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门口,触目皆是整整齐齐的文件夹,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缕缕射线中有一些灰尘在飞舞。医院的设施越来越规范化,连档案室也都齐整划一,或许是因为现在医患纠纷太多,医院对病例等东西更加重视了吧。
我站在门口,等了不多久,负责档案管理的小医生对我说:找到了。他并不愿意带我来这里找病例,根据惯例,来找病例的人往往会给医院添些不必要的麻烦,不过既然分院院长亲自打过电话,他还是必须来这里一趟。
“去值班室看吧,”小医生跟我说,档案室旁边有个小值班室,仅容纳一个上下铺和一个小办公桌。他显然不愿意在这里等我,而我也得找个地方好好看看这份病例,完成朋友的重托。
病例写得很多,但是纸张很干净,因为它记录的这个人刚刚去世不久,当时医院三楼厕所正在整修,此人趁无人时越过围栏在一个脚手架上上吊了。我对他的认知,除了眼前这份病例之外,就是我朋友的嘱托。
我还是从头说起吧,我在Q城上班,公司外派我来J城工作一周,临行之前,我的朋友佟辛找到我,说他有一个发小刚刚在J城自杀了,麻烦我务必找到他的病例,看一看他的精神究竟出现了什么问题。佟辛难以相信,他那个事业有成,一向乐观的朋友,怎么会突然因为精神病住进医院且自杀了,而我恰好是精神类专业的研究生。于是他联系好了精神病分院的院长,也就是亲自给档案室这边打电话帮我找病例的那位先生,同时也详细跟我描述了他印象中的这位朋友的样子。
佟辛的这位朋友姓易,为避讳逝者名号,也避免他的朋友们再次触目伤情,我姑且称他为易先生吧。易先生和佟辛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好朋友,在佟辛的印象里,易先生聪明好学,颇有生意头脑。易先生大学留学国外,学习的是金融专业,回国之后进入了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在千军万马的冲锋中连连攀升,不到四十岁就做到了集团部门总监。易先生并不满足,而是离开这家企业,独自创业,虽然开始有些坎坷,但是总算守的云开,新公司不仅在新三板上市,还吸引到一些天使投资人的频频关注。
截至到此,易先生可谓是人生赢家,然而他的好运气,似乎就被他的病给打断了。他先是整夜地失眠,烦躁,头发越来越稀少,生意上也接连错过了好几个客户,在家里人的催促下,他总算去医院敲了敲,开了一些助眠药物。我翻了翻前几页,这是他之前在其他医院看病的记录复印件,上面差不多都是类似的描述:失眠、脱发、心悸不安,而医生的药方也大多是安神补脑的东西。
易先生的病真正得到重视是在他决定卖掉公司的时候,为了这件事,家里几乎吵了个底朝天。易先生的妻子一直没有工作,他家里还有两个正在念书的儿子,按照易先生妻子的意思,两个孩子必须要出国留学的;易先生的父母都和他住在一起,他们身体并不好,母亲有高血压和心脏疾病,虽然做了心脏搭桥手术,但仍会时不时住院一阵子;易先生的父亲肺部不好,这跟他常年累月地抽烟有关系,早年他抽劣质烟,后来易先生挣钱之后,他抽一些名牌烟,在他眼里,品牌烟对身体的伤害是极小的,所以不管易先生夫妻怎么相劝,他抽起来也没有什么节制;另外还有易先生的妹妹和弟弟,他们也都分别结婚了,但是他们的个人能力似乎都很有限,在J城过得捉襟见肘,时常需要易先生的贴补;还有易先生那个啃老的大舅哥,也时常来易先生这里打秋风。所以看上去拥有一家公司的易先生,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存款和资产,这个时候他突然吵着要卖掉公司,简直等于是要断了好几家人的生活来源。
他一定是精神受到什么刺激了,易先生的妻子这样对易先生父母说,在全家人的关心下,易先生来医院做了一个详细的检查,医生的回复是:中度抑郁症。翻到这里,我摇了摇头,我是精神科专业的研究生,抑郁虽然会影响人的情绪、思维方式,但并不会让人神经错乱。可是在我之前拜访易先生家,代佟辛送上慰问时,易夫人告诉我,易先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做出了很多不理性的事情:他坚持要卖掉公司,断掉了对弟弟妹妹家庭的供养,甚至开始为父母物色新的住宅;易先生听不进去任何劝阻,连父母的叱骂也不放在心上,有一天甚至严肃的跟她说,要重新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他变得暴躁、易怒,和任何反对他的人争吵。
在易夫人看来,一向喜好在商界打拼的丈夫,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的,而家里的需求,也不适合他做出这个选择,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她以为是公司在业务上出现了什么问题,可查来查去一切都正常得很,她又怀疑是易先生在生活上犯了错误,被人揪住了小辫子,可是私家侦探也没有查到什么见不得人的消息。
让易先生住院的主意是他弟弟提出来的,易先生不仅冒出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还开始行动,他抛售了大部分股票,命令公司的律师开始清点所有资产台账,并且已经和俩家有意收购的公司接洽。“他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不能让他把自己多年来的心血毁掉,这是在害他。”易先生的弟弟说。“如果他没有卖掉公司,以公司现有的制度,至少还可以维持运营两年的,甚至三五年也有可能。而这段时间,就让哥哥安心养病,等他有朝一日回到公司,他还可以像之前那样照应公司,照应大家。”
这个主意很快得到了易先生妹妹和父母的同意,因为易先生是家里的支柱,他必须健康、积极地生活下去,他的健康关乎着每个人的命运。按照易夫人的描述,在去医院的前一天晚上,易先生神秘的跟她谈了一次话:“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吸血鬼,这里一点都不安全,我要逃离出去,和你一起逃离,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以后的生活,我们可以找一个县城,买下一块地和一套房子,我们可以很好的生活。”易夫人几乎要崩溃了:“你听我说,我们都是你的家人,你没有需要逃离的,而你说的这些生活,是你从前一直不愿意过得生活,你一定是疯了。我们本来可以过得很好,为什么要像农民一样辛苦生活,我们的儿子还要出国留学,你都不为他们考虑了吗?你从前可是最在意他们的学业的呀。”那一夜,每个人的梦都罩在未知的阴霾中。
住院之后,易先生不得不接受很多康复治疗和药物注射,起初他拼尽全力地反抗、挣扎,每天都向自己的医生解释自己没有病。然而对医生来说,这样的病人见得太多了,因为不堪生活的压力而拼命奋斗,后来在重压下渐渐抑郁,甚至疯掉。我翻看到后面的病例,医生开的氟西汀、西酞普兰和一些去甲肾上腺素提取类药物渐渐稳定在一定量,吩噻嗪类,丁酰苯类和硫杂蒽类药物开始增加,应该是易先生的精神越来越错乱了。最后几页病历上写着,情绪稳定、无伤人现象、嗜睡、怔忡。
抑郁症的病人往往带有自杀倾向,而恰恰三楼正在维修卫生间管道,看护人员对情绪逐步稳定的易先生有了点放松,于是他应该是趁人不留意,跨过了防护栏......我合上病例,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盒清凉油,在掌心化开一点,易先生似乎,真的是死于抑郁和精神分裂导致的自杀。
等等!嗜睡、怔忡、过度镇定,他后期的表现和正常人误服抗精神病药物之后的反应竟如此相似!我忙不迭的把病例从头翻起,2015年8月,易先生第一次就诊,就诊结果为轻度抑郁,然后他的主张得到了几乎所有家人的反对;2016年2月,易先生被诊断为中度抑郁,与此同时,他开始处理资产,家里上下开始联系精神病医院;2016年4月,易先生住进精神病院,接下来的半年时间,他的精神状态日趋癫狂,企图暴力逃离,而后又渐渐归于平静;2017年3月,死于自杀。
我合上病例,对前来归档的小医生表示感谢,等事情办完之后,便赶回了Q城。当天晚上,佟辛请我吃饭,当然是要询问易先生的病例。赴约之前,我多买了一盒烟,对着镜子沉默了许久。“你看他的病例怎么样?”刚落座之后,佟辛就迫不及待的问;“当然正常,你以为他的家人还会谋害他吗?他们可是要指着他生活的。”我竭力让自己表现的自然一点。
“当然不会,我只是很惋惜。”佟辛叹了口气。我点了一支烟,也递给他一支,烟雾缭绕的气氛可以掩盖许多神情紧张,让我有勇气把接下来的话说好:“你不要想太多,我跟那边精神科的医生交流过,现在因为精神压力大而自杀的人太多,神经错乱的人也不少。像你这样,非要查病例才相信事实,就是典型的干扰型迫害妄想症。”我停了停,观察佟辛的脸色,谢天谢地,他完全相信我,并报之以赧笑。至于干扰型迫害妄症是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我临时为佟辛创造的词,用专业对他撒了个谎。我继续对他说:“像你这样过分在意精神状态的,也并不是什么好事情,人的情绪总是有起有伏的,如果过度在意这种变化,稍有一点失眠和情绪低落就开始用药,甚至把人当做精神病人对待,正常人也会疯掉的。”佟辛点头说:“是是是。”
那顿饭很安静的结束了,也许有人要说我太过分,隐瞒实情。可如果这些没有什么证据的实情真的公开,又对谁有好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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