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一】

他和我妈在广州的时候，我妈说他爱玩游戏，小电视接一台游戏机，插卡玩超级玛丽。整夜，整夜。后来我七八岁的时候，买小霸王学习机，他也重拾旧趣，跟着玩。打魂斗罗，双人模式。我技术臭，爱借命，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BA。总拖着他在画框里不能走。他急了，把板一扔，做饭去。

【二】

他常说，少去买奇奇怪怪的东西，吃进肚子里才是真的。他饥饿的起源来自童年时家里孩子多，他有个哥哥曾经误食过毒叶，差点丧命。他做饭很花心思，会在单调的食物构成中极力求变求新，比如粉蒸藤藤菜，辣炒蛋皮（蛋液混入红薯粉，锅内少油煎成蛋皮。），把腊肉裹上面糊，炸好再糖醋汁烧——味道颇为奇怪，嗯，去掉颇为。

后来家境好了，事也多起来。他少入厨房，家里保姆和男人吵了架，哭，吃不下东西。他煮了面给端过去，人家泪水花花挑了两口，他一脸得意：“我里面加了牛肉原汤！”

【三】

小时候和他去收账，我们当时做米铺生意，客人从来没有结现钱的。收账，一走走一天。晚上在夜市大排档吃叉烧饭，他把自己碟里的叉烧多拈几块给我，他说：“回去不要告诉你妈，又有几家没收到钱”。我说好。我们当时在夜市，应该人声鼎沸，但在回忆里，安静。

【四】

在镇上开杂货店，他给人送啤酒。二十四瓶，绿塑料箱装着，为一大件。他每次能装十件到车上，一般人就算捆到车上也是没办法的。就靠两根黑色皮索，捆牢了。酒放得太多，摩托车踏脚架也放满了。他只能往前挪，悬着，有时会被汽缸给烫到。小腿上，大大小小的烫疤。

后来他就不穿短裤了。

【五】

我十几岁，给网站写点按字算钱的东西，写起来也不甚认真，噼里啪啦在键盘上敲，纯当赚点零花。他在我身后看着，指点着哪句哪行有错别字。我说，人家也不会细看，一滑也就过去。他说，认真点好。

【六】

他爸爸临终前，他给接来家里。半夜，老人突然回光返照。说想吃鲫鱼汤，他急冲冲奔下楼，敲鱼店的门，费尽周折买到几条。回家把鱼剐了，正在收拾菜。家里其他人叫他，说老人又昏过去。他背上他，下楼去寻医生。老人在他背上，使劲掐他，他想，他是要回去，想死在床上。就又背回去，刚放床上就合眼了。

后来他想到这件事，一直连连感叹：“我姜丝切好在案板上，我姜丝都切好了。”

我总觉得这话透着大委屈，不是冲着老人发的，是一些别的。

【七】

他在贵州创业的时候，一年回一两次家，某次回家，我在客厅坐着，他在床上摆弄着手机，我听见放出来一些录音。就问他是什么？他说，是和你们通话的录音，想你们了就听听。

他说得很害羞。

【八】

又有一年，去贵州和他团聚。大雪，在雪地，他把母亲背在背上，又让我压上去。他吃不住力，像雪崩一样，三个人都倒在雪地上。

我想他也记着吧，因为难得有这么亲密的时候。

【九】

他爱看武侠电影，高走高飞，穿林入巷。我爱看武侠小说。原著党和改编党之间常有争执。我们都爱的是《一代宗师》。他大概觉得梁朝伟虽然不会飞，但可以把人踢飞。他还问过我，梁朝伟还有什么“精彩”的电影。我不想让他伤心，说这是个真资格武术家，拍完就回山了。

【十】

他不喝酒，应该是量浅，也就不沾了。听他的司机说，他喝醉了，打过人。我庆幸没有见过，他也几乎没醉过。不过他爱看人醉态，喜欢鼓动人豪饮。喜欢看醉酒者洋相百出，记忆中，张之洞也有这癖好。我和家兄都擅饮，尤其是家兄，边塞地区苦寒之地练出来的酒量，堪称千杯不倒。所以天下事，没道理讲。

【十一】

他性子急，绝钓不了鱼。就算钓，也得是上钩者殷勤的鱼塘。野钓荒溪，对他来说太折磨。陪客户钓，守一下午，鱼钩浸得透透，人焦躁得口干舌燥。客户劝他：“大哥，歇下气，你说它，它也听不懂嘛。”

【十二】

他给我说，要真实，要不欺负人。不要闲起来，好歹坏歹，一个人总要有事情做。做了丈夫，做了父亲，就要有责任。人要越长越‘醒’。

我都在慢慢学。

他说我心思重，我觉得他心思也重。我们坐在一起，常是不说话的。各自唉声叹气，皱眉紧锁，也没问问对方，想的是不是一回事。我觉得我心思重，还可以看看书写写字，不知道又是他怎么排解。总觉得他忧起来，像汲水的辘轳，摇半天，把桶放不进水里。

【十三】

他生病了，赶回家里看他。在车上就想要怎么和他打招呼，两个人见面，先笑了。母亲去打饭，病房里就我和他，尴尬得都忘记问病情了。等到记起来，问了还痛么？他说好了。两人对视一会儿，同时把眼神转向门口，看着红色的栏杆。

【十四】

和他一起回乡去扫墓，我是路痴，每回，总是他在前面带领着。有些墓前几乎没了道，全是杂草横枝，他艰难地在前面走着，又告诉我是哪一方。

“不记住怎么行啊，以后就得自己走了。”

我没有问过他的感情经历，没有问过他有什么偶像，什么理想。没有问过他二十三岁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我也没有和他说过我爱你。

我还想知道，当父亲这个身份无限大的时候，自我是不是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我们处在他逐渐衰老，我逐渐长大的公允里。

就像风相遇云。

就像风路过云。

就像风成为云。