面对我吧……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没关系的熙容,我不介意这些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顾衍是我想要一辈子在一起的人,对我来说你们都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但你们的过去,跟我是没关系的。
失去你的消息的那些日子里,我总是想起你跟我说的那些话,你说外面是什么样子,你描述给我听就够了。
我一直是透过你,用耳朵在感受我生活轨迹之外的那个世界。
我不愿意为了一段已经过去的陈年往事失去你,尽管,我知道,顾衍或许是深深,深深的爱过你。
顾衍三言两语的跟我说了你们之间的过去,你滑着滑板从路口冲出来撞上他,这像是命运跟他开的一个不怀好意的玩笑,你站得笔直的看着那个被你撞倒在地上的少年,表情冷冷的问他,没死吧?
他误听了你的话,连连摆手说,没事,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你是让人可以轻易就爱上的女孩子,他跟你在一起两个月,除了最开始的那十几天之外,几乎每次见面都要吵架。
你跟他说,算了吧顾衍,你管不住我的,我妈都管不了我,你算什么?
我知道你的性格,你决心要刺伤一个人的时候说出来的话,真是能在人的心口捅一个大窟窿。
过了两三年,顾衍跟我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眼神里还有隐痛,他不知道,他的隐痛也化作一把利刃,捅在了我的心口。
爱可以传递吗?我不知道。
但痛一定可以。
在他说完这些事情之后,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勉强笑着跟他说,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一下,等我好些了再找你啊。
回到宿舍,我倒在床上,眼泪哗啦哗啦的流,这恐怕是我从小到大哭得最久的一次,第二天照镜子我都没好意思去上课。
这一休息,就休息了整整一个月。
这一个月当中我给你打了很多通电话,虽然你一个也没接,顾衍给我打了很多通电话,我也一个都没接。
一个月之后就是寒假了,回家那天顾衍站在楼下等了我很久,他穿一件白色的大衣,黑黑的眸子看起来特别无辜,我一看到他就忍不住哭了,也许是因为太想念了,或者是委屈,我也说不清楚。
但还有一层很隐蔽的情感就是替他不值。
傻瓜顾衍,你怎么能去爱季熙容,她注定只会是你的一个梦啊。
我们一起坐火车回家,我靠在他的肩膀上,一人一个耳机,我想就这样算了,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让过去彻底过去吧,毕竟我是这么的……这么的爱他。
可是车程过了一半,他忽然说,下面这首歌是我最喜欢的。
那是一首我曾经听过的歌,在某个下午,你弹着吉他,用沙沙的声音唱给我听的。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惧,西风在东方唱着悲伤的歌曲……
我装作无意的看向顾衍的脸,他轻轻的闭着眼睛,我不知道那一刻我的眼睛里是不是有着恐惧。
直到这一天,我才知道这首歌叫什么,我才知道你在唱它的时候,背后包含着什么。
时光跟我们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我在直面真相的时候,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8]
熙容,后来我也曾去过北京,我想那毕竟是你生活过的城市,我想去看看,虽然我知道你早就已经不在那里了。
大二的某天深夜,我接到你的电话,那天我太困太困了,只听见你那头下着滂沱大雨,你的声音像是从外太空传来的,你说静慈,我不打算继续念了。
你说完这一句,电话就断了,我怔怔的盯着天花板,发了很久的呆。
两个月之后,我收到了你从喀什寄来的明信片,那是你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我能够想象到的北京,是老胡同,烤鸭,长城,故宫,天安门,圆明园,天坛和地坛,还有你曾经提起过的鼓楼和后海,以及游客们最爱去的南锣鼓巷。
我走在这些地方的时候总是会想,这个城市这么大,当初你一个人背着一个包来这里的时候,心里有没有过一点害怕?
也许就像我对那些颜色艳丽的毛毛虫一样,你心里也有过挣扎和迷惘,但你还是坚持下来了。
很难说得清楚暴烈和平和到底哪一种更具有力量,我只是很清楚的知道,你永远不可能像我这样生活,而我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你。
我眷恋故土,所以考大学的时候都不肯填省外的志愿。
我没有野心,所以毕业之后我毅然决然的回到家乡。
我不贪恋诱惑,所以四年大学下来除了顾衍,我再没有看过其他的男生。
而这一切,都是你不愿意要的,都是很早很早的时候就被你摈弃在你的世界之外的。
毕业之后很多同学拿着简历去挤招聘会,去挤人才市场,可是我只是安安静静的把四年间属于我的东西收拾好,该带走的带走,该留下的留下,该送人的送人。
而顾衍,因为母亲身体不好的缘故,他选择跟我一起回家乡。
说起来,他也算是无可挑剔的男朋友,对我细致周到,四年来我们很少吵架,不知道这中间到底是谁在迁就,谁在妥协,谁在回避。
其实有时候我都希望我们能够剧烈的吵一吵,就像你们在一起时那样,口不择言的伤害对方,然后再哭泣着拥抱着和解。
从来没有尖锐的刺痛过对方,是不是也说明了爱得不是那么深切呢?
不过这些都不要紧,熙容,我和你不一样,我活得不那么较真,对我来说,稳妥的,安定的,可以掌控得了的感情才是可以持久,稳固,才抵得过时光变迁。
只是我们再也没有提起过你的名字,季熙容,你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交往到第五年,顾衍的妈妈红斑狼疮恶化,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顾衍就交给你了,静慈啊,他不懂事,你好好照顾他。
他妈妈的遗体运回乡下土葬,我们守夜的那个晚上顾衍抱着我哭了很久很久,我们认识以来他从来对什么都淡淡的,我第一次看到他那么崩溃。
我只能傻傻的抱住他,一动不动,机械化的拍着他的头。
如果是你呢,熙容,我想你一定会表现得比我好很多,又或者你什么都不用做,你的存在对他来说就是莫大的慰藉吧。
是夜,遗体下葬,顾衍的父亲跟着送葬的队伍一起上山,按照当地的风俗,这就表明了他将来不会再娶。
我问顾衍,将来我死了,你也会上山吗?
他用力的抱住我,就像是所有的力气都凝固在这一双手臂上了。
是我开口说的,我说,顾衍,我们结婚吧。
[9]
我没有要一个盛大的婚礼,对于我来说,得到这个人就已经是福祉,其他的都不过是个形式。
我没有你的地址,没有你的联系方式,偶尔看见你也是在一些杂志上。
你混得越来越好了,风生水起,音乐绘画各有造诣,你经常给你妈妈钱,很多很多钱,在这个小地方她都不知道怎么花,可你吝啬的是更宝贵的东西——时间。
我偶尔会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我们的话题聊来聊去还是你,她总说你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自尊心特别强,你爸爸抛妻弃女这件事都没让你流过一滴眼泪。
我想你不是刚强得没有眼泪,只是你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罢了。
某天我走在回去的路上,忽然想起高考结束后的那场大雨,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当时你其实并没有别的事情,你只是不愿意接受我的恩惠。
你只是拒绝让别人的幸福刺伤你。
熙容,我曾经以为我们之间亲密无间,却原来,我从来都没有走进过你的内心。
我想你也也未必热爱漂泊,你只是没有选择。
这次见到你,我非常意外,尽管你一直嘻嘻哈哈跟我说话,我们甚至还约了改天吃饭,但我清楚的感觉到,少女时代的我们如今已经站在了河的两岸。
今天下午我收到你同城快递给我的礼物,是一个藏银的手镯,你在纸条上写着“给我们未来的孩子”。
我知道,你不会见我们的。
我还知道,我们以后,也许真的不会再见了。
所以,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你让我看到生命的另一种可能,却让我甘心我最初的选择,而人生的结局总逃不过这一种。
岁月漫漫,却也终须离散。
[尾声]
我是季熙容。
从出入境大厅出来之后我便直接去车站买好了车票,我知道我是不会见静慈和顾衍的。
似乎没有什么说得过去的原因,但我们的的确确早就不生活在同一片水域当中了。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静慈,你可记得多年前我便跟你说过,其实我没有你厉害,其实,我只是假装自己很厉害。
懂的人会懂,不懂的人继续不懂,世界还是世界,我的甘心是我的茧。
爱对了一个人,就等于做对了人生中大部分的事情,只是很可惜,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静慈,在你和顾衍之间,我的确认认真真的爱过一个人。
你猜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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